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黄雀

一、白天

宝石、戒指、项链、耳环、串珠,甚至还有精致的袖扣、胸花、发夹……

展现在关崎面前的,是铺满几个物证桌的珠宝首饰,样样精致,纹饰华美,颜色艳丽,就像进了哪个国家的博物馆,或者是打开了哪个国王的藏宝库。

翻看珍宝的人却戴着口罩和手套,仿佛桌上的那些是能致人死命的瘟疫或剧毒。

的确,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珠宝,而是使用“唐研”这个物种已经死亡的细胞核镶嵌而成的赝品,那些古怪的细胞核上沾染了引诱人类变异的信息素。

它们是沈小梦抢劫、杀人、盗宝案的物证,被藏匿在沈小梦的宿舍。(详见《夜行·梦》)

关崎不是第一次接触这种信息素,他也不清楚究竟要接触到什么程度才会引发变异,似乎有些人只是嗅到气味就发生了变异,有些人长年累月接触这些东西却安然无恙。他不敢让更多的人随便接触这些东西,正在亲自清点这批怪物。

沈小梦是芸城市警局的警员,一直是关崎身边得力的帮手,他犯下这样的罪行,令关崎的心情非常低落。他默不作声地给物证编号、拍照、记录——等待着沈小梦被宣判后销毁。

除了桌上的假珠宝,其他警员在沈小梦的宿舍里还找到了几样别的东西:两块砖头大小的纯铜飞鸟雕塑;一支镀金的钢笔,笔头上还镶嵌着钻石模样的晶状物。

关崎放下相机,他已经反复看这些物证一下午了,那两块砖头大小的鸟形铜雕让他很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太对劲。沉重的鸟形铜雕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还有那支钢笔——费家经营珠宝生意,珠宝生意里难道也包括了定制奢华钢笔?可费婴所处的年代,费家有能制作手工钢笔的人才吗?

正在这时,技术科的小马推了下门:“老大,医院来电话说沈小梦是重度颅脑损伤,醒不过来就是个植物人的状态了。”

“知道了。”关崎很烦躁,沈小梦的事他很自责,不该用那样轻慢的态度对待年轻人,不该让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单独做危险的任务,沈小梦的那些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

“老大,小梦的事我们都很伤心,很可能也不是他的本意,他就是被怪物操纵了而已。”小马犹豫了一会儿,“你别太……别都怪在自己身上。”

“哦。”关崎挥了挥手,“我最讨厌心灵鸡汤或者人生导师了,去去去,干你自己的活儿去!”

小马嘻嘻一笑,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身影经过走廊,打扫卫生的阿姨从他背后经过,那个阿姨用来捡垃圾的袋子里装了一个沉重的东西。

芸城市区一栋老旧的公寓楼里,萧安和唐研在做早餐。

唐研煎了两个鸡蛋,蛋黄滚圆,又圆又漂亮,端过来递给萧安。萧安很淡定地吃着,抬起眼看对面的唐研:“喝牛奶吗?”

“我喝茶。”对面优雅微笑的年轻人说,微微一顿,他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种了水仙花?”

萧安注意到他指的是餐桌上那个装了水的瓷盆,瓷盆里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是空的。

“那不是你买的吗?”萧安奇怪地看着唐研,“你还问我?”

唐研微微愣了一下:“是吗?”

“当然了,”萧安低头吃煎蛋,“我又不喜欢花,我为什么要买花盆?”

唐研放过了这个话题:“今天去富春园吗?”

富春园是国内著名的一家模特公司,费婴重生以后就一直住在模特公司的宿舍里,他显然是给自己找了一份轻松容易的工作。但不知道同住在富春园模特公司宿舍里那些年轻漂亮的男女,有多少被费婴改造成了怪物。

“等关警官的电话,我们还没有把富春园的底细查清楚,没有准备我们动不了那些怪物。”萧安说,“不过在山洞里他被我重伤,又被火烧,可能短时间不会出来。”

唐研“嗯”了一声,既然不出门,他翻出本册子,躺在沙发上惬意地看了起来。

二、夜晚

芸城市的夜晚灯火灿烂,燕尾街的街面上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九点过后,这条商业街的路面允许摆摊,所以每天晚上这里都是人头攒动,各式各样的小摊摆满了路面。

一个四十多岁妇女的摊子上面有一些零碎的廉价玩具,但还有一尊和这些廉价玩具格格不入的西洋古董钟。那尊古董钟全身镀金,略带一些锈蚀的痕迹,做工精美,镶嵌着八颗颜色不同的宝石,在古董钟钟摆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锁眼。

已经有几个人问过这东西的价格,妇女说这个东西是她捡来的,没有开那锁眼的钥匙,所以生意都没做成。

方佳是个古董爱好者,在旁围观了好一会儿,确定这尊西洋古董钟至少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保存得如此完好,其价值远在妇女开出的价码之上。等到夜里快十二点,仍然没有人买走古董钟,方佳出了个最低价,满意地把宝贝搬了回去。

回到家里,方佳将钟彻底擦拭了一下,看着那些毫无作假痕迹的锈痕,心里更是喜欢。他将抹布扔到一边,并没有注意到从钟上抹拭下来的深色痕迹,又取出工具,小心地撬着那个锁——自信买下这尊古董钟的方佳,是一名锁匠。

四十五分钟后,“嗒”的一声轻响,锁被打开了。整个西洋钟的钟面往上弹了一下,方佳小心翼翼地挪开了整片钟面,机械钟的内部暴露了出来。

一团褐黄色的东西盘踞在机械钟内部,它并不是死物,像个心脏一样在一鼓一鼓地搏动,那收缩的力度给人能听到心跳声的错觉,一条条树根一样的肮脏肉筋深入机械钟的各个角落。那些精细的仪器并不是都用于机械钟的运转,那些复杂的零件大都是用来维持这团东西的鼓动的。换句话说,它看起来生机勃勃,事实上并不是,这团东西的鼓动和机械钟的指针一样,都是源于古董钟内部机械的运转。

这到底是团什么东西?

方佳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那东西的一个角——这团东西薄得出奇,反复折叠,竟然好像是——一层皮?他不禁毛骨悚然,却又无法遏制高涨的好奇心。在锁匠专用的强光灯下,那层皮纤毫毕现,最终出现的,是一张手脚齐备、五官完整的……人皮。它薄得出奇,完整的不仅仅是它的外表,人皮中还包着也只剩一层薄皮的各种内脏——胃、肠子、肝脏、心脏……

而在机械的支持下搏动的,是人皮内部仅剩的一小团东西——一团纤细的白毛。机械的搏动,似乎只是在给这团东西提供流通的空气。那团白毛底下蔓延出细长的肉筋,扎入机械内部,就像长出根的植物。

方佳拿镊子的手在发抖,突然大叫一声,将镊子扔了出去,他好像突然间回到了现实——在他眼前摆着一张人皮——或者说——是一具脱了水的尸体!

