陈安(宁)静死的时候,一切都静悄悄的。
A.
2015年1月26号晚上的最后一节晚自习结束了,我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摘下陈安静的耳机:"安静,回寝室吗?"她继续埋着头睡觉,长长的头发有些脏了。
"嘿,安静!你怎么……"我推了她一把,她便僵僵地倒下去。咚!
"什么这么大声儿?"秃头班主任从厚厚的教案中抬起油晃晃的脑袋,难看的眉头皱巴巴地叠在一起。
"陈安静……好像……死了。"我盯着倒在地上的陈安静发愣。
她的耳机还被我攥在手心,舒缓的音乐悠悠地传进我的耳根--Beyond The Sundial,那样的乐调,静谧而灵气。
B.
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的时候是23点整,整个教学楼只有我们教室的灯是亮着的。
砰!砰!不远处的夜空中绽放出色彩艳丽的礼花,在雾霾严重的天空中交织出瑰丽而又混沌的颜色。
快过年了啊。
C.
警察在学校鼓捣了两个星期,收获甚微。唯一知道的就是:陈安静中毒而死。要想发掘更多的秘密,简直是大海捞针。
女中学生在教室离奇死亡的消息被传得越来越邪乎,连我都开始怀疑死去的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安静。
-"陈安静一直独来独往吗?"
-"不,她和我一起。"
-"闺蜜?"
-"嗯。"
-"陈安静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吗?"
-"嗯……没有吧。"
-"她有跟别的同学闹得不愉快的时候吗?"
-"陈安静很内向,嗯……我也不清楚……对不起。"
-"这样啊……那个,1月26号之前,陈安静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啊。"
-"噢……好,我知道了,你先走吧。必要的话我们会再联系你的。"
跟警察交涉得最多的就是我,可我能提供的信息也寥寥无几。我和陈安静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哎,真没劲儿……"隔着教室门,我听见刚刚那几个警察在讨论着什么:"这年头,小姑娘有心事儿,想不开就自杀,有什么好多解释的?你以为自己是名侦探哦?快点把这女学生的破事儿结了吧,哥儿几个还等着回家过年呢……"
是啊,像陈安静这样孤僻的人,大概也是愿意服毒自杀的吧。有什么好多解释的呢?
D.
陈安静死后的几个月里,班上的女生常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哭,说着一些听起来令人心生怜悯的话,写着一些悲伤的惋惜的句子。
假惺惺。我总是这么觉得。
逝者安之。平时她阴森森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默不吭声,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死了大约也有死了的好处。
E.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陈安静。
她披散着焉黄的头发,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她无辜地望着我,不断重复道:"我要自杀了,你快点来救我啊。我要自杀了,你快点来救我啊。我就要自杀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然后我用手推开她,她咚地一声倒下去,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我一直重复地做着这个梦,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
F.
"阿宁,怎么了?精神不太好呢,别为安静的事难过了,要乐观起来哦!我们都相信安静会在天堂过得好好的呢!"矫情甲踱着小碎步来到我面前,一副知心大姐姐状。
"嗯,谢谢。"我朝着她笑了笑。
高二分科后我离开了原来那个班级,可陈安静的身影依然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梦境里,阴魂不散。
我开始害怕睡觉,害怕闭上眼睛,哪怕是一瞬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开始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写题,这样能使我暂且把陈安静的事撂在一边。
但第二天早上就不那么好过了。上课时我总是打瞌睡,精神不振,成天恍恍惚惚,做事晕晕沉沉。而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又会浮现出陈安静无辜的模样。
新的班主任已经找我谈了好几次话,说我重点放错了位置,应该在晚上好好休息,白天用功念书。--我又何尝不想如此?只是我也懒得跟她解释,说了也只会被当做撇脚的借口吧。
久而久之,班主任就不再管我了,她把我调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任由我自生自灭。我上课时仍旧打瞌睡,塞着五十多个人的教室给我一种特别安全的感觉。
G.
2015年天气回暖的时候,陈安静的事情结了,说是服毒自杀。警察叔叔一本正经地叮嘱我们,要懂得调整自己的学习状态,平时要多跟父母交流,压力过大时得适度放松,不要自闭,更不要自我放弃……
久违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向大地,在讲台上投射出深深浅浅的光斑。长廊上的七里香洋溢出馥郁的芬芳,细碎的乳白色花瓣铺了一地。
难得的好天气。
我仰起头,温暖的阳光在眼皮上流动,很舒服。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我惬意地思量着。
我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原本以为。
H.
