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二章
2015-02-18 13:0137
二十二
巳午交接时,东三社的人们都知道了雒家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先是族人后是邻人其后是各商号各里社的头人,都聚到南堡子来。大家都想问雒武有关母亲的丧事如何安排,但见雒武和父亲都埋头在在三进院的大堂里安排停放遗体置办灵堂,就不敢再插嘴。梁靖云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梁靖云见灵前事宜大抵已经到位,也不多说什么,整一整衣装就在灵前跪了下去,十分庄重的作揖然后磕头。按照镇上的班辈和梁靖云的年龄身份,梁靖云是不必行如此大礼的。但在梁静韵和他的母亲眼里,对雒家老夫人是另眼看待的,就像雒家父子对母亲另有一番情感一样。众人见梁靖云正正规规在行大礼,也就跟着他作揖叩头,在雒武慌忙之中转过神来的时候,大厅里大家都在行礼。
雒武过来就给梁靖云和众位乡亲还礼。作为孝子是要给大家叩头还礼的,但被大家拉住了。雒武抚开大家的手,深深一个大揖,然后跪下身子叩了三个头。从地上爬起身,雒武拉着梁靖云的胳膊走进议事堂,身后跟着各社理事和各上号的掌柜。梁靖云在上首座椅上坐了,抬手制止刚刚要开口说话的雒武,按住肩膀叫雒武入座,又叫大家坐了。梁靖云开口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作为老去的人也是功德圆满。多年的煎熬也就一了百了啦。对老人来说,回来这么多年,你们也都尽了孝心。这在方大圆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只一门心思说老人这个事情咋办好,你雒武定一个点,其他的事你就不管了。今次我也不客气了,我就自任总管事。其他各社理事各商号掌柜,也都各领一事统一调度。看诸位还有没有其他想法?”在场的各里社理事和商号掌柜都纷纷表态,但听梁先生调拨。雒武又向大家拱手作揖,声音就有了几分沙哑地说:“诸位,我雒武一辈子也是睁硬眼的人。经历过多少事情都没有往心里去。矿上的事败了又重新来过几回,生离死别的事也经见了许多。但母亲老大人的事还是仰仗大伙了,期间的话我不说想必大家都知道。不是说贫富的问题,不是说讲究不讲究的问题。在我雒武眼里,母亲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情。父亲后半生都在照顾母亲的生活,轮不到我尽心。现在,在老人不在的时候,我想我应当做些事情了。梁掌柜,诸位乡亲,但凡能够叫我这个做儿子的尽一份孝心的事,就请大家放开手脚去做,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有一条,据对不要考虑钱财的事情。钱花了还能再挣,人不在了就没有了;机会过去想弥补也弥补不上了。梁掌柜说得对,有劳诸位了。我要照看着父亲,要给母亲守灵。所有的事情敬请梁掌柜和诸位操持……”。
正在这时,梅瑞卿轻轻拨开众人站到了梁靖云和雒武面前。平日见人就是笑容满面的梅瑞卿此时此刻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和庄重,这神态与她小巧玲珑的身段形成极强烈的反差。她轻柔而又坚定的拉住雒武的臂膀叫他坐在椅子上,开口说道:“梁掌柜,众位大人和长辈,我一直操心的一件事情今天发生了。雒家父子的生命从一定程度上说,都是母亲大人给的。这一份情义我没有嫁来的时候都有所耳闻。这么多年过来,我清清楚楚知道雒家两代人对母亲大人的敬重。武哥刚才说了,都对。做这样的大事就要梁掌柜和诸位出面操持。父亲和武哥的心情我明白,用自己的一切都换不回母亲的生命,那就只有尽自己一切的力量给母亲办一场叫活着的人足以自慰的葬礼吧。