他一瞬间歇斯底里得发不出声音,抓着手机的手在发抖,他想拨打报警电话,却抖得按不出号码。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拿着手机的方佳仰后栽倒,一团鲜血喷上半空,瞬间染红桌子和地面。随着方佳仰后的姿势,一些红红白白的黏稠物也被抛了出来。

方佳的尸体重重摔倒在地,他满脸惊恐错愕,双眉之间有一个红点,鲜血从眉心蜿蜒而下。就在他倒地的同时,半空抛洒的黏稠物坠落下来,瞬间洒了他满身满脸。

那颤动的黏稠物,是他的脑浆。

他的脑后开了一个大洞。

就像被子弹爆了头一样。

午夜的方佳家静悄悄,光洁的桌椅、苍白的墙壁在灯光中沉寂。

又过了一会儿,地上响起了一阵叽叽吱吱的声音。

三、不死之尸

关崎清点完沈小梦从费家宝库里带出来的东西,将它们锁进了警局最严密的一个仓库。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他就接到了两个紧急电话。

一个电话来自他派去调查富春园的侦查员,说富春园宿舍里没有人,到处都是巨大的蛹,像蚕蛹那样的褐色蛹子,比人还要大,非常恐怖。毫无疑问这是费婴搞的鬼,富春园的模特和工作人员都遭了殃,不知道被他弄成了什么新怪物,那些巨大的蛹里也许有一个是费婴,也许没有。费婴在萧安爪下受了重伤,就算不致命也不可能毫发无损。现在这个时间,他一定躲着疗伤。

另一个电话来自指挥中心。指挥中心接到报警,说何山路附近发生严重暴乱,多人死亡。

关崎咒骂了一声,直觉告诉他这所谓的“暴乱”和费婴脱不了干系。带上枪,他清点了刑警队,立刻赶赴何山路。

“暴乱”这个词几乎不能形容关崎眼前发生的一切。特警队早就把暴乱的区域封锁了,刑警队赶到现场,武警派出大队人马,在特警队之外又完成了两层包围圈。但所有人的眼神和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恐、震撼、不可置信、不知所措。

就像关崎现在的眼神一样。

所谓“暴乱”的地方,在一处简陋居民区院内。鲜血横流,不大的院子里横倒着七八具尸体,都是死于开膛破肚,胸腹部的伤口赤裸裸地仰对着天空。另有几个人摇摇晃晃地在院子里游荡,不时踩踏在尸体上、鲜血上滑倒,然后又歪七扭八地爬起来,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些目光呆滞、浑身是血的游荡者看起来也不像正常人。

包围圈的人们无一例外地想到“丧尸”两个字。

关崎震惊地看着事态发展——那些人并不是丧尸,他们只是尚未变化到最后一步的受害者——只见有个人慢慢游荡到院门口,突然表情一阵扭曲,他的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血液狂喷而出,随即他的各种内脏——肺脏、肝脏、胃部、肠子……就像活了一样从他身体里爬了出来。

那些本不该具备运动能力的东西拖着血管从伤口爬了出来,随即撕裂血管,更多的血涌了出来,那个人仰面栽倒,全身血液几乎流光。那些柔软的内脏在地上爬行,简直就像一群奇形怪状的肉虫,更为恐怖的是那些东西缓慢地、却是毫不犹豫地向形成包围圈的人们爬了过来。

天……天啊……

关崎算是见过了不少异种,却也几乎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刑警队的不少人纷纷拔枪,特警队大队长连忙喊话:“放下!不要开枪!”

关崎挤到特警队大队长王翔身边:“老王,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听说是突然发生的。”王翔虽然高喊不要开枪,他却已经把自己的枪握到发热,“打不死的,那些东西打不死,那不是真的内脏爬出来了,那些内脏外面包着一层膜,子弹射不穿那层膜。你看到最后面那个摇晃的人吗?”他指着楼道口一个白色的人影。

关崎仔细一看,他本来以为这人穿着白衣服,但事实是那个人全身赤裸。

他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他全身都覆盖着一层薄膜。

皮肤一样的薄膜紧贴在他身上,连头发都被薄膜覆盖了,像个苍白的假人。

“看到没有,那是最严重的一个,我怀疑这些会吞人内脏的薄膜都是从那个人身上蔓延出来的。”王翔说,“具体是传染还是寄生还是用别的方法传播,我也搞不清楚。目前试过用子弹射击、消防大队试过用喷火枪和高压水枪,都无法破坏薄膜。”

一种……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的异种?关崎错愕了,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在他们准备逆袭费婴,将富春园这个害人的怪物窝点彻底清扫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这种异种,绝对不是巧合。

这也是费婴缓兵之计的一部分?

四、末世

关崎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唐研和萧安正在看电视。

萧安今天有两堂必修课,他却没有去学校。一整个早上他都和唐研在一起看《国家地理》频道一个讲蚂蚁的节目。那节目从一粒种子发芽开始讲,分为八集,到第三集才看到个蚂蚁的影子,是一个纪实系列。萧安看得两个眼皮打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看《粉红少女》或《不结婚就死》之类的电视剧,唐研却看得津津有味。

“关警官?”萧安接了电话,听了两句就变了脸色,“出现了新的异种?”

唐研立刻看了过来,萧安复述关崎的话:“……在何山路民强公寓院子里出现新的异种,普通子弹无法射穿,既不怕火烧,也不怕水。”

唐研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站立的姿势优雅漂亮,摸了摸眼镜架,他微微一笑:“快走吧。”何山路民强公寓周围两条街范围内的居民被慢慢疏散,院子外人头攒动的都是警察、武警和部队。那些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的内脏仍然在爬行,但速度并不快,那个浑身白色的人仍然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找到出来的方向。

形成包围圈的人们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仿佛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有些什么正在悄然起着变化,而大家都不知道。关崎紧盯着地上爬行的内脏,这些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繁衍——不断地、最大范围地扩散自己的基因,不可能只是爬来爬去而已,可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是已经发生了?