"阿宁,我要自杀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陈安静再次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安静,放过我吧,我求你放过我!"哪怕是知道自己在做梦,也只能卑微地求饶,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软弱。
"阿宁,你在说什么啊,我们都一样啊……"她向我走近,向我张开冰冷的双臂。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张脸是那么熟悉。
"走开!你走开啊!"你不是陈安静。陈安静不是你这样的,你不是。
"阿宁,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吗?"她瞪着无辜的大眼睛,轻轻地叹息。
"我是沈宁!"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这是梦啊,全是假的。
"不,傻瓜,"她突然停下来,她笑着对我说:"你原本的名字,是陈宁静。"
I.
她说我是陈宁静。
--可陈宁静又是谁?
沈宁。陈宁静。沈宁。陈宁静。沈宁……
醒没醒我不知道。
J.
这大概是另一个梦吧。
梦中妈妈的婚礼很浪漫,粉红色的婚纱有漂亮的镂空图案。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托起来,这样轻盈的纱质,让人格外地欢喜。
人们都说,妈妈是最美丽的新娘,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永远永远。
那时的我望着妈妈身旁衣冠楚楚的沈姓男人笑了笑,他也对我笑。那样的笑容与爸爸的不同,但我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可姐姐不这么认为,他恨沈叔叔。
哦,对了。我曾有一个姐姐。还有我的爸爸,他不是我现在的爸爸,他已经过世了。当时妈妈说那是工作过劳,猝死。
K.
那一年,我跟妈妈搬走了,与沈先生住在一起。姐姐安静地帮妈妈收拾衣物,什么话也没说。
后来呢?记不起来,就好像是记忆空缺了一部分,怪怪的。
我大概是随沈先生姓了,那么姐姐现在在哪里呢?
一切都像是平行时空中的记忆,真真切切,模模糊糊。
L.
你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有时半夜醒来,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大脑中突然放空了一切。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忘记了自己现在在哪一年,忘记了身边的人是谁,忘记了时间。
眼前只有很久很久之前某段时光的缩影,那些人和事,那些熟悉的对话,那年厨房里饭菜的香味,那天开在路边的雪青色牵牛花……全部都展现在你眼前。你不知道这是梦,是记忆,还是实实在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有时你知道自己在梦中,却还是对所有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什么.
有时你告诉自己,嘿,你该醒了,可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仍沉浸在睡梦里。醒来,并不是使劲掐自己一把就能解决的事。
陈安静,陈宁静,沈宁。
陈安静认识我姐姐吗?或者……
突然一切不见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M.
"沈宁,老师在叫你回答问题……沈宁!"历史课上到一半,我被前排的矫情甲叫醒。
"沈宁,你再这样垮下去,就真的很难追上其他同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呀!"秃头班主任在讲台上忧虑地望着我。
"因为陈安静。"我不想解释太多,我以为他们或多或少都明白。
"陈安静?"老师蹙眉仔细思考着,仿佛安静从未死去,或者在他的意识里从未有过陈安静的存在。
"等会儿下课来找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叫她来一趟学校。另外,放学之后你留下来。"他歪着脑袋说着,脸上仍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N.
整个上午我都晕晕沉沉,一想到放学后要被请家长,我就浑身不自在。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我隐约感觉到,陈安静在引领我发现些什么。
啪!一个小纸团从前桌准确无误地落到我桌子上。
我打开,纸条上是矫情甲规整的字迹:陈安静是谁?
"别为安静的事难过了,要乐观起来哦!我们都相信安静会在天堂过得好好的呢……"几个月前她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O.
"您就是沈宁的家长吧。 "秃头班主任和气地搬来一把椅子,示意面前这位中年妇女坐下。
" 是,我是。她最近犯什么事了吗?"女人的声音很轻。
" 是这样的,沈宁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做什么事都没精打采的,我很担心她。你应该也知道,沈宁总是独来独往,我在班上打听过关于沈宁的事,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我想,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 最近家里一切都好,我想沈宁不是那种会因为小事分心的人。她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哎,沈宁就是这样,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跟我们讲!虽然我跟女儿的交流不多,但我倒听她提起过一个女孩子,她说那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
"哦,对!"秃头班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很认真地问:"是一个叫陈安静的女孩子吗?"
