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时日,文志都没有去光顾满花的棋牌室了。几次满花打来电话,他也是借口忙支唔了过去。当然也偶尔碰见,那便是给她送些日用品时,她就这么眼神直直的,而且有些幽怨地望着,却没有言语。他也匆匆地收了钱又低着头匆匆地走开了。
文志的不去是有着缘由的。那天下午雨一直下个不停,满花来了电话,他自然地象往常般的去了。晚上吃完饭,老天依然没有消停的意思。满花带着撒娇的模样说,文志哥,还玩几圈罢,正好晚上还有几个人。
文志走出门外看看天,天很黑,透过光亮,晶亮的雨点珠帘一般密斜而下。其实他是有心的,故意的做个样子罢,雨下得有些大,淅沥沥的,他早已听得很真切。
他有些含糊地讪笑着答应下来。打了一下午牌的人们在吃饱着喝足着哎声叹气哈哈洋笑的嘈杂声中渐渐地大都散去了,而剩下的,包括他,只有了三个,一个是当地村口烧石灰窑的富兵,一个是化工厂管事的成汉。
文志没有想到最后留下的是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虽然是满花棋牌室里的常客,但每次,他都刻意回避他们俩,从来不在一起凑合着打,而且没有搭过话。说实在的,文志在心里有些厌倦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总之,他觉得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满花见文志似乎有些踌躇,便媚笑对他说,哎呀,快来吧,难得今天你有点闲,我也来,陪你们几个老板玩几圈。
文志也就犹豫着坐下了,他是落屁股的最后一个。棋牌机里的牌早已洗好了,掷骰子的信号灯鬼魅般闪烁着,它们在安静中狡黠地等待四个人的游戏。
烟雾弥漫起来,志文有些咳嗽,甚至眼都有些辣辣的感觉。你们少抽些行么!他提出了抗议。
你长了鸟么?富兵那双蒲扇般的手捏着牌,简直要把它捏碎似的:娘们样的下次别来! 他不屑地冷冷抽动他那猪腮一样的脸皮,并且从他那硕大的有毛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成汉随之也投以鄙夷的目光,他挤着笑极力附和:兵老板出牌,出牌。
文志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在琢磨着该怎样早点结束这无趣的牌局。富兵大声的吆喝以及那满嘴的污秽,他一刻也受不了。蓦地,他于漫不经心中讶然发现,富兵粗壮的腿拐总有意地挲摩着满花那有着丰雅线条白嫩润滑鳗鱼般的腿肚!
那条鳗鱼不安地在逃避,她仿佛被脏兮兮的网给笼罩住了,又仿佛一只可怜的小鹿正拼命挣脱着猎人那锈斑斑的铁夹。
文志的心拎了一下。他满怀愤怒地朝着那血红的淫荡的眼狠剜了几下,恨不得立刻大吼一声,然后疯狂地扯碎那放荡的网,锤扁那邪恶的夹。
满花真的是很不幸的。她孤单地带着两个孩子,女儿十二,儿子七岁。他的老公在那遥远的天国用一双哀伤的,深情的眼睛眺望着他们。她与老公高中同学,他们学习着恋爱着,携手渡过了共同属于他们人生中最幸福,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有了自已的爱情结晶。五年前的一个夏天的傍晚,残霞如血,在两千里之外的工地上,她的老板晃悠在十五层高的没有紧好箍的脚手架上,他象一只大鸟一般飞下来,永远地消失在那似血的残霞中。
飞走了,真的飞走了......在屡屡与文志的谈话中,她满噙着泪,文志看见的分明是一颗心碎成了无数的珍珠,呯然洒落一地。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默默地陪着她,一起无言地感受。他真怕看见她那一双幽怨的如深湖般清澈沉碧的眼睛,却又无法拒绝着那忧伤的,带着丁香花般的眼神。他知道,她的眼眸常常出现在他的诗中,于是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手点了他的一首诗到她的空间里,他收到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没有一个字。
她举步维艰,老公给她留下了一个双眼几近失明的老娘,两个睁大着眼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孩子。老天就是这样的不公,如此的残忍。三年前,她终于在村边热闹的小市口租了房子开了一家棋牌室。
她长得漂亮妩媚,凹凸有致,光彩照人,于是富兵们成汉们来了;她长得冰清玉洁,温蕴柔情,顾盼生姿,于是文志们也来了;她到底是亦或不是传说中的巫婆或女神,于是更多的人来了。她那络绎不绝的生意与她那精致得体的装扮无限接近正比,她永远是人们在她背后的关注的焦点,琢磨的谜案一般。
文志走神了,他拿着一张牌在举棋不定,在恍惚,在沉思。猛地,他被一记粗野的蛮横的雷声轰回现实中:妈的,快点,老子尿急了!
