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

——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白天把卧室的墨绿色厚窗帘拉下，世界就只剩下黑夜了。

这是个周末。茉莉睁开眼，望见对面墙上排成九宫格的疏林山水画。九幅画，唯中间一幅是空白的。她目光移至这张空白处，随着意识清醒，一股强烈的悲痛也被迅速唤醒并蔓延开来：是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她感到心跳加速，腹肌痉挛抽搐，呕吐欲从心底冒出，用力压制住情绪，眼泪又止不住流出来：“多想回到九宫格上的空白页去啊！”

墙上的画是她在父亲过世后画的，临摹的唐人山水：有《松下仙人对弈图》、《古藤峭壁渔船图》、《桐荫吹箫仕女图》···中间的空白页是她为自己留的，如果有天自己突然离世，她希望去往画上的地方。父亲是个开卡车的运输司机，常年在四川一带运货，半年前遭遇山体滑坡，终至车毁人亡。父亲的突然离世让茉莉彻底意识到生命的无常，但她又觉得人死后都会有好的归宿，人间才是无间地狱，无处逃脱。且在这地狱十八层之下，还有十九层、二十层、二十一层···只能看着命运在深渊中不断往下沉沦，黑夜无穷无尽，轮回永无止息。

自父亲过世后，母亲的抑郁症越发严重，整晚的失眠，床头摆满大大小小的各种药瓶。茉莉独自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一个星期后去上班，却面临公司解散。这几个月好些老员工跳槽离职，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施工图要修改，她已背锅挨骂近两个月。偏偏前几日又撞见前男友和其现任女友亲密地走在一起。想来也才刚分手，他何时找的新女友？新女友皮肤白皙，年龄尚幼，看上去是个05后。妈的，简直禽兽，这么小都下得去手！他当初不是为了追求自由才和自己分手吗？自由，自由···原来这就是你要的自由！

当天下午，茉莉坐在办公室里画那一堆永无止境的施工图，不禁思绪纷乱。想着他也会带新女友去雨湖路上那家书店还有湖园路上那家饭店吧，又或者他每次谈恋爱都会带女友去那几个地方，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不过是他逢场作戏，过往的天长地久，不过换来一场全剧终。只恨自己当初所托非人！她越想越怄，巨大的失落感笼罩着全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去厕所边呕边哭。老板看着茉莉的工作状态，再看看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图，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好吧好吧，所有的失望失落失控全都一块儿来吧，她倒要看看命运还可以down到什么程度。

“茉莉，点外卖吗？”门外是母亲庄姐的声音。这半年来，庄姐无心做饭，母女俩周末都吃外卖。自父亲过世后，庄姐开始靠安眠药入睡，那是她的宝贝，吃下两片药丸后可以马上进入饕餮盛宴般的睡眠。副作用是持续不断地发胖，身形肿如面包，并且常常梦魇，梦中她抱着还是婴儿的小茉莉四处逃窜，大声呼救。茉莉常常在深夜被这呼救声叫醒，她跑到隔壁房，像安慰孩子一样抚摸着庄姐的头，直至她再次睡去。

茉莉打开床头灯，手机关机后呆呆地躺在地板上，她厌恶周末来自公司的所有催图电话。随着公司人员的陆续离职，茉莉早已心有动摇，她也想到外地工作，离开这个伤心之城。可她不能马上离开，一来庄姐现在情绪不稳，二来去了外地，这一屋子的二万本藏书便不能随时翻阅。这些书是茉莉平日省吃兼用买来的，宝贝着呢。架上有书真富贵，胸中无事即神仙。世上最乐之事：读书；世上最难之事：吃饭。而买书吃饭都需要挣钱，所以如今再苦都得忍着。

茉莉深呼吸几下，慢慢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保证不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庄姐。这半年来庄姐老得很快，很长一段时间，茉莉不敢抬头看庄姐的脸。她的白发越来越多，浮肿的双眼布满血丝。父亲在世时，她还会下楼去社区理发店做头，如今连楼都很少下了。

“茉莉，你的花几天没浇水了，这么热的天，会死掉的。你还没起来吗？”庄姐在卧室门外又催了一次。卧室窗前摆放了十多盆茉莉花，这种黑夜才会散发幽香的小白花显然是不吉利的，买回来没多久，父亲就过世了。她走到窗前，紧了紧窗帘，把心一横：就让这些小茉莉在窗外热死吧。据说人的心爱之物会在主人危难之时代其受难，那么这些小花的枯萎，说不定会让自己的命运有所好转。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却觉得日子一年比一年艰苦。她开始慢慢相信几年前在庐山上仙姑说的话：“你家祖坟西南角与别家坟地相冲，会影响子孙运势。”想来也是，祖上自曾祖父做过大官后，后辈皆一蹶不振。可是祖坟远在山东沿海，况且迁坟也不是件简单的事。茉莉叹息着撑住墙面，望见九宫格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戏台，正演着《游园惊梦》。戏台上写着一幅对联：“君是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我亦逢场作戏人，逢场作戏人···”茉莉心头一惊，从前怎么没悟到这句话呢？出世不易，入世更难，只有把“我”从身体里抽离，俯瞰这个芸芸众生中的“我”，才会觉得此间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平常。

“茉莉，外卖到了！”庄姐声音明显高了八度。每次来了外卖，庄姐都会很高心，因为吃过饭，她又有理由进入那饕餮般的睡眠。

茉莉打开卧室房门，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齐刷刷向她涌来，眼睛尚不能适应。她看了看客厅的钟：正午12点。

一天又过去了一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