就叫武哥陪着父亲,和母亲作一个告别。期间的一切事情,但凭大家做主。有不明事情就找我。在这个事情上,我知道雒家父子比我更需要守着母亲的灵。我想我会按照他们的意图把事情做好。梁掌柜和诸位长者,从江南来到陈炉镇,这么多年承受大家的照顾和厚爱,我感激不尽。如今就为眼前的这件大事,请受我一拜,”说着就要行了礼。旁边倒是急坏了梁靖云,也顾不得许多,上前就扶起了梅瑞卿。一番入情入理的说辞,倒叫经见世事深厚的梁靖云大受感动。扶起梅瑞卿,梁靖云举手把长衫的袖子退到小臂中间,有一点激动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雒武也说了办事的大则。我们就这么操办,中间有什么要再定夺的事情,由雒武屋里的最终裁决。雒武你去忙你的事情,我们商量一下,很快拉出一个人员调拨的单子,从后晌开始,各项事情都会开始筹划,从明天开始进入事情,吊唁者就会有一个接待场面。采买的,坟上的,吃喝席面上的,灵前祭奠事宜的,步客通报的,都会安排好。”雒武听了也不再说什么,起身往灵前去。
雒秉顺不让别人上手给自己的女人净身。张家杨家的几个女人端着两个紫铜面盆就要动手,被雒秉顺阻止了。他只让她们端着水盆站在旁边,自己接过布巾从头开始,一寸寸的往下擦洗,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自己的女人,又像似逝者不是仙去倒像是在睡梦之中担心弄醒了她。擦一会换一条布巾,一直擦到脚上。老衣是提前就准备好的。雒秉顺叫几个女人从旁帮忙,一件件给自己的女人穿上衣服,捋平整每一个褶皱,穿上鞋子,相帮着把女人款款的停在灵床上,这才稍稍喘出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大家叫他去歇息一会,他摇摇手。在灵床旁边的一只椅子上坐下,一眼不转的瞅着静静躺着的女人,放佛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他在照料大病发作之后沉沉睡去的她。
后晌,梁靖云的工作已经安排到位。南堡子里社理事张恒俊领二十七人负责灵棚席棚戏台灯柱子搭建和步客通报事宜。腰街里社梁竹青领四十人专门负责修建坟墓事宜。北头里社段世忠领粮食蔬菜生猪采购事宜。王兴运掌柜令人专门负责灵前祭奠香表火烛采买事宜。梁三星掌柜领人负责把五十里之内的所有戏班子都请到镇上来,不拘多少不讲价钱不说时间长短。梁国基掌柜领人负责磨面蒸馍压饸饹和一应席面上的事。同时规定,一是从即日起除窑上离不开的人,其余全部编入各工作班子,全三社人家里再不开火全部到葬礼席面上吃饭;二是所有采买只求质量到位不准讲价钱;三是三十一架石磨全部由主家启动磨面,面粉只交伙房八十斤,其余充作主家牲畜饲料;解洪发领人支应一切临时差务。徳仓和麦斗专司东河川煤矿上的事宜。铁锤陪张八老汉请了缘和尚来确定丧失办理有关事宜。
穆松堂听说雒老夫人去世的消息,即刻叫上老婆谷香往上街里赶,甚至有点气都喘不匀。在穆松堂心里,雒老夫人已经远远不是亲戚的关系,你是一位淳朴到没有经过任何后天教育,或者说没有经过任何后天污染的纯粹按照一个简单的善良的有良心有责任心的人活着的女人。她渺小到埋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也许终其一生都引不起人们的重视,但她却能在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候时候,毫不犹豫的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家人,自己选择了一条几乎是一步步迈向死亡的道路。不仅仅是这些,在寻找到机会的时候,她还会冒着同样是死亡的危险,历尽艰辛回到心中属于自己的家,心中念念放不下的是自己的骨肉亲情。