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最初是通过电视上播放的96版《笑傲江湖》认识令狐冲的,不知不觉间他已走进我的心里这么多年。他的任情率性,他的自由不羁,无时无刻不在感染着我,可我对他的理解总不是很深。直到再次在书中遇见他,我才渐渐明白他的精神世界是如何的丰满,他的自由是何等的自然。在他几多悲欢离合的人生中,始终有三样东西是不离不弃的,这三样东西即酒、剑、琴。它们在令狐冲的生命中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酒,一处他放纵天性、稀释痛苦的所在;剑,一种他审视自我和与世界的方式,同时更有对自由和爱情的憧憬;琴,一叶摆渡灵魂的扁舟,在使令狐冲获得自由的同时,也为他带来了知心爱人。
兹文将从酒、剑、琴这三样东西入手,对其在令狐冲人生中的意义作以探究,并就其对
令狐冲自由人格形成的影响作出分析,以便于对令狐冲有更全面的理解。
一 、令狐冲与酒
1.1那些与酒有关的日子
酒,这时间之树上开出的奇葩,在遥远的过去曾经牵动过无数人的心,而今也同样牵动着令狐冲。
他之爱酒在《笑傲江湖》一书中是有迹可循的,“令狐冲自幼嗜酒,只师父、师娘没给他多少钱零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因而当叫化子的猴儿酒香迎面扑来时,他可是一步也挪不动了,这才在那里使劲地攀谈、磨叽,仅仅只为了喝口心爱的酒而已。其天真烂漫的程度实不亚于幼童,想来真正爱酒的人一定是能够从酒中喝出满满的快乐的,而令狐冲无疑是最会享受这快乐的人了。即使在思过崖面壁之时,他也一心记挂着酒,而丝毫不在乎思过崖带给他的束缚和孤单;即使在被自以为是的桃谷六仙折磨的快要死掉的时候,他仍能说:“我……我要喝酒”,“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其爱酒至斯,当真惊世骇俗啊!
有一个现象很令我震撼,那就是比之常人,好饮者似乎会更加洒脱不羁些。其中缘故想来是与酒有一定关联的,然而真正起决定作用还是人自身的秉性,即人是否豁朗达观,是否不拘一格。岳不群因害怕赠酒之中有毒而拒饮来酒,害怕蓝凤凰的大补酒中有诈而却人盛情。令狐冲则全然不顾这些而兀自开怀畅饮,即便后来他明知饮酒将有性命之虞也依然我行我素。他二人对酒之不同态度,虽也有喜爱程度上的差异,但主要还是各人性格不同所致。任情率性的令狐冲自然要比岳不群洒脱得多。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酒带给人的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也仿佛只有在酒的世界里令狐冲才可以放任胡闹。在那里,他可以让青城派的人尽情演绎“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在那里,他可以尽情骗喝叫花子的猴儿酒,而不用顾忌那些所谓的师命。那种从心所欲的愉悦是无与伦比的,因为那些时候,他只求悦己。
至于遇到绿竹翁并向之学酒,则是他确信学酒也是和剑道一样的世界,并无高下优劣之分。这某种程度上使他的爱酒有了归宿感,有种得遇知音的欢喜,毕竟只有和懂的人在一起才更能领略相知相惜的幸福。
然而,在令狐冲的世界里,酒也有着它最普通的用途——排遣苦痛。大抵每个人的一生都难免要经历许多苦难,每每此时令狐冲都会走向酒。尤其当他发现他所挚爱一生的小师妹并不爱他时,他心底的苦涩和无望是无以言表的;尤其当他发现华山思过崖内洞中的真相时,他开始困惑了,既然他所坚守的东西如此不堪一击,那么这么多年来他所深信不疑,所深以为傲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尤其当他发现亲爱的师父、师娘和小师妹并不相信自己时,他已顾不得为自己那随时都有可能终止的生命而难过,而一味沉浸在被猜忌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就如同被相信是难的一样,爱同样也是难的,而同时面临着这两难的令狐冲该有多痛苦啊。人,真正痛苦的时候是无处可逃的,是而心灰意懒的他选择了酩酊大醉,选择了烂醉如泥,因为只有在醉的不省人事时,心才不必记得惨烈的现实,才不必有面对人生时的不知所措,度日如年。
1.2令狐冲爱酒的深层原因