文志一抬头,急速地扫了一下面前的牌,竟然是清一色独听!
满花的四张红温柔地飘来,成汉的四张红恼怒地扑来,然而富兵,毫无动静。
他妈的,牌这么背!三挂机都糊不了!等下,等下!老子全杀了,下次再付!富兵铁青着脸,一堆乌云笼罩。
不行!文志陡然一种混合着的怪物直窜脑门,冲动起来,他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何竟这样厉声着否决。他从来没有的,他与他的搭档们玩着牌,总如春雨润物般无声,总如春风拂面般温情。今晚到底是怎么了?
气氛陡然蜡般凝固。在双眼的对峙中,火焰在燃烧,骇浪在翻滚。于是在谩骂声中,一桌可怜的麻将们痛苦地在地上打着驴滚,翻着筋斗。
奶奶的,打死你这个婊子!富兵暴跳着。花容失色的满花紧紧拽着那肥硕的身躯:是我对不起你,兵老板,是我对不起你......
在满花的哀求声中,在成汉的斥责声中,波涛渐渐平静。他看见富兵恣意地搂着满香:行,我饶了你的小白脸,晚上你陪我.....
文志看见了满花那无助又哀哀的眼神,看见了她那怯懦又衰衰的扭动,他发现自己也竟如她一般,只有着无奈的受伤,只有着无谓的抗争。忽然他的眼一酸,扭头无言地扎进了雨中.......
第二天大清早,他见到她的信息,两个流着汩汩泪水的图案中间有一行字:四百元钱我还你。
他以前经常地把诗放在她的空间里,她只有一个微笑的图案,从来没有一个字。而如今,她写了七个字,包含了一个 丑恶的名词:钱;一个勇敢的动词:还。他还清楚地记得每次送货给她,她总是快乐的,有一次她竟然背了他的两首诗:(一)春天来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满地的桃花被风吹走/...../你急急忙忙上楼照照镜子/你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老了/还有你的爱情/也老了/或许,根本没有.....(二)春日的黄昏/恣意穿梭漫野的油菜花丛中/....../啊,我的爱人/我愿意!/你现在就坐在我身后/让晚风飘逸你的秀发/请双手将我抱紧/不要问何去何从/不必问今生明生......她背得那样的轻曼,那样的柔腻,又是那样的迷离;她明媚的眸中流转着奕奕的神彩,她婉转的音中荡漾着殷殷的温情,他看得真的是痴了,听得真的是醉了。他忽然感觉有温软的物什热热的绵绵地抵着他的背,还有一双如葱如玉般的手向他的腰际游来。他猛地一怔,仿佛击中了电流,又好似迷路于花丛,毫不犹豫又茫然失措地挣脱了。良久,他听见自己的心还在急促地跳动,他的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给堵住,但是他仍和着似乎一丝的唾液强吞下去。 他听见她艾艾地叹息:你呀,真是个文人......
天又下起雨了,这四月的春天哟。总是这样的郁郁绵绵,落落寞寞。她说过的,明年的棋牌室不开了,孩子大了,要去县城陪读。要不是上次.......哎!蓦地他的电话提示音响了一下,他打开一看,一个熟悉的微笑图案映入眼帘,还有一行字:哥!有时间吗,三缺一,不是上次那两个。
他的心豁然地开朗,他忽然发现这春天的雨也可以下得这样的单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缠绵,简直可以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