这样的人是值得受人尊敬的。这么多年来,与其说是凭借亲戚关系两家人处得亲亲热热,从内心来讲倒不如说是对人格的一种敬重。穆松堂长期以来对于雒老夫人只是接受和关照,没有任何的评判和抵触。在他的眼了,任何有出格的情况,都应当是她的精神的因素引起的,都是她因为自己的特殊的经历和苦难造就的烙印,与她的认知能力和人品没有丝毫的关系。对于这样一个女人的病痛和生死,穆松堂当然是相当在乎的或者是相当重视的。穆松堂在这个女人面前,时常主动充当的是一位开心的钥匙,一位乐呵呵的表哥和一位慈善的兄长。在穆松堂眼里,没有秀才的清高,因为经历了一名有志于仕途经济的青年到一名放下书卷卷起袖子纵情陶场振兴家业的过程,使一名典型的秀才已经完全地走进了平民的生活走进了烟火气很浓厚的社会底层。当他在生活中重新抬起头来,在他的眼里就有了别人所没有的原则标准和意义。所以,此时此刻的穆松堂是生活在既纯自我又有开阔胸襟的境界之中,知悉良善的敬仰之情是发自内心的。老两口子爬上灰山峁走到正街市上,就恰恰碰上靳寡妇,两厢里一说,就一同沿着街市往南堡子一路上来。进了南堡子三院各自在灵前上了香,就拉着雒秉顺围坐在灵床一侧的罗汉榻上。雒秉顺没有眼泪,浑浊的眼睛无神的盯着灵床上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妻子,似乎作了一次长途的跋涉,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到了一个终点。以往自己就是一个在自设的跑道上自觉地拼着命的乐在其中的往前奔跑的运动员,但突然之间发现,目标已经达到,终点就在眼前。以前提着的精神鼓着的干劲一下子跑得精光,自己就像是突然之间被抛下正在高速往前飞奔的车子,跌坐在漫无边际荒无人烟的郊野。生活没有了主心骨,没有了希望和奔头,没有了目标和主题。这一点在穆松堂眼睛与雒秉顺眼睛对视到一点的时候,就被穆松堂敏感的捕捉到了。穆松堂心里磕腾一顿,他明白知道,雒秉顺后半生倾注心力去追求的目标已经没有了。雒老夫人的去世也即将是雒秉顺整体人生的一个终结号。明白了或者体验到了这一点,穆松堂内心就有了一些悲凉。雒秉顺是尽了心的。在经历过的岁月里,雒秉顺没有因任何困窘而慢待过自己回家来的女人。况且在当年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对于用一条人命换取其他弱势亲人的生命,其实应当是一种极其高尚的抉择,多少家庭在那种情况下选择的是放弃弱者的生存权。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雒秉顺是没有过错的,他其实不必为曾经的苦难去自责。但不管是自责还是珍惜,雒秉顺无怨无悔甚至是自觉自愿百倍投入的做了一个在情理之中的选择,这个选择注定了他人生的无悔和厚道。也可能是在忠于自己的选择,恪尽职守的履行自己的职责过程之中太过尽心,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忽略了自己,在失去目标的瞬间他已然已经找寻不到自己,找寻不到今后生活下去的目标和希望。雒秉顺亲自在自己心里种下了当年那个因,就有了今天这个就他纠结不清的果。所以,当下的雒秉顺与之前谦和忍耐乐在其中自信充实的雒秉顺就有了巨大的反差。他今后凭什么继续生活,穆松堂想。
穆松堂两口子和靳寡妇围坐在雒秉顺旁边。静守就是一种支持和关怀。
赶往富平流曲给雒武干儿子郭登洲报信的人员已经出发。
给雒老夫人干儿子,雒武当年结拜的把兄弟,当年的刀客如今已经是西北军旅长的那位来去如风的军人报信的人经过精心挑选也已经出发了。不光作为干儿子,即就是目下正在进行的指导训练红墙绘的事情,也还在进行之中。梁靖云与雒武商量,话要说活,叫对方知道有这件事情就好,可以暗示在军务繁忙的情况下就不到场吊唁了。去的人还专门带上了指导红枪会黄清华连长的情况汇报。