我们都知道令狐冲是一个爱酒如命的人,可他为什么会这么爱酒呢?早在我国古代就有“酒为‘欢伯’”的说法,大致是说酒是种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令狐冲好饮自然也有这层原因,然而似乎原因并不止于此。在遇到其师岳不群之前,他的生活一定是相当凄苦的,究竟是流浪街头的小乞丐,还是其他,金庸先生在书中并未作以说明。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即其时还是儿童的令狐冲对那种生活是充满恐惧和厌倦的,是以他才会对岳不群夫妇的收养之德感铭终身,因为是他们使他不再备尝漂泊的苦楚,使他有了毕生依恋的家和家人。只是这中间存在一个问题,在这个家里,令狐冲于享受到亲情的同时也面临着压抑自我的问题。岳不群,一个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谦谦君子,其身上有着大多数儒生那种克己复礼、固守成套的偏执。而这种浓厚的儒家思想也深深影响到了令狐冲,使他无论是在自我的问题上,还是在对小师妹的恋情这件事上,都感到了一己的无力和渺小。天性洒脱不羁的他既无法向师父岳不群说不,更加无法顺从自己的心意生活,其内心的抑郁之苦可想而知。言念及此,不禁想起金庸先生在《笑傲江湖》一书中对于其恋情的几段描写: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
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又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
不难看出,令狐冲对小师妹的爱是完全合乎儒家的“发乎情,止乎礼”的,这正是儒家思想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烙印。这种又敬又爱的恋情是十分艰辛的,因为它的含蓄朦胧最终阻隔了两颗心的真正交流。如果他能冲破这种礼的束缚,他与小师妹的结局又会否不同呢?
在令狐冲所处的时代里,这种种的苦痛也或许只有通过喝酒这种方式才能够得到一时的消解,酒仿佛能给人某种超越一切的力量。因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他之爱酒的深层原因──酒是对束缚他身心的礼的超越,虽然这种超越有时会显得很懦弱。在洛阳金刀王家喝醉酒那次他终于说出了对师父的怨愤,“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看牢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碍于对师父的爱和敬重,他在清醒时始终不愿冲撞了他老人家。然而,在喝醉酒的那些时候他什么也不想顾忌了,昔日缚紧他手脚的礼也似在顷刻间即被他抛置脑后了。至于之后五霸岗上与群雄畅饮,与陌生人向问天共饮,都不过是凭着一己的心意行事而已,至此令狐冲的身心渐渐自由了起来。在同样好饮的丹青生面前,他感到了酒逢知己的快乐,体会到了人与人相处时的简单和真诚。
酒,一种人欢喜的时候会想起,悲伤的时候也会想起的东西,而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种能够深入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东西,时时温润那些皴裂的心灵。对于饱经人世沧桑的令狐冲而言,酒如同一个永远也不会拒绝他的朋友,一口存放他心事的枯井,在其中他可以任情率性的做自己。由此,不禁想到诗仙亦是酒仙的李白,一生酷爱自由的他,在其坎坷不平的仕途上始终饮酒作乐,放浪形骸。酒似乎倍增了他的豪情和胆气,使他有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岸和痛快。酒之力实难估测,它似乎明白人们的一切苦难和彷徨无措,似乎是自由的天然延伸,这才使得那么多的人情愿一生活在酒的世界中。
令狐冲是个可怜的人,一生经历过苦恋不得的苦,被亲爱的人驱逐的痛,精神世界长期为儒家思想束缚的苦闷。然而,他又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生命中还有酒,还有路。
二 、令狐冲与剑
2.1 以气御剑的华山派弟子
我们都知道令狐冲是一个极其擅长使剑的人,却时常忽略那最初发现他的伯乐──岳不群。若非岳不群带他回华山,并传授他武功、剑术,那他是无法想象甚或拥有有关剑的那些生活的。所以,我们有必要更加理性地来看待岳不群其人对令狐冲的影响。
令狐冲在使剑上有着很大的天赋,这是他的优长。可是他又是一个十分随意的人,其自我控制的能力有多强也就可想而知了。众所周知,无论是使剑还是练气功,其基本功扎实与否将直接影响习武者的进境。作为令狐冲的师父,岳不群自是深谙此理,是以他对这个平日里有些自由散漫的大弟子也是异常严厉的,以使令狐冲不至迷失于随意中。尽管岳不群的许多武学理念不免有些狭隘,如以剑御气,气重于剑等,可是不得不承认他有识人之才,是独具慧眼的他发现了悟性极高的令狐冲,使之成为了众师兄弟妹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这是剑所带给他的无上的殊荣。这样看来,不得不承认,他终究是教会了令狐冲许多东西。
