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餐作为这样家庭举办的小小宴会而言相当地精致丰盛。看上去便脆生生的芝麻牛蒡,新鲜可口的梅肉拌章鱼和土豆沙拉,香喷喷的蒸蛋、油豆腐,清淡爽心的荞麦面寿司卷,还有热腾腾的芋头糯米饭、鱼肉莼菜汤。源子随着明一起将盛着饭菜的白瓷碗碟端上长桌去的时候,客人中已经有人被进门以来一直从厨房里悠悠然飘出的香味撩的有些等不及了。
进藤光腰不好,在饭桌前也仍然要依靠着松软的垫子坐在那把扶手椅里。左手边和谷义高十段不经意地转动着手里的酒盅,跟坐在他旁边的伊角慎一郎前棋圣聊起棋院扩建和升段改制的事情,嘴唇一开一翕之间,灯光照得不久前才刚刚重新镶好的假牙一闪一闪地,有些不大自然地白亮。
伊角的身体倒还算硬朗,几年来一直没生过大病。坐在和谷旁边支应着,不时习惯性地搔一搔日渐稀疏的花白头发,并且每隔几分钟就要朝另一旁缠着“最崇拜的进藤光爷爷”胡闹的孙子呵斥几句。而那个在经过了撒娇耍赖等一系列努力之后,终于得愿以偿地坐在了进藤光右手边的伊角胜太,则全然不拿祖父的威严当作一回事。他今年不过才十二岁,却也已经在幼狮战上击败过职业棋手,且秋天的职业考试也是以总共两负的成绩顺利地通过,次年三月即将正式进入职业棋手的世界;此刻,这个蓬松褐发的小毛头正兴致勃勃地拉着进藤光的衣袖,央求着要做他指名的新初段例行比赛对手,唧唧喳喳稚气未脱的嗓音是整个餐室中最响亮的声源。
一老一小的对面,社盘腿而坐,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中的酒盅懒散地轻扣着木制桌面,偶尔将头探向斜对方去和和谷伊角搭上几句。至于那两个自院生时代起便已然成为莫逆之交的老伙伴跟前坐着的人,却仿佛自从踏进这间宅院大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保持着缄默,发福的圆脸上全然看不到可称之为表情的痕迹,挡在厚厚的圆形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似是而非地望向格窗,似乎是将目光的焦点凝聚在了空气中看不见的一点之上,整个人一如窗格外面负载着沉重的雪的灰云般凝滞静止,若有所思地静静倚在长桌角落处,不发一语。
摆齐了列席者的饭菜,明和儿子晖、未来的媳妇源子一起在长桌空出的一侧落座。在饭菜蒸腾起的馨香,清酒散发出的醇美,以及满堂暖融融的气氛之下,她脸上本就不深的皱纹仿佛愈发地舒展了开来,保养得当的面庞透着精神焕发的红润,看上去又年轻了几分。至于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客人们对她的精湛厨艺几十年如一日的夸赞,她只是微微地笑着,礼貌地微微倾下身表示答谢,新婚时候那样略微生涩的紧张已经消失不见,代之以这个年龄段的女性特有的沉稳和优雅。倒是年轻的源子,应对着老辈们无伤大雅的玩笑时,还挂着满面羞涩的笑靥。
在这些多年的老友共饮的酒宴上,是找不到所谓“安静”的存在的。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仿佛都把“吃饭时不要说话”的礼数忘得一干二净。互相斟酒的声音与杯盘相碰的声音交织着响起,畅快的闲谈和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尤其是几杯酒下去以后,那几张刻满岁月纹路的脸上的笑容,看来反倒比席中的那一对年轻的未婚夫妇更显得孩子气。话题以围棋揭开序幕;起先是议论各自近来的实绩,由此说开去分析起棋界的日后的方向潮流,进而讨论到中韩的状况,随后从国际局势忽而转至今晚的菜色,既而提起各自家里的琐事,儿女的婚姻,孙子辈的烦恼,最后又回到围棋的基点,开始评判彼此儿孙辈中的棋手以及各自的门生。
谈论既已来到这个方向,话题中自然便少不了少辈里公认的从资质到勤勉个性都最为出众的三个年轻人——其中的两位已然身在席间。棋界“本家人”出身的进藤晖和伊角胜太就不用说了,半褒奖半调侃地打趣了一番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没有在场的一位身上——也就是出身非棋士家庭、入门晚进步却极为迅速,目前已是进藤光最为看重的门徒的高杉清治。
“说起来……清治最近好象特别活跃,周刊也报道过好几次他的实绩,我们这边的棋手也都很注意他。”