第二天,整个东三社都进入了雒老夫人的葬礼的筹备事情之中。确定在桃岭背后的坟地里,墓穴开挖已经在进行之中。各种材料的运输已经在源源不断的进行。从圆疙瘩峁下桃岭的路上和从北头堤口穿桃岭的路上,一队队牲畜络绎不绝。牲畜颈下的铃声自然比平日又多出许多,首尾呼应,南北相传。
从南堡子院子里面除三进院里社这灵堂,其他的院落都已经搭满席棚。从南堡子北门出来,一溜下坡的坡道两侧也已经布满了席棚。桌子凳子正在源源运到。
粮食市场的三位掌柜被安排在一间窑洞之中,和他们所属的驮队已经出发到个生意联络点驮粮并下订单:所有的粮食从即日起源源运到陈炉镇,进价加上一成五的利润,直到正式通知停止送粮的那一天为止。蒲城的火纸是最好的,四匹专门驮烧纸的人马也已经出发。采购蔬菜的人马已经有人马在返回,南下富平,北下同官县,耀州城里转运陶瓷的脚户返回头时驮子上全都是满满当当的蔬菜和粮食。最难的是大批量的肉食,市场上只有很少量的鲜肉,绝大部分肉食都需要作为活猪来采购。一头头活猪往回赶是很不现实的事情,只能改用驮笼和手推车往回运。再就是出脚费委托养猪户送货上门。最后送货上门就成了主要的运输办法。三十一架石磨已经全部启动,只要牲畜得力,多出面粉多收益。东三社所有磨房日夜都有了呼啦啦呼啦啦的石磨转动声和间或人们赶吆牲畜的声音。确定的二十二家专事蒸馍的人家从第二天午时开始已经供应社里人吃饭。四十一家饸饹床子早早已经吱呀呀吱呀呀的在不短线的工作之中,从汤锅里捞出煮熟的热饸饹立即被倾倒进凉水大盆之中,全部凉透散开又按一海碗能装的容量团成小团子,一团挨一团装在能够箅出水来的筛子和簸箕之中。南堡子内和堡子坡上席棚里的汤锅早已经烧得滚开,加入香料包煮肉的腥汤,加入酱色和米醋,稍加熬制就成了香喷喷的饸饹汤。一海碗装入一团子晾好的饸饹,三进三出浇上热汤,待饸饹全部热透再叫上最后一遍热汤,碗面上浇上一层大肉或大油泼出的韭菜或蒜苗的哨子,一碗标准的饸饹就作好了。饸饹是陈炉镇上人们最爱吃的食品,劲道滑爽扛饿顶饱口感浓香,三两碗饸饹下肚七窍全通全身出汗一身舒坦。席棚里的桌面上照旧是四个大菜碟,一份是凉拌红萝卜丝,一份是香菜和青椒切至细碎加醋炝拌,一份凉拌土豆丝,一份凉拌芹菜条。四个大菜碟之外是两个小蝶,一个装的是油泼辣子,一个装着是盐。吃饸饹讲求一个口味,有人就大把的加辣子,有人就嫌盐巴不够,就齐齐备上,个人根据个人口味自己去调理。开饭时节,一面是往海碗之中装饸饹团子,汤锅上是忙碌的加汤箅汤加哨子,端盘子的大都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盘子里面装上六碗或九碗热汤饸饹,他们端起来左闪右躲穿行在人群之中,绝不会洒出半点汤水。再看席棚里面桌子上的食客,一人一碗饸饹吃的吸吸溜溜,一碗吃罢又换上一碗,一时间热汗就从额头上沁出来,顺着面颊和脖子泗流。陈炉镇历史上全员参与历时七七四十九日的葬礼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待到第三日,两行九尺高的柱子从南堡子出来,一路顺着南堡子坡下到街市上,穿过街市到北堡子下面的堤口转而向东下到河滩,经过河道顺坡上了桃岭,一直延伸到桃岭东开阔处的墓地,又在墓地周围转了一周。随后,每个柱子顶上都放上了一个大夫子老碗。有人拉着牲畜驮着油桶给老碗里加入食用油,同时放进一根指头粗的灯眼子。天刚擦黑,人们就发现了这个奇异的景观,高低错落,排行顺溜,转弯灵活,随坡起伏,又在墓地奢华的转了一周。在陈炉镇的历史上,这就是最早也是最豪华的路灯。多少年之后还有人回味那一场盛大的葬礼,回味小镇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人工路灯。据说,为了保证每个油碗都能够及时加上燃油,两个牵着牲畜的加油人要从两头同时开始,才能够保障没有一处油灯熬干。