就在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你——”

几乎就在同时,武警包围圈里露出一片空地,一个人被瞬间孤立了。被孤立的人惊恐地看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大家都看见一层柔软的白膜从他背后慢慢生长了出来,衣服被白膜腐蚀,很快他就成了一个裸人。

同样他也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目光空茫、全身发白的怪物。

关崎蓦地抓住了枪——那个人所在的位置距离院子很远,几乎就在人群中间,他是怎么被传染的?而在那新的受害者身边的几人更加惊恐,不住地拍打全身,但该发生的仍然在发生,很快又有三名武警长出薄膜,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动。

包围圈几乎瞬间就分崩离析,三个单位都在组织人员快速撤离。但那些薄膜人中的一个突然改变了运动方式,快速冲进了撤退的人群中,随着一片惊呼,那人的胸口喷出一片鲜血,各种内脏抛洒了出去,落在人群中。撤退的人群一阵骚乱,队形随即崩溃,枪声四起,训练有素的人们竟然开始盲目逃跑,甚至互相践踏,可见这些怪物带来多大的恐慌。

关崎对着新的受害者开了几枪,子弹被薄膜一一弹开,他没有逃走,心情万分焦虑——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传播的?

“这是一种霉。”身后有人说话,声音非常熟悉。

关崎猛地回头,唐研站在眼前,神色如常,就像根本没看见眼前的惨状。只见他温和地说:“它们是一种霉菌,有风就可以传播,当然如果是接触传播更好。现在撤走已经来不及了,谁也不知道哪些人身上已经有霉菌在生长,这种霉菌一旦发育成熟就会结成很像皮肤的膜,非常结实。它的孢子就藏在那层膜下面,形状像纤细的白毛,飘在空气中几乎看不见。”

关崎的眼睛红了,一把抓住唐研,他猛地摇晃着眼前唯一的救星,问道:“你有办法吧?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它扩散?快说!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唐研说,“它是生命力最顽强的霉之一,即使在没有养分的环境里也能在很长时间里保持活力。”

“不可能!”关崎立刻说,“世界上没有没有天敌的生物!它一定有弱点!快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人?”

唐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跟在身后的萧安一眼。“我受了很大的损伤。”他很坦然地说,“遗传之核离开我很长一段时间,我又被火焰所伤,如果完全恢复,我可以消灭这种霉。”

“要怎么样你才能完全恢复?”关崎皱眉,“你还没恢复吗?叫萧安煮花生猪脚给你吃?”

“不。”唐研说,“我需要萧安身上的一点儿东西。”

“什么?”一直沉默的萧安突然开口问,语气非常认真。

“你……”唐研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你脊索里的液体。”

变形人没有骨骼,构架身体的是强健的脊索,而能让变形人的身体快速生长出各种奇怪器官的关键,就在于它们脊索中保存的脊索液。和人类的骨髓类似,脊索液中存在能形成各类功能器官的细胞,并且变形人的这种细胞能根据体型的变化生长相适应的功能器官。

脊索液只能从活的变形人身体里取出,最好是变形人自愿取出。如果在取脊索液的时候变形人存在抵抗心理,脊索液中会充满杂质,无法使用。这些关于变形人的常识萧安其实并不清楚,听到唐研需要他的脊索液来修复身体,他先是脸色变了变,又看了看周围地狱般的景象:“你真的能杀死这种霉?怎么杀?”

“脱水。”唐研微笑,“没有什么生物能和我们争夺液体,我会让霉菌脱水而死。”

萧安的脸色变来变去,关崎奇怪地看着他——萧安和唐研关系不是很好吗?医治唐研这种事怎么看起来好像萧安还有点儿不情愿?难道取一点儿脊索液会对萧安造成影响?

“我需要的不是一点儿脊索液,”果然唐研接下去说,他十分抱歉地看着萧安,“是超过1500毫升的脊索液,否则不足让我的身体恢复功能。”

关崎愣了愣,萧安的身体里能有1500毫升的脊索液吗?难道唐研需要把萧安身体里所有的液体都抽出来?

但就在几句话的时间里,人群中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关崎和萧安一起抬头看去,只见各式各样的内脏在地上爬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有那么多了,地上堆叠着许多尸体,血液将水泥地染成了黑红色,十几个肤色惨白的人体在尸体周围游荡,一具接一具地摔倒,崩裂出更多爬行的怪物。

而那些会爬行的内脏也不仅仅是爬行,它们移动的速度在逐渐加快,凡是它们经过的地方都渐渐生长出细密的白毛,远远看去,就像结霜一样。萧安咬了咬牙:“行!1500毫升,你有容器吗?我现在就抽!”

唐研缓缓地说:“如果你完全自愿、相信我的话,我的口器可以直接伸入你的脊索,直接获得脊索液。”

萧安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关崎心里诧异——这刚才还不情不愿的,突然就同意了?萧安也不问抽取了这么多脊索液以后他还能不能活吗?唐研获得萧安的许可,站到萧安背后,右手五指指尖射出透明的丝线,直接扎入萧安背后脊索的位置,准备抽取脊索液。

但也就在他右手按在萧安背上的同时,萧安背上的肌肉突然扭动了几下,鼓了起来吞没了唐研的手——同时唐研“啊”的一声低呼——萧安的双手向背后反勾,手指化作惊人的利爪,在唐研的胸口同时划开了两条深可入骨的伤口。

关崎惊呆了。唐研胸口受伤,并不生气,他陷在萧安背后的右手一抖,几条细线从萧安胸前射出,竟然是直接穿透了整个躯体。随即左手勾勒住萧安的脖子,唐研低笑:“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萧安根本不在乎穿胸而过的几条细线,他背肌蠕动,紧紧扣住唐研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冷笑一声:“你不是他!”

“没错,我不是他。”勒住萧安脖子的“唐研”微笑,“可是作为‘他’的繁衍者,我和‘他’无论在本质上或遗传基因上,都是一模一样的。你为什么不可以把我们当成一个人,乖乖贡献出你的脊索液?”

“放屁!你根本不是他!他既不会倒咖啡,也不会煎鸡蛋,更不爱看什么《国家地理》。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不喜欢人类,却不会草菅人命!”萧安的利爪再度深入唐研的胸口,入肉很深,他在寻找这个唐研的细胞核。原本萧安的计划是弄清楚这个假唐研的目的,找机会杀了他,但情况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杀了这个假唐研,似乎就无法控制不断蔓延的异种霉菌。听了这几句,关崎恍然大悟,可是这个人为什么要假冒唐研?

为了脊索液?

可是如果没有眼前这样大规模的灾难,唐研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找到借口向萧安索要脊索液——更进一步说,唐研对地上爬的这些怪物如此了解,难道这些东西的出现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局?难道这些东西就是这个“唐研”放出来的?