当然,在肯定岳不群的同时,亦不可忽略令狐冲自身的主观能动性。师父的严厉成了一股鞭策他勤加练功的力量,而“生来要强好胜”的他“为了博得师父、师娘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的严于自律”。正所谓天道酬勤,令狐冲凭借自己的努力和狐冲自信的确立似乎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剑的。不得不承认,被人羡慕是一种很幸福的事,而令狐冲轻而易举的就拥有了这种幸福,应该说这与剑是有很大的关联的。
很难想象严厉、规矩对于生命有着怎样的破坏性,只是常常会感到莫名的害怕,感到深深的惋惜。害怕的是人自己会变得面目全非,远离本心;惋惜的是那些还没来得及开放的花苞就这样生生被掐掉了,犹似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它们一般。天资聪颖的令狐冲曾经也一定有过无数有关剑的创见,只可惜大多都只能是昙花一现,因为没有适合它们生长的土壤。所幸的是有那么一朵花它存活了,且最终在夹缝中顽强地盛开了。此花名曰“冲灵剑法”。
2.2 冲灵剑法
据令狐冲自己所说,此套剑法是他与小师妹岳灵珊一起钻研出来的,然而他“天分比师妹高得多,不论做什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十之八九却是令狐冲想出来的”,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岳灵珊在创立这套剑法的上就不重要了,只是令狐冲所起的作用更大些而已。
记得他在跟恒山派的仪琳师妹聊天时,曾无意间谈起过“冲灵剑法”,并对这套剑法的创制机理有了大致的说明,“借着瀑布水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细细思索这些的话就会发现,令狐冲不仅天分极高,且是一个乐于思考、勇于尝试的人。其将“水力中的冲激”想象作对手的内力的想法,确乎别出心裁。在内力深厚者面前,他们低微的内力几可忽略不计,这点令狐冲是有自知之明的。是以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才不让对方的浑厚内力影响到自己使剑,终而借彼之力,还诸彼身。智慧如他也依然未能跳出气宗以气御剑的狭隘理念,然而这并非他不够努力,是他所处的时代牢笼了他的心,使他这可怜的学生只看得到头顶的这一片天空。就如同拥有通天本领的齐天大圣被如来的五指山困住了无法随心所欲一样,令狐冲也被他的时代局限了。故而,对于在此种情形下创出的“冲灵剑法”也不可寄望太高。
然而,倘使我们仅仅将冲灵剑法视作一种对剑术的创见,亦或令狐冲对自由御剑的朦胧追求,则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因为这套件剑法真正要紧的地方不在于剑本身,而在于是那个人──小师妹陪他一同试出来的。在与小师妹合创此套剑法的时候,其二人内心深处早已将练剑这个平日里的主修课当做是一种好玩又有趣的游戏。而所谓游戏,则主要是说他们所使得“冲灵剑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仅仅只表达他们自己的意愿,可以仅仅只为了好玩而无须考虑临敌时是否实用以及于一己剑术上是否有进益等一系列现实的问题。这或许便是游戏的精义所在罢,无拘无束,全为自娱。此等大欢喜、大自在,也只有始终保有赤子之心的真性情者才能得享。令狐冲与小师妹岳灵珊虽也受华山派诸多规矩的管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偷偷地寻找生活的乐子,追逐自我内心的召唤。人生总得有那么几次是活在他人的期望之外的,因为人是他自己,他无法自始至终都无视自己的心,他更无法容忍着淡乎寡味的生命。是以令狐冲与师妹在创制这套剑法时并无太多心理包袱,所为的只是相互嬉戏时的快乐,所深以为喜的也只是他们共创的这“冲灵剑法”的独一无二。对于无权自创剑术的华山弟子而言,这是多么意义非凡的事啊!此时,或许也是他二人最情意相通、心灵契合的时光了吧。而令狐冲似乎将自己对小师妹的恋情悉数倾注在这套剑法之中了,以至于他日后每每思念小师妹时都会忆及二人在华山瀑布中练剑时的情景。冲灵剑法犹似他二人恋情的结晶,这大概才是令狐冲对这套剑法最看重的地方。
然而是花就总会枯萎凋谢的,“冲灵剑法”这朵旷世奇葩也终逃不脱消亡的宿命,因为它开在华山之上,开在其师岳不群的权谋算计之中。在嵩山顶上再度相逢的令狐冲和岳灵珊,已有了各自的情感伴侣。只是看到小师妹郁郁寡欢的神情时,他依然会有“若你流泪,湿的总是我的脸;若你悲戚,苦的总是我的心”的痛楚。爱,未必非得占有,只要所爱的人幸福就好,哪怕只能成为远远地站在她背后祝福她的人,这就是君子之爱。然而,他对爱又是偏执的,是以他才见不得小师妹伤心难过,是以他才会情不自禁的使出他们的“冲灵剑法”。而这竟也是他最后一次使这套剑法了,对此金庸先生在“伤逝”一回中有这样的描写: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华山创制这套剑法时,兄妹间情投意合,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分多,而凶杀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不如“剑舞”之妥帖,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自娱。