第四日,所有席棚对外地客商全面放开。但凡往来镇上的客商,均可到葬礼各席棚就餐,不拘时间长短,不拘就餐次数和人数,不受任何形式的吊礼吊银,只为结个善缘,让往者安心,生者宽慰。从此开始,往来客商走到南堡子下,都有人照顾他们的牲畜,所有客商被招呼去席棚用餐,早上红豆米汤,中午时饸饹,下午是蒸碗大席。所有里社家人不拘迟早都到葬礼席面上用餐,家中再也不用开火。
自从韩有粮韩有鱼事件之后,张八老汉的状况大不如前,像是精气神一下子就不在了,人经常在一种蔫塌塌的麻木中。雒老夫人的去世的消息一传到他的耳朵里,起先是一阵好像没有听懂的懵懂。懵懂之后突然之间就有了一份清醒,以至于猛然之间快速的站立起来,抬腿就上了南堡子。帮助安排了灵前的一应事情,就去和铁锤商量如何去找了缘和尚。两个人骑着牲畜下了南堡子刚到文昌阁,就见远远地一个和尚迈着健步走来,一只手上还夹着一把伞。张八老汉手搭额前瞭望,眼力终是不济。还是铁锤眼尖,转过身来双手一拍大腿,惊异而又夸张的对张八老汉说:“神啦。那就是了缘。这和尚有神功哩。”两个人就不再动弹,呆呆的木立在路旁,单等和尚走近。待铁锤完全确认是了缘和尚时,胳膊夹在身体的两侧急促促的跑过去拉住了了缘和尚的胳膊。铁锤说:“你得是神呀?咋就知道我们要去找你哩?唵?”了缘依然是大步流星的走着路,只是嘿嘿的笑却并不回答。张八老汉两只胳膊从铁锤说是了缘和尚就开始颤抖,看见了缘和铁锤走都眼前时,连嘴唇都在发抖,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只是拉着了缘的手一个劲的摇着。
了缘并没有参与按照习俗确定丧葬各种仪式时间的确定,了解了镇上先生排定的日期和拟定的各种吊唁超度法事的安排,就邀请雒秉顺雒武父子一起到上房说话。看着眼前父子两个人表情木呆的样子,了缘开口说:“就知道你们父子两个人对于雒老夫人的事是放不下的。过多的话我就不说了。生死之事既不由故去者确定,也不有活着的珍惜故去的人来决定。逝者常已矣,这就是一种了。按世俗的说法就一了百了,按佛家的说法,他们其实已经迈上往生之路。要叫他们在往生的路上走的安心快意了无牵挂,生着就要将对他们的种种牵挂完全的放下。你们不在执守执着之中,就给了他们一种自由,好让他们了无牵挂的自由自在的走。知道你们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子,那就给你们出两点建议,一是故去的人入土为安,二是尽你们的心意给故去的人做些法事。俗家祭奠活动就按你们的意思办,重要的是把心里的那个念头彻底的放下。在故去者的命运之中,你们没有过错,但你们总是认为之所以有这样的命运都是你们造成的。这是错的。你们没有任何错误。一切的艰难困苦都是一种缘,所有的作为都形成了一份业。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缘,有一个人的业。作为亲人,珍惜了,亲近了,敬重了,经历了,也就足够了。过多的执念,对往者有害,对生者无益。尽心了愿,早早放手是为上好。”
雒秉顺雒武父子认认真真的听着,觉得了缘的话有道理。雒秉顺哑声说:“我没有啥想法。人走了业就不受罪了。了了就了了。就是活着时候受了苦,心里难过得很那。”
雒武闷着头想了想,一字一顿的说:“你说的是对对的,道理清清楚楚的。作为我们父子,这几十年来不管经历了生计上的种种艰难,都没有一点纠结不清放不下手的事情。唯独母亲经历的事情是我们这一生都放不下的事。逝者不能复生,我们放不下对老者不好。只是眼前就这么轻轻易易的就过去了,我们父子的心里是不能彻底放下的。现在,家里不缺什么,就可着精神叫乡亲们,叫到陈炉镇上来的各路客商们,借着这个出殡的机会,展展脱脱的过几天享福的日子,也算母亲一生良善性情对大家的汇报,也算我们父子在回报母亲的大恩大德。”
了缘说:“阿弥陀佛。你们的业缘还很深。那就借此机会好好了一了。”
雒武问:“最长的出殡时间是多少?”