另一边,“唐研”和萧安已经打了起来。萧安打定主意要拉出他的细胞核,他知道唐研这个物种被取出细胞核不会一下就死,只有抓住这个冒牌货的细胞核,才能彻底控制他,要他消灭这些霉菌。而“唐研”没有想到他在萧安眼里破绽百出,他不是变形人,不能随便舍弃躯体,那只手被萧安的背肌锁住不能动以后,只剩一只左手。他却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扣住了萧安的脖子——奈何变形人耐缺氧的能力也很强,这对萧安一时造不成太大伤害。

萧安双手形成的利爪已经在“唐研”胸口划开了十几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是把整个胸腹部都剖开了,却仍然没有找到“唐研”的细胞核。眼看情况不妙,“唐研”微微一笑,整个人突然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关崎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怪物搏斗。“唐研”的伤口虽然深,流出来的却不是鲜血,伤口深处的东西看起来也不太像骨头,倒像是琼胶。随着“唐研”越来越透明,他似乎慢慢变成了一摊液体,那只被萧安扣住的“手”也失去了形状,从萧安背上蜿蜒“流”了下来。在“唐研”融化的同时,一蓬细密的细丝像喷泉一样从地上的液体上爆射出来,萧安猝不及防,那细丝扎了他满身满脸,仿佛成了一头白色的刺猬。随着细丝刺入的是难以想象的剧痛,萧安惨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开始抽搐。

千千万万的细丝就像无数吮食鲜血的怪虫,开始抽取萧安的体液,因为它们是如此透明,关崎都能清楚地看到萧安的血液将细丝染成了红色。那红色迅速向地上那摊液体蔓延——就在萧安抽搐加剧、脸色开始发黑的时候,关崎福至心灵,将自己的打火机拿了出来,打起火扔进了地上那摊液体里。

小小的火焰投进液体,那古怪的黏液就像被咬了一口一样颤抖了一下,带着鲜血的细丝猛地收了回去,将那摊液体染成了淡红色,然后它聚合了起来,往晃荡的人群中一闪就消失了。

关崎这才知道后怕,发抖了好一会儿,才把萧安扶了起来。

萧安脸色惨白,他的体液和血液被吸取了一半,觉得很冷,哆哆嗦嗦地说:“他……他就是那个……费家惨案背后的那个人……他才是费婴的仇人。”

“什么?”关崎几乎就要崩溃了,“唐研”虽然离开了,可周围被霉菌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晃来晃去的全是白色的人影,他怀疑自己身上早就有了霉菌。

“费轻楼的那个朋友,引诱他开‘瑞祥宝记’的那个人。”萧安说,“费婴墓下面那个山洞的主人,那个洞里有不计其数的异种和怪物的尸体,他收集那些东西……洞里那些‘宝石’是他同类的细胞核,树脂一样的黏液是同类的体液……”他越说越激动,“那就是个杀人恶魔!他不但杀人类、杀异种,他还谋杀自己的同类……”

“费轻楼的朋友?”关崎扶着头,他觉得头昏眼花,“费婴的仇人?”

五、白花

“费婴死而复生,他要找‘唐研’报仇——他害死那么多人,包括控制沈小梦,都是为了试探和折磨‘唐研’。”萧安很疲倦,心里很凉,他找到了真凶,可是没有意义。“但是费婴找错了人,他找到了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别人借刀杀人的刀。”

“他想等费婴和我们两败俱伤,”关崎揉了揉太阳穴,“刚才那个……东西,销声匿迹几十年,他想要你的脊索液,说明他的身体真的有问题,否则以‘唐研’这种怪物的能耐,根本不需要借刀杀人。”

“他说他是唐研的繁衍者。”萧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

“这可能就是他们看起来连细节都一模一样的原因,”关崎更加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觉得头越来越痛,“唐研……”

萧安突然像惊醒了一样抬起头来:“唐研的记忆有问题,所以他根本不记得他的繁衍者,也没有关于费家的记忆——难道说他的‘繁衍者’也一样?他也是个记忆力缺失的个体?”

关崎觉得不可思议,一边敲打自己的头一边问:“怎么会?如果刚才那个东西也是记忆力残缺不全的,他怎么知道利用费婴?他怎么知道费家的历史?”

“费婴说过费家认识的那个‘唐研’记忆力也有问题,他会把自己做过的事记在记录本上,甚至费婴就是根据这一点相信他没有找错人。”萧安说,“那个‘唐研’收集了无数异种,他的山洞里有他的研究记录,费婴拿到了他一部分研究记录就害了葛彭、金素仙、杨麦子和沈小梦。可是那个‘唐研’并没有死,为什么几十年他销声匿迹,一直没有出现?”

关崎没有回答,萧安转过头来,他看到关崎摇摇欲坠,头上满是冷汗,一层半透明的白膜从后颈爬了上来。“关警官……”萧安失声叫了一声,关崎咬牙拔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准备扣动扳机——与其变成四处游荡的尸体或变成满地爬行的内脏,他宁愿死在自己手下。

一根细丝飘了过来,缠住了关崎的手。

关崎的眼睛开始泛白,更多的细丝飘了过来,细细刺入他的脖子。这种刺入和刚才萧安的经历几乎一模一样,关崎却没有发出惨叫。萧安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略带透明的人正穿过满地乱爬的内脏向他们走来,那些细丝连接着他和关崎,来人说:“萧安,半碗水不够。”

萧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人是唐研!是真的唐研!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真的种得活……”蓦地一愣,他跳了起来,“泡在水里真的行!你种得活种得活!”

唐研皱着眉头:“你是白痴啊?看到碗里的东西没了,还不知道我已经走了吗?露出这种表情做什么?”萧安已经围着他转了几圈,还试图去拉扯他的脸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闻言瞪了回去,“那个死的细胞核没了,我怎么知道它是化在水里了还是你已经好了?何况……何况就那么一点儿水而已,我怎么能相信那样就种得活?”

“你也知道只有那么一点儿水?”唐研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泡在浴缸里,放在碗里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碗!”萧安说,“那是我在菜市场挑了很久的花盆!”

“就算是花盆好了,为什么要把我泡在花盆里?”

“你就只有那么小点点……”

两人态度认真地进行着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聊天,过了好一会儿,当话题从“花盆还是碗”进行到“你就从来不煎蛋”的时候,终于有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你们就不能说点重要的?”

