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胜新，病不胜旧

父亲依稀还是坐在沙发里，看不清穿的是什么衣服，阳光照着肩膀以下的地方，黝黑的脸颊也覆上了一层金色。

“像我这个病，是治不好的。哮喘没法除根，没准儿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就又犯了。因为现在一直用药的缘故，呼吸系统很脆弱，像今年这样就是因为周围有人感冒了，很小的感冒，后来就传染上了。再加上现在对激素的耐药性越来越强，以前发病的时候输液只要加0.2mg马上就能缓解，这两年发病的时候每次输液加到2-3mg还没什么效果，只能不断的加药量，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一直在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算到头，我现在才四十多岁，真要再这么活二三十年吗？不过恐怕也活不了那么久了。”

父亲笑了一下，然后静静坐着。眯着眼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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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来如山倒，人生轨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陡然一转

“其实身上刚有不舒服的感觉的时候，我也没有当回事，因为身体素质一直都很好，每天早上跑步，打球什么的。你看我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以前当兵时候照的，那时候还练健美呢。”父亲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相纸的样式是七十年代的风格。照片里父亲赤裸着上身正在展示肌肉。

“单位的一个同事，也有点哮喘，介绍了一个偏方药粉，非让我试试。因为三番五次找到我，很上心，我觉得人家也是好意，所以就试了试，没想到用了这个药之后上瘾了。之后我专门找了几个医生看看这药粉是什么成份，说里面有罂粟壳。”

父亲是一个很有毅力的人，就拿戒烟这件事来说，说戒烟一点不犹豫，多少人反反复复办不成的事他一次就能办成，这恐怕也是母亲口中父亲身上唯一可取的地方了。所以对于那个会上瘾的药方，父亲也是毫不犹豫的说戒就戒了，只是断药不像戒烟那么容易。

当时我还在上小学，父亲讲到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印象中每天早上起床之后、上学之前还有放学之后，父亲就跪坐在床上，以两手支撑着身子，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因为出汗的原因，头发散乱的贴在脸上，因为低着头所以看不见脸上的神情，偶尔因为胸口太压抑而抬起头来漫长的呼吸一口气，好像身上压着一座山一样的重量，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睁眼，嘴唇青紫色的。

“当时那几年，试了很多办法，气功也练了中药也吃了，这身子基本就是靠药撑起来的，家里的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但是哮喘病还是越来越重。就像头上罩着一个小气球，每次只能吸那么一点空气；又像有东西压着你的胸口，想吸都吸不动；又像自己的鼻子、气管、肺一下变小了好几号，完全不够用。有时候真觉得可能下一口气就吸不进去了。年轻时候来去如风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可我现在岁数也不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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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除病根就像要把碎在沙子里的豆腐拿出来，是不可能的

“因为生病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出屋，严重的时候想去阳台都不能，可能几个月也呼吸不到外边的空气。刺激性的气味不能闻，刺激性的味道也吃不了，因为用激素类药物味觉也没有了，吃东西都没有味道，像吃糠一样。我是无肉不欢的人，也好喝酒，结果生病了什么都不能吃了。”

即使之后病情缓解了——其实就相当于是两次发病之间的调整期，父亲也回不到当初擅长交际谈吐潇洒的状态了，似乎是心有余悸，又好像是丢了什么。虽然后来他没再提过，但是能感觉他对生活水平的要求早就已经不在乎了。

“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可能几天几夜都睡不了觉，因为躺不下，就只能跪在床上。晚上看着旁边你睡觉的那个屋门缝里透出的光灭了，再等到门缝里的光又透出来了，就知道一夜又过完了。不能睡觉的折磨真的是没法形容，那是受过的最大的罪了。后来再反复发病的时候，有时候即使没有最开始那么严重，但是也经常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然后一直坐到天亮，身体已经知道了那种痛苦，躲不开。”

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也和以前健康的时候一样，但是只有父亲自己知道，所以他再也不逞强了，处处小心保护着自己。身体上的印记可能外表看不到，心理上的印记交往过的人都能感觉到，可能这种和死神见过很多面的人，早就已经和周围人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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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久病的人最怕就是丢掉了活下去的勇气，但是不怪他

后来，母亲和其他亲戚都说，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心气儿很高的人，始终感觉眼前的这片天地太小不够施展。这样的一个人得了这么重的病，每天窝在床上动不了，简直和判死刑差不多了，眼泪流了一万次，却没人能体会。

“当时要不是因为你还小，自杀这种事也早就做了。生病的时候整夜不能睡觉，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当时真想拿上刀和那些害我成现在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了。有时也想着像现在这样活着忍受痛苦，还不如早早死了给自己个了断也给媳妇儿孩子一个安生。每次一想到以后就靠你照顾你妈了，眼泪就止不住了。”

其实我是个不会表达的人，是不知道说什么话，也说不出话来。大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听到父亲说他不在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好好照顾这个家，当时就哽咽的什么都说不出，只有哗哗的流着眼泪。父亲也扭过头去擦着眼泪，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

“在医院或者在家里养病时间长了，其实真的会磨灭了人的锐气，尤其是严重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折磨生命一样，真的很难一直坚持活下去。病情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连续几个月窝在床上，感觉活着真是一种负担。但是每次病好了走出医院的时候，还是会感慨活着真好啊。”是啊，有什么比活下去更令人欣慰的呢，谁不想活下去呢？

生命的可贵恐怕只有直面死亡的人才能体会到，但死神并不总是突然降临在面前，它有可能是一直不远不近的站在你旁边，也许每天过来看你一回，也许你每呼吸一次都来看你一回，要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这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亲很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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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衣不胜新，病不胜旧，病中只体会到了孤独

重病人的孤独是别人体会不了的，不管有多少探望和慰问，其实根本都不可能有什么改观甚至影响。整夜整夜的失眠，在漫长的时间里，在混沌的思想中，只有不断捡拾破碎的回忆，来填补生命的孤独。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说出来好像都透露着虚伪，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发病时的痛苦别人无法想象，父亲说感觉像全身血管里的血都被抽空了，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擦擦眼泪。哮喘这头野兽是无法被制伏的，我们只能想尽各种方法和它拖延时间，尽量长久一点，长久到可以让所有人好像忘了他得了很严重的病。

父亲内心的挣扎痛苦无助和悲壮，都只能一个人消化。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人能做除了安慰以外哪怕一点有用的工作，所有东西只能他自己一个人承受，那是何等的疲惫。后来梦中再见到他的时候，父亲的微笑中都含着沉重的忧伤，是浓到化不开的痛，也许是因为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也是孤独的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