此时人生诸苦似都消失殆尽了,没有爱不得苦,更没有人生的大痛苦。人生若得如此,原也很好,只是如梦如幻的“冲灵剑法”并不能长久掩盖生活的伤痛。紧随林平之的一声冷笑,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归本位了,冲灵剑法终结了,寓于其中的自由和爱情也终结了。
2.3风清扬与独孤九剑
衡山归来,令狐冲即上至思过崖壁。
面壁二字,听起来就不轻松,因为它是一个充斥着挣扎和割舍的漫长过程。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他的人生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似乎心灵的每一次涅槃都无可避免的会裹挟着剧痛,从此时开始,令狐冲就不得不去承受人生接二连三的失去,先是爱情,再是对包括华山派在内的五岳剑派的信仰。而这些并不是他所能选择的,这便是生而为人的无奈,他只能默然受之。
然而那曾经使他“在后洞来来回回地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的真相并不是为击垮他的信念而存在的,而是在酝酿一件事关他终生的大事,即清空他生命的杯盏。因为以往所学种种于他只是负累而已,若始终抛不开对原有的闭塞信念的执著,那他是否能够练成“独孤九剑”则得另当别论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思过崖内壁上的真相更似一种撼人心魂的物什,它唤起了令狐冲天性中的东西,为他日后完完全全的接纳并领悟“独孤九剑”的真义作了必要的准备。由是观之,令狐冲比绝大部分人都幸运得多,因为在真实人生里,你醒是醒了,但却未必有值得自己蹈死不顾的路可走。也无怪鲁迅会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令狐冲醒了,所幸的是他有着比以往更宽阔的路可走。
当然,这条更宽阔的道路之所以能得以展开,不仅在于他个人对自由的不懈追求,而且也离不开那个引领他迈向自由的人──风清扬。风清扬都带给他什么了,以至于他能在短短数日即可破茧而出,成为江湖上少有的剑术高手,这无疑是非常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细究之下,不难发现风清扬对令狐冲的影响大致涵盖了剑理和剑术两点,而这两点又不是互不相关的孤立的两点,它们彼此之间相互推进、相互印证。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等待你生命中的“风清扬”,我是等过的,在那些缺乏自我表达的岁月里,在那段困惑迷失的日子里,能想念风清扬其实也是蛮幸福的事。而今时隔多年才恍然大悟,原来每个人所等待的都只是心里面想成为的那个自己而已,确切说是某种意念,而非实物。是以也就慢慢玩味起了他的话,“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的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这就像一个武学寓言,使令狐冲在瞬间即洞悉了常人习武的瓶颈──为死招式所困,而不思自活,最要命的是习惯了死招式的人对此并不自知。一叶障目而难见泰山的人生并不可笑,相反很可悲。因为它制造了尘世间最可怖的傲慢与偏见,妨碍了人及其心灵的进步,更可怕的是它阻碍着人成为他自己。幸而在风清扬的引导下,令狐冲打破了这瓶颈,也就在那时他复“活”了。风清扬所说的“活”的关键在于变化,而这在独孤九剑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应用。其总诀言道:“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这显然与《易经》所阐释的“易”有莫大的关联。易有三层含义:一曰变易,次曰简易,再曰周易。而无论是风清扬所说的“活”、无招之招,还是“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都蕴含了易的精髓。对于长期为死招式和一成不变所困的令狐冲而言,变易更像是一个奇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沉浸在做自己的狂喜里。正是这易的智慧才使得令狐冲渐渐领悟了剑术之道 ,领悟了人生之道。其“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仿佛更是对令狐冲人生的预言──回归自然之我,远离颠倒梦想,得遇志同道合者而终有所为。