关崎身上的白膜正在逐渐失去光泽,慢慢脱落,他的眼睛也恢复了神采:“好久不见,唐同学。”

唐研微微一笑:“我的同类给你造成了麻烦。”

关崎咳了两声,这个不会自称“我辈”的唐研看起来是那么顺眼,他拍了拍这个唐研的肩,不出所料地感觉手下的躯体非常虚浮:“你还没有恢复,休息下吧。刚才那个变态真的是你爸?”

唐研神色不变:“我不记得了,来芸城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看外形和行动力,他是我的直系。”

萧安和关崎相视一眼,这就是说那个“唐研”没有说谎,他真的是繁衍者。

“关警官,这种霉菌随风传播,有风的范围内任何人都可能感染。”唐研说起了正事,“消灭它们的唯一方法就是让它们脱水而死,我希望刚才在场的人类全部折返,才能消除霉菌。”

“没问题。”关崎掉头就走,“我去说大家全部感染了,救世主在这儿呢,不怕他们不回来。”

唐研笑了笑。萧安注意到他半透明的脸色,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如果不是只有半碗水,我可能会更好一点儿。”唐研说,“比起矿泉水,我更喜欢牛奶,牛奶里有蛋白质。”

这是在谴责他没有把那玩意儿泡在牛奶里吗?萧安愣了一愣,嗤之以鼻:“想得美!”

两个小时以后,关崎和更多戴着防毒面罩、穿着防护服的人拉起一张大网,将四处游走的尸体以及地上乱爬的内脏一步一步围到了唐研周围。其余未被感染和已感染尚未发作的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围网边上。看人员整理得差不多了,唐研用手指推了推萧安,示意他让开。

萧安莫名其妙地走开几步,回过头来——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散开了千千万万绒毛般的细雪,柔软纤细的丝从唐研身上蔓延开去,比刚才袭击他的细丝柔和,只像席地盛开了一朵硕大的白花——每一条细丝的终点都是一个人、一具尸体或一块内脏。那盛大的场面让萧安想到了黑暗密室里那朵救命的白花,仔细再看的时候,唐研果然已经成了一摊液体。就在这个时候,萧安注意到唐研形成的液体和刚才袭击他的那摊液体有点不同——眼前的这摊液体里浮动着一块灰紫色的晶状物,在这块晶状物的周围有一圈蛋清模样较为浓稠的粉色物质,所有的白丝都从晶状物和“蛋清”那里蔓延开去,就如花蕊一样。

刚才那个没有!

刚才袭击他的那是一摊完完全全的液体,液体里面没有丝毫东西。

萧安想起了他划在那个“唐研”胸口的十几道伤痕,即使竭尽全力也没有找到遗传之核。

那个“唐研”身体中根本没有细胞核?失去了细胞核,唐研这种生物就会逐渐死亡,而他假冒自己的好友,索要脊索液,是为了自救?没有细胞核的“唐研”能存活近百年吗?

而关崎在网外密切关注那朵前所未见的巨大“白花”,空中的细线越来越多,越来越晶莹璀璨,渐渐地,地上的内脏不再爬行,被白膜覆盖的人也不再走动,时间像被静止了,一切都停了下来。

一阵风吹过,几片干枯发脆的薄膜被风吹了起来,像白蚁的翅膀,那些“花瓣”不再蔓延,静止在了空中。而人群又开始晃动,有些人跪了下来,不住呕吐,呕吐的秽物中也夹带着薄膜似的碎片。

获救的人很少,大部分人在感染霉菌的一个小时内就死亡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堆积的尸体,以及尸体下开始堆积的内脏。

六、历史

芸城投入了最大力量收拾这场事故的残局,很快有专家出来宣称发现了一种新的致命霉菌,而芸城警民携手战胜了这场自然灾害,虽然付出了沉重代价,但人类还是取得了最后胜利。

唐研形成的那朵“白花”被很多人驻足围观,甚至拍照留念。他在路面上维持了整整三天才缓缓收敛,而能恢复成唐研的形状回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毫无疑问消灭这种霉菌对唐研没有益处,霉菌个体太小,要和它们争夺水分,唐研必须把自己异化成与霉菌相同大小的丝,或结成蜘蛛那样的网,而这种过程消耗的能量远远超过从霉菌那里获得的。

这一个星期里,关崎将费正和留下的那封信看了几遍,又将费家宝库的清单看了好几遍,愁眉不展。一直到一个电话打过来,电话那头的人微笑说:“关警官,晚上到萧安这里来吃饭。”

关崎大喜:“你活回来了?呃……对一下暗号吧!萧安‘仙侠江湖’的游戏密码?”

“‘我讨厌牛奶’的拼音的第一个字母大写。”电话那头的人回答。

“正品!”关崎大笑,“你好点儿了吗?我该谢谢你。”他的笑慢慢收敛了,非常真诚,“唐研,我该先说声对不起,再说声谢谢。一开始我怀疑你是那些命案的元凶,但到最后你挽救了很多人。”

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像他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关崎难得矫情了一把没有得到回应,恼羞成怒:“晚上几点吃饭?”

“六点半。”

挂电话的时候,技术科的小马冲了进来:“老大,民强公寓的霉菌有线索了!在公寓306室叫方佳的人家里发现一个打开的西洋钟,我看那铜钟的风格和物证里那个铜鸟书挡差不多,怀疑也是从费家宝库流传出去的。刚才我……”

关崎蓦地转过身,拔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小马顿时缩了缩脖子,小声说:“我说……我发现了线索。”

“不对不是这句。”

“我说……发现一个铜钟。”

“也不是这句。”

“发现一个铜钟,和铜鸟书挡的风格很像,我就……”

关崎重重一拍桌子,就是这句——铜鸟书挡!他真是太没眼光了,那对砖头大小的铜鸟雕塑,是一对书挡!铜鸟书挡算不上宝物,它为什么会在宝库里——因为宝库里有书!不但有书,还是数量不少的书,所以需要书挡!现在假珠宝在、书挡在,甚至钢笔都在——那些书呢?

他意识到一个重大问题——沈小梦受人操纵,挖掘费家宝库,真的是因为他相信宝库里存在能把他变回的秘方?还是有人指使他去盗宝?费婴会指使沈小梦去挖掘自己家的宝库吗?应该不会。

沈小梦找到了费家宝库,然后沈小梦变成了植物人,宝库里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少了几本书。这更像是有人指使沈小梦寻找费家宝库,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随后杀人灭口。事情的关键不是那些假珠宝,而是几本书。

那到底是一些什么书?