了缘回答:“据我所知,并无定数。”
“现在季节还好,我想放长时间,一来坟上有充足时间,二来好好作作法事,三来也叫乡里乡亲和客商们好好消受一段时间,了母亲一生为人和善的心愿。具体时间你和梁靖云掌柜的商定。”
了缘打个手印,就不再说话。
了缘与梁靖云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出殡时间从去世那一天算起到七七四十九日那一天。期间,叫雒家两代人都充分的把心里的那种负疚感放下,对逝者来讲也算做了一种功德,酬谢乡亲酬谢小镇的客商;对于雒家两代来讲,算是对逝去的人完全的尽了自己的心意,从此也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这期间最忙碌的认识梅瑞卿。许多事是别人不能定夺的,都要有一个人表态。梅瑞卿交代,所有灵前的事由雒家父子定夺,所有与灵前祭奠无关的事全部由她来做主,她定夺不了的事再照雒武。所以,几乎所有事情都拥挤在了梅瑞卿身上,但都被她处理得井井有条。源源运回的鸡蛋在一间窑洞里先是用各种小容器盛装着,后来渐渐就装不下,后来就找来十石的粮囤装。有人怀疑十石的大粮囤会不会上面的但压坏下面的蛋?梅瑞卿果断的说,不会,就这么做。果然没有出现情况,就有人翘大拇指。生猪源源运回且就在堡子北门外宰杀,先还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嚎叫与堡子里的气氛很不和谐,再后来就是烫猪毛的气味和越来越多的垃圾的气味越来越浓厚,与堡子里的香火味道相冲。梅瑞卿叫来梁国基,叫一个时辰搬到堡子下面背风处的窑场上去,不自立不准再听到宰猪的尖叫声,不准闻到宰猪现场的气味。另外,时间尚长,葬礼才刚刚开始,要安排专人负责堡子内外的垃圾清理。葱皮菜帮每天必须清理干净,席面上的残渣剩饭有席面清理人自行带回喂牲畜家畜,一律不准乱倒。孝衣孝冒全部安排到堡子外头干净人家去做。有人反映采买控制漏洞很大,磨坊交接也有很大出入。梅瑞卿明确说,控制个大概,过得去就行,不误事为上,细节但凭梁靖云定夺。
各路戏剧班组陆续到来,戏台子已经沿着南堡子到坟上的路线打架了十三处。梁三星请示梁靖云还继续请不请?梁靖云回答:“继续请。能请多少请多少。”梁三星说:“堡子里到坟上就这么点路,戏台子太近不好。”梁靖云说:“沿路可以有二十台戏。再有来的就安排到各庙宇门前开演。”梁三星又说:“杂耍请不请?河南梆子请不请?皮影请不请?”梁靖云清楚地回答:“但凡是娱乐性的班子,你都往陈炉镇上请。人能听能看人听人看,没有人听没有人看就叫神听神看。神不听神不看就叫鬼看。响动就是要大。明白啦?”梁三星听得一愣神,烟袋锅子都不知道往嘴里噙,兀自冒着青烟。听了梁靖云的号令,梁三星心里有了底,起身出门去。从第四天开始,个戏班子相继开始演出。后来请到的各路小班子就只有在各庙院搭台演出,后来多少人忆起当年的情况都说到一点,那真是小镇历史上的一场空前的戏曲博览会。镇上东三社人家都不用开火做饭,忙罢窑上的事情就去帮忙,帮完忙就去看戏。各种戏都看,哪里锣鼓敲得欢实就往哪里踊,就像每一天都是骡马大会,比骡马大会还热闹,哪里经见过这么多台戏同时演出,哪里会有一家人不用开火,一到饭时端着碗就吃饭吃完饭就看戏这样的好日子?