最先引入这个主题的人是社。说话之前,他喝干了小小的白瓷酒瓶中最后一滴清酒,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唇。
“啊,是呀,最近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下棋的风格也变了不少。那孩子,每次讨论会话都不多,可是想法每每都很是有点意思。有时候就算是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那样的地方。”
进藤光咂咂嘴打了个饱嗝,向他的酒瓶伸过手去。对面的明在长桌下面用手拉拉他的衣服,低声叫他少喝一点,他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如果照这样一直下去,我看那孩子将来的前途就是无可限量……说句实话,到时候,我们这些老骨头的位子嘛,大概就要坐不稳喽。”
伊角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和谷却不甚服气地哼了一声。
“没那回事。只要我还在,他们年轻人想出头,就没有那么容易。”
“和谷你还真是不服老呢。”社大笑着说道。
“……不过,那孩子的事情,恐怕还是阿晖最为了解吧。我听说目前棋界这些后辈里,就数阿晖跟清治最要好,而且又是同门,对局的次数也最多了。是不是啊阿晖?”
伊角笑眯眯地看向斜对面明显继承了父亲容貌特征的年轻人。在他的注视之下,进藤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双臂一叉,小孩子一般颇为不忿地撅了撅嘴。
“什么最要好!那家伙啊,平常一副不爱言语的样子,偏巧一见面就要跟我吵个不停。妈妈还担心这样下去会把会所的客人全都吓跑呢。”
话音未落,日本棋界最顶尖的几位老辈棋手,明,源子,甚至是说话者本人,全都禁不住笑了出来。惟有两个人例外。进藤光面无表情地放下酒杯干咳了一声,再次把手伸向酒瓶。而角落里异常沉默的某个人,此时仍旧冷着一张圆脸,镜片后的目光依次扫过席间哄笑的众人。
“哈哈,阿晖,你真是跟你爸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社拍了拍晖的肩膀,顺势递过酒杯去让他帮忙倒满。看着杯里清澈的酒液,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
“唉,不过,每次看见你跟清治,我就忍不住想起过去的那些事。”
“是啊,这么一晃,都已经快四十年了吧。”
伊角也跟着轻轻叹了一声。接下来仿佛是接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暗示般地,原本闹哄哄的厅堂逐渐肃静了下来。进藤光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喝他的酒。和谷看看他,而后朝伊角递过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晖和源子似是对气氛的变化有些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父亲,随即忙不迭地放低了视线,仿佛忽然间对面前的空碗里剩下的几点零星菜屑产生了兴趣似的。惟有十二岁的胜太眨着迷惑的眼睛环视了大人们一圈后,用膝盖蹭着凑近到邻座的进藤光身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进藤爷爷,‘过去的事’是什么?”
进藤光放下酒杯,略略耸耸肩膀。
“啧,都那么长时间了,谁还记得。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爷爷说的是哪件事。”
说着,他挣动着从靠椅里直起身子,站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上厕所”,便朝和室门口迈步走去。明赶忙起身过去搀扶他,顺势温和地制止了源子和晖想要帮忙的意图。
拉门拉开又合上,和谷与伊角再次对视了一眼。转回头来,正遇到进藤晖同样朝他投来的一片茫然的目光。
“小子,”
和谷缓缓地说道,话音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犹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十二月十二日?什么日子?”