小马看见关崎像中风一样两眼发直,想汇报的事说到嘴边只好吞了下去。刚刚想走,关崎突然回魂:“回来,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看了监控,那个西洋古董钟是从警局里流传出去的。”小马不敢再铺垫,说话只说重点,“有人把钟放在宿舍楼的垃圾箱里,打扫卫生的阿姨把它捡走,拿到夜市卖了。”

“买东西的人住在民强公寓?”关崎问。

小马点了点头:“事情的源头还在警局。”

也就是说有人不但拿走了书,还将装着霉菌的古董钟放进了垃圾箱,好让它流传出去。

关崎越想越心惊胆战,这一步一步,都是阴谋。

七点钟,萧安家。

餐桌上摆着五菜一汤,饮料是牛奶。

“……费家的事你想了一个星期,还没有想明白?”唐研夹起一块猪脚,奇怪地看向关崎,“费正和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什么?”萧安和关崎都茫然看着唐研。

“费正和的绝笔信。”唐研一边吃猪脚,一边指着关崎带来的绝笔信。

那封信是关崎在“瑞祥宝记”的牌匾里找到的。(详见《夜行·婴》)

“费正和写得很清楚,费轻楼知道他做的不是正当生意,既然他知道那些宝石有问题,说明早已发现‘唐研’的身份。而不仅是费轻楼,连费正和也没有在临死遗言里提到费家曾经的这位‘好友’,只不断提到不许进入老宅和宝库。这难道不是说明对费轻楼和费正和来说,‘唐研’早已不是威胁,他们可能使用了某种方法‘解决’那个居心叵测的朋友。”唐研说,“而我的繁衍者也在这个时间开始销声匿迹。”

“他们拿走了他的‘遗传之核’。”萧安突然说,“那个人没有遗传之核。”

唐研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微微一顿,他说,“我的繁衍者也是一个残疾,失去遗传之核会让记忆更加出问题,就算他能运用别的方法延续自己的生命,随着时间流逝,记忆残缺越来越严重却是不可逆的。”

说到这里,萧安情不自禁看了唐研一眼,唐研只作不见,继续往下说,“他有记录‘研究笔记’的习惯,那些笔记里或者有他生命的历程,或者有延续生命的方法,总而言之,对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没有什么比得到自己的笔记更重要,也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笔记更可靠。何况他对异种研究有超乎常理的热情,那些笔记本身也有很高的价值。”

说到这里,关崎恍然大悟:“那些失踪的‘书’就是他的笔记。”

“在我的繁衍者‘死’后,他的笔记可能有一部分被收进了老宅和宝库。”唐研说,“老宅已经全空,里面的东西早已被取走。但宝库是费轻楼后来建造的,我的繁衍者并不知道它在哪里。”

“销声匿迹几十年后,不知道为什么,你爸……哦,你的繁衍者又活跃起来,为了追查‘费家宝库’,拿回所有的笔记,他盯上了被费婴放了‘缩头人虱’的沈小梦。”关崎已经听明白了来龙去脉,“沈小梦帮他追查到了‘宝库’所在,并按照他的要求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了出来。然后他拿走了笔记,把事情推在沈小梦头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个老谋深算、行踪诡异的对手。

他得回了自己当年的“研究笔记”,谁也不知道其中记载了多少残忍恐怖的实验和血腥可怕的怪物,他还惦记着萧安的脊索液。放任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角色在人群中走动,将是对所有生物的重大威胁。

他不仅仅是杀人凶手,上至远古怪兽,下至蚂蚁霉菌,这世上繁复多样的物种特性掌握在他手里。

那些笔记是撒旦之书。

七、黄雀

对何山路民强公寓的清理还在继续,关崎工作的重点已经从枉死的方佳转移到了富春路模特公司宿舍楼。这栋宿舍楼一共三层,原本住了十六个人,现在实际入住包括费婴在内的共有八个,而这栋本应该人来人往的宿舍楼里结着的蛹不多不少,也是八个。

费婴到底为什么把年轻漂亮的同行们弄成了这副样子?关崎先是戴着防毒面具进去转了一圈,后来发现这些形成茧的丝没有毒,胆子也就略大了起来,给白茧既画地图又上编号,又录入电脑。一圈折腾下来,居然是静悄悄的,没有反应。

而萧安在想办法,那位恶魔没有细胞核,又能液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彻底杀死他?唐研却显得很是怡然自得,天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日子仿佛很平静,但每个人都知道平静只是假象。那个人需要萧安的脊索液,不可能就此放弃,谁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就是守着萧安。

守株待兔,绝对不会错。

针对一个可以液化的怪物,萧安自己想出来一个方法——把他骗入一个密封的地方,放下大量干冰让他窒息,然后烧死他。这些步骤是根据他长年和唐研住在一起的经验设计出来的。液化的怪物只要有一个微小的缝隙就能逃走,而这种生物不耐低氧。

这种生物身体里的黏液能射出各种强度的丝来,比刀锋还利。所以不能和他真刀真枪地搏斗,那就像面对着几万把凌空飞舞的刀似的,被细丝刺入身体的记忆还在,那种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甚至萧安怀疑唐研这种生物还是有毒的。

至于火烧的部分,他记得关崎就是靠一个打火机把他从恶魔手里救下来的,也许这种生物怕火。但究竟需要多高温度的火才能彻底杀死它,这是一个巨大问号。他可没有忘记,在费婴墓下那个深邃的山洞里,那么猛烈的大火下唐研安然无恙。

到底要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陷阱才能困得住“唐研”?普通材料难以抵抗“唐研”的丝。萧安想到了一种东西,但行不行他没有把握。

关崎在萧安家附近安排了三组警员二十四小时观察那位“唐研”的踪迹,然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富春园去。毕竟那里实实在在的八个大蛹,一旦破蛹而出,天知道会出来一些什么样的怪物。

特殊生物部门这次派出了大量人手,围着那些白茧不停做记录,终于在一个星期之后,有一个蛹裂开一道口子,爬出来一只似蝉非蝉、似人非人的怪物。特警和生物技术人员围着那只蝉好一阵猛攻,动用了许多军用武器才把那只东西弄死,特警也伤了七八个。

如果这蛹里都是这些东西,一旦一起爬出,芸城的警员和部队根本对付不了。关崎这又忙着往上汇报,要调动更多部队来围守富春园。

就在富春园那形势紧张的时候,这天早上,萧安居住的公寓楼下微妙地多了一些蜘蛛。大家如往常一样出出入入,谁也没注意楼道里、防盗窗上那些常见的蜘蛛网。

萧安将消灭恶魔的计划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坐在窗口,观察出入小区的人们,如果那个恶魔隐藏在里面,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而光天化日之下,恶魔不可能化成一摊液体在地上蠕动。

