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贱》—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没头没脑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就这样开头——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犹太人姓李外的极多,取名汴杰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国务卿之前,第一个入内阁的移民,又是从上海来的,也还是可能刚巧姓名相同。赵珏看了时代周刊上那篇特写,提到他的中国太太,又有他们的生活照,才确实知道了。”

接着张爱玲不着痕迹地滑入回忆——那段被坊间传唱的所谓同性恋经历——学生时代的故事。

从没见过有人敢像张爱玲这么写青春的,没头没尾,只是随着思绪而起而落,就把事情写得那么历历在目。

写作理论中都说作家写作时心中有读者,我看张爱玲后期(大概以1949年RP当权后为界吧),她心中的读者就是自己了。

就如《小团圆》一样,她为自己而写。

像这段:

“这次通讯后,过了十廿年赵珏才又写信给恩娟。原因之一,是刚巧住在这文化首都,又是专供讲师院士住的一座大楼,多少称得上清贵。萱望回大陆了,此地租约期满后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现在有这体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觉得从此地“回归”比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块回,他当然也不能一个钱都不留给她。不过他在台湾还有一大家子人靠他养活,一点积蓄都做了安家费。她目前生活虽然不成问题,不要等到山穷水尽,更没脸去找人家。……”

“萱望”这名字莫名其妙就出来,上文没有出现过,身份样貌甚至于与视角主人公“赵珏”的关系没有一字一句的交代。她认为没必要交代,仿佛坐在她对面听故事的是年青的小爱玲,彼此知道“萱望”是谁。所以要做的,只是把囿于心中的往事或者情绪,通过文字倾倒出来就可以了。

仔细读《色戒》《小团圆》,语言风格都是这样,与她早年的巅峰作品《金锁记》完全不一样。有人说她的作品大不如前,但我却欢喜极了这种风格。——模仿着写了一文章练笔。

与其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在说故事,倒不如说张爱玲在表达一种情绪:对过往今昔的慨叹。

同样的情绪,白先勇用十四个短篇小说——《台北人》来传达。白先勇索性用刘禹锡的《乌衣巷》作《台北人》的卷首语: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式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橘色的黄昏下,荒草丛生,昔日的繁华化作烟尘,淡淡的哀而不伤的情绪萦于胸间。有的人活在过去,有的人故意不想过去,活在现在,那是《一把青》中的苏青与师娘。

就像我们。

高中时候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大学时候各分东西,再之后恋爱结婚,甚至孕育后代。也有悲也有喜,但是性情都烙上了过去的印记,再聚首,其实是——

再也回不去了。

张爱玲与炎樱读书时那样好,后来到了美国,二人也没有多联系。炎樱来信询问,你为什么不理我,张爱玲只是淡淡地说:

我不想多谈过去。

张爱玲式的淡漠疏离,若是朋友听了,必然伤心。可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就如《普宁》中所说:

干嘛要去干扰个人的忧伤呢?人们要问。人生在世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难道不是忧伤吗?

所以张爱玲孤独地死在公寓里,寓所并无多余的生活用品。

《同学少年都不贱》是这样结尾的——

后来有一次,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刚上船,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依旧是小脸大酒窝,不过面颊瘦长了些,东方色彩的发型,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当然辫子是假发——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够她受的。

淡淡的。

“甘西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201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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