而令狐冲也确是一个好学生,他不仅能够将“活”“顺其自然”的理念放诸使剑上,更重要的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诠释这独孤九剑,尤其是当他与方生、任我行、冲虚道长等剑道高手对招时,他内在的颖悟悉数被激发了出来了,在那些瞬间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出现了,那是他的独孤九剑。也难怪任我行会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风老并无如此本领。”足见此时令狐冲的剑法已远在风清扬之上。因为他能不拘泥于师者而思自活,所以才能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风清扬那里,令狐冲骨子里曾被压制的念头、被否定的自我一下子成了应该被欣赏的东西,这对他而言简直太珍贵了,是而心底才生出“一份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只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很难长久,风清扬──这个令狐冲心灵上的知己就好似来去不定的风一般,在短暂的驻足后又飘远了。尽管令狐冲在修习“独孤九剑”过程中深味了自由御剑的狂喜,可他依然很难痛快的做自己,因为他在属于他自己的同时,也属于江湖。记得风清扬曾问过他,“你要学独孤九剑,将来不会懊悔吗?”其实令狐冲还不懂他所处的江湖,也决计不会懂他所要学的“独孤九剑”竟预示了某种决裂的开始。从他公然违抗师命为田伯光自刺一剑那刻起,令狐冲就真正成为他自己了。也就是在其时,他那已然复苏的自由意志便再也不容忽视了。到后来为重然诺而被天下人误解、孤立,而决然为恒山一众尼姑孤身犯险,为任盈盈大闹少林寺,为素未蒙面的向问天奋不顾身,为信义而出任恒山派掌门,一切的一切都只是顺从他自己的本心而已。可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犹记得他拒不加入少林派时的视死如归,那是一个弃绝一切门派偏见的过程,有其内心独白为证“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我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华山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地?”,“世人成千成万,未必皆有门派,我今后是无门无派的无主孤魂”。然而,岂真无主哉?
令狐冲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亦失去了太多太多,而这些犹似为自由而付的代价。人,向着自由也即向着孤独,你无法说他值或不值,因为对令狐冲而言自由是比生命珍贵得多的存在,不自由其宁死,这就是他,那个宁死也要从心所欲的令狐冲。
剑,原本只是侠客闯荡江湖时用来防身和行侠仗义的工具,然而在令狐冲这里,它有着更为深刻的意蕴,即它是令狐冲自由意志能够得以完好保存的有力屏障。在那个充满纷争杀伐的世界里,人们往往只能是以戈止戈。试想令狐冲若没了剑,他的自由意志、他的侠义又将能走出多远呢,一个连自己都保全不了的人又何谈自我,何谈行侠仗义。因而,在许多时候,令狐冲是人剑合一的,他之使剑不同于他者的地方就在于他已经将剑视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人又怎么会不擅长使用自己的身体呢!剑在使令狐冲认识到自我存在的同时,也引导着他一步步地成为自己,而他的侠义也只是顺从自己的本心而已。
三 、令狐冲与琴
令狐冲与琴的缘分始自曲洋、刘正风绝命前所奏的那曲《笑傲江湖》。初闻此曲时,他并不知曲名,“只听得血脉喷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琴箫之声忽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之叮叮当当地伴奏,但箫声却越来越高。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仪琳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心为什么会有“酸楚”的味道,不知他是否也这样问过自己,亦或者他问过,只是因为太专注于曲、刘的对话了,才未留意这转瞬即逝的念头。曲、刘二人以音律互通心意,修为相若,这原是人生一大快事,孰料竟会因此招致灭门之祸,此实为艺术家的悲剧。然而,正如刘正风所道:“曲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著起来了?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曲《笑傲江湖》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对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是那份彼此间相知相惜的情意,是他们还能于有生之年再奏一次那寓永恒于一瞬的《笑傲江湖之曲》。其时身临其境的令狐冲也似被感染到了,一方面他在为曲、刘的不幸遭际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又为他二人那“士为知己者死”的情义所深深折服。而《笑傲江湖之曲》也在冥冥之中飘进了他的心田,只是他自己尚不自知罢了。