晖皱着眉头再次望向源子,仿佛她的面孔上留有他所找寻不到的记忆。片刻以后,他摇了摇头。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中一声不吭的人,忽然低低地开了口。
“今天是塔矢亮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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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面向天,伸直双臂,盘腿坐在棋墩前面的进藤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颇为惬意地吁了口气。这时,门口处传来拖鞋的软底摩擦着光洁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地板所发出的轻微悉索声,金色额发的年轻人立刻下意识般地放低了视线,同时垂下高举的手臂。进来的人对上他那一脸几乎可以用“幸福”来形容的笑容,略有些不忿地抿了抿嘴角,弯身将手里的茶盘撂在他跟前的地板上。
“真是的,明明是在你家,为什么做饭也好泡茶也好都要我动手。”
进藤光咯咯地笑着,两只手掌彼此摩挲了一下,摆出了“我要开动了”的架势。
“因为我想省了你抱怨我弄的东西难吃的麻烦嘛。”
长发垂肩的年轻人皱着眉头露出一个“被打败了”的无奈表情,转而坐到棋墩对面,端起自己的茶小口地呷。进藤光笑得越发灿烂,边喝茶边咂嘴咕哝着“真好喝”、“吵架真渴”,然后理所当然地又招来对方的一个白眼。
“闭上嘴喝你的茶!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两个人认识不止十年了,染金发的年轻棋手完全没有理会朋友那带点愠怒的责备口气,反而得寸进尺般地朝对方挤挤眼睛扮个鬼脸。看着整齐的刘海下秀气的侧脸轮廓微微地绷紧,进藤光自顾自地压低声音吃吃笑个不停,不过倒也确是没有继续耍贫嘴。
过了一会,他放下杯子再次舒展了一下腰身,连带着将不大的房间环视了一圈。
“啊啊,这房子看起来真是不错。……还是出来住比较好,塔矢你说是不是?”
对面的人耸了耸肩。
“还有,真没想到那么多东西居然这么快就能收拾完。上午你过来的时候我都还觉得没有地方落脚呢,还是现在这样子比较顺眼,哈哈。”
说着,进藤光拍了拍不久前才被擦得干净透亮的木制地板,神情满足地望向窗帘半敞的落地窗。西下的斜阳把窗外的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艳丽的金红,高耸的建筑山峰一般沉默地矗立。已然夹带了几许凉意的风透过窗子的缝隙拂着亚麻色的窗帘,带动了一片摇曳的柔影;而落日温和的光晖却依旧充斥着暖融融的气息,流连一般地映照着房内,靠窗的单人床,墙边的书架、衣柜,地板上的棋墩,还有两个席地而坐的年轻人。
“哼,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过不了三天,就会变回刚才的样子了吧。
塔矢亮轻描淡写地挖苦道,指尖若有若无地从棋盘上交错的棋石上轻轻划过,一如拨动琴弦般轻盈而愉悦。
进藤光撇了撇嘴,忽然恶作剧地一扯嘴角,翻过身朝棋盘另一边的年轻人扑了过去,两手抱住他的腰,将他拽倒在地。
“没错还是你能干啊塔矢——别走啦留下来当我老婆吧,哈哈哈哈哈——”
“进……进藤你少来啦……痒死了……”
塔矢亮笑得气喘,用手肘抵着背后人的胸膛想把他推开,进藤光却只是靠在他背上,大笑着抱住不放。对此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索性扭过身来,伸手也去呵他的痒痒,两人小孩子似的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直到身旁的棋墩不知道被谁的脚碰到,身后传来一片希里哗啦的声音时才不得已勉强休战。
挣开进藤光的手,塔矢亮仍在因为笑得太猛而微微颤抖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看看撒得满地都是的黑白棋石,转而撑着手臂半坐起身。这时,旁边的人却一伸手拉住了他。
“别管它,就这样子吧。”
年轻的九段轻轻地吁了口气,顺从地躺回到原地。两人并排平躺在不甚宽敞的房间中央,略略伸开四肢,仰面望着灰白色天花板上被夕阳拉长的吊灯影子。小小的公寓里一片沉寂,间或从窗外远远地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
过了半晌,塔矢亮稍带沙哑的柔和嗓音静静响起。
“进藤。”
“嗯?”
“生日快乐。”
金发的年轻人倏地翻过身子看向他。
“你知道啊?”
“废话。”
些许散乱的刘海下,澄澈的双眼仿佛盈着落日的柔光。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特地选在今天搬家么。”
“那只是凑巧啊,凑巧而已。”
不满地咕哝着,进藤光一手支起头,另一只手过去扯扯塔矢亮的头发。
“那,礼物呢?”
塔矢亮一巴掌打开他的手。
“什么礼物?帮你收拾了大半天屋子,外带做晚饭泡饭后茶,还不够啊?”
“哈哈哈哈……”
进藤光翻身再度躺下,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凝视着上方的吊灯。
“塔矢。”
“什么?”
“我说真的,你要不也搬过来住吧。”
侧过脸,目光交接,塔矢亮的瞳孔中映着进藤光认真的表情。
“搬过来……?”