霎时,女人的表情呆滞了。"不可能!"她望着眼前神色极其认真的老师,目光里充满了忧伤与恐惧。她的声音颤抖着:"对不起,你刚刚说……她的朋友叫--陈安静?"
秃头班主任愣了几秒,再次确认般地回答:"是的,是陈安静。可我们学校根本没有叫陈安静的女生!怎么,您……"
女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欠起身走到窗边。楼下的七里香肆无忌惮地盛开着,细碎的乳白色色花瓣随风飘扬,在空中彼此追逐嬉戏。她转过身,说:"是啊,我认识这个孩子。"
P.
妈妈进老师的办公室已经有一阵子了。她来的时候,一脸怨气地看着我。
是我的错吗?
回教室的时候我跟矫情甲吵了一架,她大声说着我是个精神病,气冲冲地走了。
为什么?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时,所有人都在场。为什么他们现在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Q.
我曾经在一个统计世界人口的网站上看到这样的景象:世界地图上闪烁着红圈和黑点,每一个红圈的出现,代表一个生命的出现,而每一个黑点的出现,代表一个生命的逝去。于是,一个一个的小点,接连不断地闪烁着,就像是陈安静去世那晚天空中绽开的礼花。你说,我们是该感慨生命力之顽强,还是生死之无常呢?
陈安静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我现在已经很少见到她,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的气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但我想她一定是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不清楚她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但当她突然不来找我了,我竟然有些失落。
我总觉得她很像谁,某个居住在我心底的影子。
可是我想不起来。
R.
"是啊,我认识这个孩子,"女人轻轻地说,"那是我过世的女儿,陈安静。"
"您的女儿?"秃头班主任的眼睛瞪得老大。
"是。沈宁三岁那年,我和她爸爸离婚了。那时她还不叫沈宁,我们叫她陈宁静。一年后我嫁给了她现在的爸爸,她便改姓沈。"
"可是……"
"陈安静也是我的女儿,"女人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可她跟了她父亲。你知道吗,那些年,他开始吸毒。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我的女儿。后来他被抓了,我几经周转终于见了他一面,可我还没开口,他就不停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他害死了陈安静。"
……
"这件事我从未向沈宁提起过,对外我也只是说她爸爸猝死……"
"您听说过幻想症吗?"秃头班主任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早就有这样的猜想,但一直不敢确定,今天跟您聊了这么多,我想是时候告诉您这些我了解到的东西了。幻想症,是一种关于潜意识和自我暗示的一种表现形式,即当你对一件事情有强烈的欲望,但是又不能马上或不能在现实中实现和发生时,在右半脑就会产生一种脱离现实的幻觉。这是良性的,对压力有一定的缓解作用。但也有恶性的,它会使你脱离现实。比如精神病患者,大部分都是存在于幻想之中,没有现实。"
忧伤与恐惧再次从女人的眉眼中流露出来。
S.
"好无聊啊……"沈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无所事事地望着西边天上的太阳。
橘黄色的太阳缓缓地移动到天台上,整个天空都像是浸泡在橘子水中一样,呈现出奇异的颜色。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粉尘,大概也隐遁在这橘红色的海洋中了吧,沈宁想着,是不是安静也常常在这个位置看这样的景色呢?
"阿宁,阿宁,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一起呢?阿宁……"远处好像传来了陈安静的声音。
"安静?"沈宁飞快地跑到窗边,紧张又害怕,"安静,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啊。"陈安静的声音忽远忽近。
沈宁愣愣地盯着楼下的水泥地面,突然,她欣慰地笑了:"找到你啦。"
T.
"您说得有道理,我一定要去跟沈宁好好谈谈!"女人站起身来,她锤了锤肩膀,瞥了一眼窗外,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U.
2015年4月3日下午16:45,沈宁跳楼自杀。
"平时要多跟父母交流,压力过大时要适度放松,不要自闭,更不要自我放弃……"警察叔叔一本正经地叮嘱大家。
久违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向大地,七里香馥郁的芬芳已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