他没有注意到窗边纤细的小丝,正缓慢地沾上他的衣袖。

一条细丝缠住了萧安的衣袖。

有几条细丝悄悄缠上了坐在院子里打牌的几个老人的裤脚。

也有几条轻轻爬上了负责观察的警车车轮。

五分钟之后,随着“砰”的一声微响,萧安的小区里像魔术舞台那样腾起一片白霜,仿佛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打牌的老人们、警车、院子里的花草……包括坐在窗口的萧安,都瞬间变成了白色。

他们被瞬间爆发的细丝缠成了白茧,然后就像雕塑一样,维持着最后的动作。

喝茶的仍然端着茶杯,警车依然半开着窗户,坐在里面的人没有任何动静,如果有人探头去看,车里的警员也是白色的。

歇斯底里的尖叫顿时响彻云霄,没有被细丝抓住的人纷纷逃出小区。

坐在沙发上喝牛奶的唐研走到了书房,看着已经变成一尊白色雕像的萧安,笑了笑,对窗外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一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只有半个细胞核有活力的晚辈,能做到百米范围内的极端异化,你应该是我所有孩子里最出色的……”一个和唐研一模一样的人缓缓出现在窗口,他附着在外墙上那些雪白的细丝上,随着细丝爬高慢慢地上来,就如一只蜘蛛。

唐研打量着窗口出现的“繁衍者”,对于记忆力残缺的个体而言,即使是繁衍者和子个体,彼此之间也都是陌生人。

“你也应该是我所有孩子里最残缺的,甚至不能繁衍后代。”窗口出现的“繁衍者”很遗憾地说,“只有半个细胞核有活力的个体,你知道怎样才能修复那一半受损的细胞核吗?”他从窗口进来,轻轻抚摸着被缠成一个白茧的萧安的头,“注射变形人的脊索液有机会诱导我们的细胞质发生突变,形成新的细胞核。异变的概率并不高,所以我们需要很多脊索液……是很多很多……”

唐研很认真地听着,在“繁衍者”面前他仿若一个好学的学生,也并不反驳。

“像这一个个体,体重不过六十五公斤,提供1500毫升左右的脊索液就会死亡。”唐研的繁衍者微笑着说话,拍着萧安的头顶,语气仿佛十分亲切,“1500毫升脊索液可以完成300次注射,我算过概率,即使你和我一起使用,也足够重生了。”

“你这是向我提供机会?”唐研扬起眉毛。

“半个细胞核不能完成我们的全部代谢和循环,”他的繁衍者凝视着他,“失去细胞核就会失去意识然后消亡,半个细胞核是清醒着看自己消亡,你看你快要化水的皮肤,感觉一下那些正在相互渗透的器官,你正在化水……”

唐研并不否认,上下打量着他的繁衍者,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说,“原来你是这样活下来的……你一直在——猎杀同类。”

失去细胞核的唐研应该很快失去意识,细胞质坏死,内部器官无法维持正常的渗透值,全身化水而死,可他这位繁衍者却多活了近百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谁也没有想过还有这样一条路——猎杀同类,夺取他们健康的细胞质,只因唐研是分裂繁殖的生物,遗传基因一模一样,就存在可行性。唐研之所以能从那个起火的山洞里起死回生,也正是因为费婴把他扔到地上的时候,他的细胞核还没有完全死亡,浸泡在同类的细胞质里,保存了复苏的可能性。

他的繁衍者微笑了,“你看,我知道错了,所以我找到了脊索液。”他立刻将要求抛了出来,“取出萧安的脊索液,他如果知道你快要死了,一定不会拒绝你抽取他的脊索液。”

唐研摇了摇头。

他的繁衍者微微愣了一下,几乎无法相信他居然拒绝:“你不肯?”

“我和这个世界的其他生物一样,很讨厌你。”唐研说,“生活需要趣味和安全感,有你在,既没有趣味,也没有安全感。”

回应他这句话的是一片白茫茫——窗口的“繁衍者”瞬间化作了千千万万透明的细丝——和萧安的猜测相同,“繁衍者”的细丝拥有和水母刺细胞一样的构造,刺入皮肤的同时能注入毒素,刺激敌人的神经。屋里的唐研也同时异化,两团相似的透明细丝纵横交织在一起,只是“繁衍者”的细胞质取自同类,用之不竭,唐研的细胞质已经濒临崩溃,而且在消除霉菌的过程中消耗了大量能量,“繁衍者”的细丝显然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细密到人眼都看不清楚的小丝交错在一起,唐研这个物种激烈的交战人类无法想象,但就在屋里的空间都被白茫茫的小丝占据的时候,“啪”的一声,窗户上的双层玻璃不知道被哪几条细丝缠上了。

“繁衍者”没有发现,萧安的家门窗紧闭,除了萧安刚才往外望的那个窗口,所有的窗户都反锁了。在一片白茫茫的战斗中,一层冰凉的薄雾在地板上涌动,也不知道哪里喷出来的,等细丝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繁衍者”才发现房间里充满了二氧化碳。

这是一个陷阱!以萧安为诱饵,唐研为纠缠,想用缺氧这招对付他的陷阱!房间里藏匿了干冰,开关在唐研的控制下,当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大量的二氧化碳充入空气,造成低氧环境。

唐研的确是一种高耗氧的生物,过低的氧气会让他们失去行动力,但“繁衍者”冷笑一声——就凭这么点小伎俩也能奈何得了他?几道飞丝射向窗户,玻璃的炸裂声响起,双层玻璃应声破裂,数不尽的透明细丝收缩起来,很快就能穿过玻璃上的洞,离开这个低氧环境。

但当那一团柔软黏液钻过玻璃上的洞的时候,窗外突然喷过来一串长长的火焰,将它烧了个正着。“繁衍者”就像受了重击,那黏液快速后退,又回到了屋里。

窗外出现了一大片阴影,有个男人手持一个重机枪模样的武器正对着窗户。武器喷出来的烈焰融化了玻璃,在墙面上开了一个大洞,可见温度之高。

而这个凭空出现在高楼窗外的男人背后打开两对透明的翅膀,用那武器的火焰对着地上急退的黏液狂喷,竟然就是费婴!