“旁边的那间也还没租出去,你正好搬来,就像现在这样,每天喝茶,下棋,不是很好?”
“……让我考虑考虑。”
说着,塔矢亮坐起来,将下巴靠在环抱膝盖的手臂上,柔亮的直发顺着他的动作自两旁垂下。
“诶,要趁着那一间被租出去之前想好哦。”
“唔,知道了。……不过,进藤。”
塔矢亮转过脸去,朝他挑了挑眉毛。
“我搬过来的话,是不是除了喝茶下棋之外,还要替你收拾屋子拖地?”
“哈哈,果然……那句话怎么说来的?知我者,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
叹了口气,不再理睬进藤光颇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塔矢亮甩了甩头发,挪动着站起身。
“你呀,”
他说道,进藤光笑着,一动不动地仰视着他。窗外已然变得黯淡的阳光仍旧不懈地将最后的余晖洒向大地,塔矢亮的身影在一片朦胧的逆光中显得有些茫远。
“还是赶快找个女朋友吧。”
第五章
“塔矢亮?”
“是谁?”
进藤晖和伊角胜太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源子习惯性地用手掩住嘴唇,虽然没有说话,但定定地看向和谷的眼神同样显示着内心的好奇。
角落里的人再度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摘下眼镜来,捻起衣摆一角细细地擦拭。
“果然是现在的小孩子。……当年我们这辈人里,有哪个不知道天才塔矢?”
“阿晖,你父亲从没对你提起过么?”
伊角的目光让晖显得有些无措。年轻人抓抓头发,十分难为情地耸了耸肩膀表示没有印象。和谷在一旁苦笑了一声,晃动着手里的酒杯,目光停留在清澈的酒液泛起的小小漩涡上,既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家伙,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呐,呐,”一直得不到正解的胜太似乎有一点着急了,凑到祖父身边,拽拽他的袖口。“爷爷爷爷,你们说的塔矢亮到底是什么人?很厉害么?比进藤爷爷还厉害么?”
“啊哈哈哈哈……”
大声笑起来的人是社。或许是受了酒精的影响,即使上了年纪也仍旧不减其爽朗的嗓音听来略有些干涩。伴随着他的笑声,席间的空气显得愈发寂静而滞重。笑了没多久,他便开始咳嗽,于是一面说话一面用拳头擂着胸口,肩膀兀自微微地颤动着。
“你这小子,”他狠狠地咳几声,咽了口唾沫。“只晓得你进藤光爷爷厉害,都不知道当年跟你进藤光爷爷一般大的人里,还有他拼了命也想追赶的人呢。”
“咦??有这种可能吗??”
胜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在我还是院生的时候,他曾经是我的老师。”
另一边角落里的人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淡地说道。
“越智老师!”
还是小学生的新初段棋手抑制不住地喊起来时,晖却猛然间眼前一亮。
“塔矢……啊,难不成和从前那个著名的五冠王塔矢名人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里,和谷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双眼。
“你说的没错,塔矢亮就是那个塔矢名人的独生子。”
话音一顿,他转开目光,低低地叹了口气。
“……也是你爸爸当年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吧。”
这时,房间的另一边传来重重地将酒杯磕在长桌上的钝声,有人闷闷地念叨了一句什么。和室外的风忽而大了起来,吹动着格窗,回声一般地沙沙作响。
“诶?这是真的吗和谷老师?”进藤晖叫道。
“是啊。”回答他的人是伊角。“就像你和清治一样,他也和你父亲同年。不过,他比你父亲早一年进入职业圈。你父亲做院生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塔矢亮把他看作自己的对手。”
“哼,你是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和谷的嘴角挑了一挑。“塔矢亮……哼,对我们这一辈棋士来说,恐怕再没有比那家伙更让人羡慕也更碍眼了。当初不知道有多少人觉得那是个不可超越的敌手,就这样丧失了斗志呢。”
“真是这样吗,爷爷?听起来有点夸张啊……”
伊角笑笑,拍了拍孙子的头。
“他两岁开始下棋,父亲是当时公认的最接近神之一手的人。他从小学开始在他那个年龄段里就没了对手,连你爷爷都还差得远。到了十五岁,才三段而已,就能打进本因坊循环圈,你说够不够厉害。”
胜太不说话了,褐色的大眼睛又张大了一圈。社清了清喉咙,双手拢进两只袖口里靠在桌上。
“说来当年塔矢通过职业考试的时候,你跟和谷也都参加了吧。”
“啊。我是在正式考试的时候和他交手的,和谷在预选的时候就抽到和他对局。当时和谷就说过,我们中间,只剩下两个人能够通过那一年的考试了。”