再聆《笑傲江湖之曲》时,令狐冲的人生和心境已大大的不同了,“刘正风师叔和曲长老,一是正派高手,一是魔教长老,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为知交,合创了这曲神妙绝伦的《笑傲江湖之曲》。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示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师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经历了一番人世辛苦的令狐冲,已能感到人生的无常,也是在此时他感到了孤独的重量,意识到个体生命在通往自我的途中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然而,又有谁会想到这曾飘荡过《笑傲江湖之曲》的绿竹巷竟成了某种新生的发起地。令狐冲学琴一事看似偶然,仿佛是受了绿竹翁的提点才有的决定,实则有它更为深刻的原因──长时间经受着身心煎熬的令狐冲,已无法在他原有的生存方式中找到心灵的慰藉(因剑而生的误会使他已体会不到初使独孤九剑时的喜悦,剑──这种人类欲望的延伸,难免会与权力、阴谋夹缠不清,使人走来心累至极;而酒所带来的难得糊涂也只是一时的逃避,于心灵问题的解决并无多少实际意义),更重要的是在婆婆弹奏的《笑傲江湖之曲》中他感受到了灵魂的自由不羁。因而他之学琴实是一种他心灵的自然选择,是为他开始某种新生活所做的预备。
不知不觉间,琴已深深地溶进他的生命中了,使他在释放自我的同时也拥有了彼此惺惺相惜的爱情。值得思索的是在他学弹《笑傲江湖之曲》之前,他先学了《清心普善咒》,这先后之序原是有深意的。据书中所说这《清心普善咒》于他缓解内伤大有裨益,可我总觉得其意义并不尽于此。“清心”二字实则像是人的一种决心,是一个人逐渐远离尘杂的心理过程,只是抱负某些东西太久的令狐冲无法在一时之间就正视那些突如其来的失去。就在这《清心普善咒》中令狐冲的身心渐渐释然了,而世界也似开阔了起来,毋庸置疑,这对于他学弹《笑傲江湖之曲》是至关重要的──是一种进入《笑傲江湖之曲》前的心境上的准备。到的后来他从盈盈学奏此曲时,他已然能够体会到心与境谐的美妙了,尽管真实江湖里依旧是血雨腥风。而终究是邪不压正,随着那些曾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生的大人物们的逐一离世,江湖又复归平静了。而那原本横亘在他与盈盈之间的教派之别,也在瞬间即得消弭,此时,他二人只是作为个体的人而存在,其相知相爱并不受外在世界的束缚。这种身心俱获自由的幸福在他们是非常珍贵的,也似乎只有通过弹奏那曲《笑傲江湖之曲》才足够表达他们心中的大自在、大欢喜。需要澄清的是自由始终是有限的,已为人夫的令狐冲自亦明白此理,但他还是会偶尔想念起一个人时的自由不羁,那种任意所之的感觉原是他深以为喜的。可处身儒家礼乐文化中日久的他明白,那种自由是鲜有人能做到的,因为是人就总会有牵挂,有牵挂就终不免要为一些东西所束缚。是以他悟出了“只要没有不当的欲求,就不会受不当的束缚,那便是逍遥自在了”,而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大智若愚的智慧,他才成为笑傲江湖的令狐冲。
结 论
酒、剑、琴这三样贯穿令狐冲生命始终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犹似他不断趋近自我的三条羊肠小径。在酒的世界里,它不仅感受到了快乐,而且也领悟到了剥尽伪饰之后的真,也正是基于这种真,他才能够活的那般潇洒不羁。在为儒家思想一统的江湖里生活是不易的,因为它时常会漠视个体生命的存在,是而置身其中的令狐冲才会转而向酒求自在。关于剑的记忆,最难忘的当属“冲灵剑法”和“独孤九剑”了。前者包蕴了他对爱情和自由御剑的憧憬,而后者则使他真实体验到了自由御剑的快乐,体验到了成为他自己的大欢喜。然而,自由了却也孤独了,这人生的怪圈仿佛难有人能置身其外。当此之时,带着理解和疼惜的琴出现了,使他的灵魂可以一点点穿透虚无,迎得光明。如是,方可潇洒不羁;如是,方能笑傲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