那种记忆不仅仅是对那场盛大葬礼的回味,更是对那种甩手掌柜的所过的幸福日子的强烈记忆。从人们的描述中得知当年的盛况:从南堡子往下到腰街到堤口经前河过桃岭到坟场上,一路两行不分黑夜与白昼都在燃烧着的灯柱子,装扮得小镇晚上比白天还景致和热闹。各窑场烟囱里汹汹燃烧的炉火和喷瀑而出的火舌,似乎比平日来的更加汹涌和快意。在各窑场炉火的掩映中,两排灯火更加显得整洁和晶莹。炉山上下炉火加灯火,再加上从早到晚涌涌不退的流水席面上的汽灯,大大延伸了平日里街市的长度,延长了骡马大会的时间直到深夜。最得意的是孩子们,就像没有了缰绳的牲口,喝呼着啸叫着从堡子上到坟场上,从窑院里到席棚里,嘻嘻哈哈,根本听不见大人们的吼叫声,后来大人们索性就放开了对孩子的约束。这样的机会在镇上从来就没有过,也乐得就孩子们过一段轻松幸福的日子。
事后多年人们津津乐道的有几个小插曲。其一是来旺媳妇说她晚上闹肚子上茅房,看见有人肩上背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往回走,走进了仔细一看是王三娃扛着一扇子猪肉正往家走,惊吓的一夜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早到她帮厨的席面上找到梁国基说了昨天晚上见到的情况。梁国基说,晚上散席之前等着我。到到亥子交接也就是晚上十一点时,梁国基来到刚刚收拾完西面的来旺媳妇处,招收叫来旺媳妇处跟着他到厨房窑院子里,用脚挑了挑堆积起来的葱皮菜帮,恰恰就露出来了一扇子猪肉。对来旺媳妇说:“这一扇子比较小,你能搬得动。回去淹起来慢慢吃。”黄的来往媳妇腿一松就要下跪,嘴里呜呜啦啦不知说什么好:“他大爷,你可不敢害我哩。我家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猪肉吃?”梁国基一板一眼地说:“你当让见都没见过整扇的猪油。你家的情况我知道,这不是才叫你往家里拿一点东西吗?快搬回去,省得叫人看见。来旺媳妇一见是来真的,就象一下子来了电,跪下磕了个头爬起身来扛起猪肉一溜烟回家去了。再就是负责给两行灯碗添油的正贵在葬礼即将完成时给家里添置了两个老瓮。又不是收时种时他添置老瓮干什么?好事的九成与人打赌说是正贵偷了给油灯添的油,都能够用老瓮装了。就有人拿这话与正贵开玩笑。正贵满脸通红就骂九成多管闲事狗逮老鼠。这话再传回九成耳朵九成就不干了,找到正贵就住耳朵就夸海口:“你们大伙作证,今个陪我走一趟。如果老正贵没有私黑灯油,我明天当众给他正贵磕头。”被就住耳朵的正贵就不再很张扬的喊叫,只说:“放了耳朵,放了耳朵,你要把人揪死呀?”九成也就不饶他了,一边往正规家走一边说:“你没有偷油你怕啥?你没有偷油你换可以揪着我的耳朵叫我给你磕头么。”一路喝喝喊喊来到正贵家里,两口窑洞院子里厨房间伸出小拐窑,四下里都不见两口新添置的老瓮。九成撩开堆满给牲畜铡好的草料堆,两口大缸就显现了出来。掀开上面的板盖,两口老瓮已经是满满当当,再也不能往里添油了。再就是镇上的狗都集中在了东三社的地界上,白天溜溜达达转弯抹角在个席棚里找食吃,晚上就聚集在一起先是你一声他一声的叫,一会会就演绎成了一阵阵的大合唱式的混叫。一个时辰过去,一个异样的响动引发,这种情况就再来一回。有人就说:“这狗也疯了。”后来也就没有人再关心这些东西,该吃饭吃饭该看戏看戏。