费婴居然没有在富春园结蛹,居然埋伏在萧安家附近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武器偷袭“繁衍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费婴竟和唐研联手,设下了消灭“繁衍者”的局。

烈焰卷入屋内,烧掉了萧安身上部分细丝,剩下的细丝如遭遇蛇咬,飞快退入黏液里。地上爬行的黏液受到烈焰偷袭,瞬间起火,体积缩小了五分之一。空气中弥漫着蛋白质燃烧的恶臭,只可惜屋内的低氧环境抑制了火焰枪的威力,无法对“繁衍者”造成致命打击。

地上缩小的黏液快速凝结成人,而唐研所化成的细丝仍然像一团巨大的蒲公英盘踞了房间的一半。“繁衍者”飞快冲向另一扇窗户——费婴在这里,死而复生的费婴身上有他还没有研究清楚的力量,而萧安就要醒了!

就在这时萧安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繁衍者”射出去的丝线像刀一样沾上了另一扇窗户的玻璃,却见眼前一只五爪如钩的手掌晃了过来,直接扯断他射出去的丝线。他注入萧安身体里的毒素失效了,萧安生长利爪,断绝了他破墙而出的可能。

这是一个彻底的阴谋!“繁衍者”想明白了——让萧安坐在唯一的窗口引诱他下手,在屋里放了干冰控制他的行动,再联合费婴意图直接除掉他——想得真好!显然费婴已经知道了他才是费家人伦惨剧的元凶,那张漂亮的脸上满是杀机。

这陷阱一步一步安排得如此不动声色,给予致命一击的援兵身份如此奇怪,富春园的蛹似乎只是声东击西的幌子……“繁衍者”几乎忍不住要笑了,这真是个漂亮的局,只可惜——螳螂捕蝉,费婴却不是最后的黄雀。

那管火焰枪最高温度可以达到一千多摄氏度,费婴脸色有些凝重——一千多摄氏度的高温能彻底消灭“繁衍者”吗?面对着让自己家破人亡的怪物,费婴不断向“繁衍者”喷射火焰,将他压制在房间的角落里。萧安松了口气,至少在这么高的温度下,“繁衍者”暂时没法再打他脊索液的主意。

二氧化碳从打破的墙面上缓缓飘走,萧安对着费婴大叫:“举高点!高处可以喷火!高过头顶就可以喷火!”二氧化碳比空气重,所以只要让枪口和枪管离开密布二氧化碳的缺氧地带,火焰枪就能恢复威力。

费婴不停地喷火,那管火焰枪是特制的,喷出的火焰基本是浅蓝色的,已经到了很高的温度。

“繁衍者”在烈火和低氧的怪异环境里痛苦挣扎,不断发出奇怪可怕的惨叫声,他在慢慢缩水,身体里的水分被烤干,这样下去不需要谁去动手,只要时间一到他就会衰弱而死。

“砰”的一声巨响。

手持火焰枪的费婴倏然回头。

融化的墙洞外,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正悬停在空中。

他的背后和费婴一模一样,有两对透明的蝉翼。

他的眼睛黑得毫无瑕疵,但那么漂亮的一对眼睛里没有眼白,是一对完全漆黑的眼睛。

他双手握着一把枪,那把枪几乎有他身体三分之一那么大,他却牢牢地拿着,定定地看着费婴。

费婴的胸腹部被子弹炸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流了满身,他看着空中的孩子,嘴唇蠕动了一下,仿佛很惊愕。

“哈哈哈……可怜的小虫子……看你那翅膀——你是被‘蝉月季’吞噬以后唯一融合成功的人吧?”“繁衍者”沙哑地笑了,“哈哈哈……蝉的宿命就是在出土之后交配,你找了个人类生下这个孩子,却不知道这个孩子早在你接触蒋云深的时候,被蒋云深肚子里的水氏脑蛭侵入了。哈哈哈,那种喜欢寄生在人的眼睛、大脑里的黑色怪物……”

“蒋云深离开鹰馆特地去接触费婴,水氏脑蛭寄生到婴孩身上——那不是蒋云深自己的意愿吧?控制水氏脑蛭,‘唐研’这个亲水的物种比‘蝉人’更有优势。”大厅里传来唐研平静的声音,“费婴以为他操纵着蒋云深,事实上操纵着蒋云深的人是你,你不但操纵了蒋云深,连费婴——他的复仇行动都或多或少地在你的控制之下。”

费婴倒下了,他胸腹部在短期内受到两次重创,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就算他是异种也难以承受。

成年蝉的生命周期很短。

他的表情很空茫,除了已渐褪去的惊愕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的表情。

他的人生早已被变异和复仇透支殆尽,死亡的不过是他作为“人”的最后一层空壳。

火焰枪跌落在地,摆脱火焰的“繁衍者”一弹而起,闪电般冲向大开的墙洞。他已受到重创,没有细胞核的“唐研”无法自行恢复,必须吞噬同类的细胞质作为补充,修复身体。

但千千万万的透明细丝早已在墙洞上结了一张网。

火焰枪落地,萧安立刻跳过去抢枪,当他端起火焰枪转过身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已经在上演。

“繁衍者”被数不清的细丝缠绕着,他咆哮着挣扎,那些细丝深深嵌入他的身体,鼓动着交换着液体,唐研的灰紫色晶体在细丝中闪烁,缓慢靠近“繁衍者”的身体——直至扎入其中!

融合——正在上演!

“开枪!”唐研的声音模糊地从那堆细丝中传来。

“唐研!”萧安端着火焰枪,惊慌失措地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唐研之间的强行融合正在他眼前上演。

他见过一次融合,上次唐研融合了一个同类,是因为怜悯。

而这一次,是牺牲。

“快开枪烧了我们……”唐研的声音越来越缥缈,“我不能保证融合出来的是我……不能让他逃走……”

“唐研!”萧安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快……没有……机会……”

灰紫色的晶体深深融入“繁衍者”的身体,唐研的声音模糊至极,过了一会儿,面前那纠结在一起的怪物再也没有发出熟悉的声音。

它越来越成型,凝聚成萧安依然熟悉的样子,它的嘴角微微上勾。

它在笑。

意味不明的笑。

融合过程中的“唐研”没有任何抵抗力,但融合一旦结束,它就会恢复成无所不能的怪物。

眼前的融合很快就要结束了。

萧安退了一步又一步,浑身冰凉。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踹开房门冲进了房间,见状大叫一声:“开枪!萧安你在干什么?富春园八个蛹里面有七个是假蛹,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和费婴串通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放过了就会有更多费家的悲剧、更多人类的惨剧上演!快开枪!”

在关崎的怒吼声中,在缺氧的空气中,萧安浑身颤抖,对着面前那个熟悉的人影……木然扣动了火焰枪的扳机。

二氧化碳已经消散殆尽。

火焰枪的烈焰明亮耀眼。

十分钟后。

尘、埃、落、定。

(《夜行》正文完结)

你可能感兴趣的:(夜行·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