雒老夫人去世的第二天晚上,一流牲畜就经过文昌阁上了南堡子,来的人就是雒武的干儿子郭登洲。此时的郭登洲早已经不是多年前的驮炭小子,他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家有商号有油坊有往淳华方向贩瓷器的牲畜队。尽管还是早早下马步行上南堡子,但那做派早已经是一个老道的走江湖人的模样。前面四五驮子是菜油,后面就是泾阳三原各色糖果点心作为灵前献食。郭登洲中等身材,依然是那样精瘦,但却是十分的精神。按照规矩在灵前上了香,大呼一声“婆呀”就哭起来,一直延续到近一个时辰,论谁也搀扶不起来。最后是雒武发话才停住了声。旁边就有人议论:应当叫这娃好好哭一哭,他靠雒家起家致富,要把感恩的那份心意哭出来。没有雒家就没有他。事实上也是这样。后来雒家所经历的事情都有郭登洲的参与,也算是一种因果的关系。
人们记得很清楚的是在第六天时镇上开来了一队士兵,有人说是有百把号人,有人说有八十号人。长官骑着高头大马,一溜烟就上了南堡子,叫着干娘就叩头。边叩头边说:“干娘,我不会吊孝不会哭干娘,我就响响给你老人家叩几个头。你老的大恩大德长久永远不忘。”说着话就叩着头,慌得雒秉顺雒武父子两人都上前去搀扶,陪着来人就去了上窑。镇上人没有几个知道来人的根底,就纷纷有人打问。没有人说得清楚。来人第二天就离开了,但带来的队伍却留了下来。南堡子周围和堡子到坟场的路上有的在站岗,有的在巡逻,还有的拿了梁靖云叫人收拾来一批家具就开始修筑通往坟上的道路,倒也军纪严明。他们分散住在老百姓的牲畜窑里作窑里草料窑里。人们开始并不习惯有军队在身边的日子,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除了后来有人说有些军人与谁谁家的媳妇打情骂俏甚或搂搂抱抱,但有伤风化的事还是没有出现。这是小镇人记忆之中第一次没有与镇上人产生大的就纷的军队。再后来就是贺龙的军队落下了好名声,这都是后话。镇上人多年后还记起当年来那么多军人与那一场空前绝后的葬礼的关系,已经没有人去说清楚这件事情了。影影绰绰的是,这个军人就是当年雒武在长安城里救助且结拜的那个人,后来做了刀客,再后来就成了吃粮的军人,再后来就是像神话一样的升官和再再后来更加神话的一件壮举与他联系在一起。但在当时,人们只是渐渐淡化了和军人之间的距离感和陌生感,这已经是十分的不易。至于那位当官的是谁,人们在不甚了了之后一段时间,也就象对不能够解释的所有事情一样,慢慢忘在了脑后。吃喝拉撒奔生活重于一切,其他都是生活的噱头。朴素的人们不和这些无关生计的事情较劲,只将能够说清楚且有一定色彩的事不时拿出来给自己的生计佐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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