“结果当然不用说了。除了第一场缺席,其余的对局那家伙都轻松获胜……哼,院生都不在话下。”和谷咬着牙挤出一个别扭的笑。“虽然不服气,可是你不能不承认那家伙远远超过你。现在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啊,是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咯。”
“那个人可跟你进藤光爷爷不一样。”角落里的越智抱着双臂,凝望着对面的格窗。“当年你进藤光爷爷还是院生二组里某个无名小卒的时候,人家早已经在职业战里连连得胜,名声赫赫了。”
“越智老师您也不必这么说啊……”胜太不满地撅撅嘴巴小声咕哝道。
“这话倒也不假,虽然名气不能代表一切。”伊角叩了叩自己的酒杯。“阿晖,你父亲在棋界也是难得的天才,不过最早发现他的人,我想大概是塔矢亮吧。”
“啧,那家伙,一般人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阿光恐怕是破天荒第一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进藤晖说道,满是困惑地挠着头。“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
“哼,那是因为除了你们这些人之外,谁也不会好好地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做,专讲死人的事。”
未及在座的老辈们开口,拉门刷地一声开了。进藤光半佝偻着腰背迈步走进来,表情甚是不耐烦。紧随在后的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而进屋开始收拾长桌上的残羹碗碟。源子急忙起身帮忙,将各人面前的食具收拢在一起,只留下白瓷的酒瓶和杯盏。晖却一动未动地留在原地,投向和谷的目光中充满着探究的欲望。
和谷没有迎上他的视线。扫了进藤光一眼之后,他抄起自己的酒瓶,给自己和伊角各斟上了一杯。角落里越智也像是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似的,抱着双臂不出一声,圆脸上神情越发地阴沉。惟独社满不在乎地抽抽鼻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倒向前斜倚着长桌扭过身子。
“小子,你跟清治经常在你家那间棋会所下棋吧?”
“嗯。”
“那你爸爸呢?”
“爸爸不去那边。”晖答道。“那边一向是妈妈打理的,现在差不多交给华音……怎么了吗?”
社舒了口气,花白的鬓发随之抖了两抖。
“那里过去曾经是塔矢家的会所,当年你爸爸和塔矢亮也常常在那里一起对局检讨来的。”
晖一脸愕然地张了张嘴。对面的胜太也安静下来,大大的褐色眼睛紧紧盯着社。
“我是第一次北斗杯之前认识的他们两个,后来好几次来东京都是直接到那间会所去见他们……每一次走进去的时候,他们都在吵架,就像你和清治一样。”
“不过,他们的感情应该是很好,”伊角捋了捋头发。“后来还搬出来住在同一栋公寓的同一个楼层,好象约好了似的,二十五六了,都没有成家的意思。”
“啧,什么话。”进藤光垂着眼皮朝伊角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过是想要专心下棋罢了,又干得别人什么事了,简直莫名其妙。”
“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和谷道。“但是,他们两个是当时的年轻人里最受重视的,前辈们也不敢疏忽一点。也有过几次一起进入循环圈,差一点就拿走头衔……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那么,如果这个人现在还在的话……”胜太喃喃道。
“那你的这些爷爷辈手里的头衔么,恐怕就要分一半出去了。”社微微地一耸肩膀。
两个年轻棋手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敬畏的神情。一旁的进藤光却抿了口清酒,鼻子里挤出声不屑的冷笑。
“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说来说去的你们不觉得无聊么。”
越智斜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伊角长叹一声,默默地将面前的酒杯推开。
“是啊,没有可能的事……只是四十年了,还是让人觉得没有多少真实感。”
“……谁又能想得到呢。”和谷苦笑着,看看两个小辈。
“当时谁又能想到,今天你们会问‘塔矢亮是谁’,而我们会答:‘那是个天才的棋手,年纪轻轻就生病死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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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大笨蛋!”
门只虚掩着的单人特护病房里传出的一声响亮的叫喊让走廊里经过的医生和病人纷纷侧目。始作俑者也意识到自己的卤莽,连忙放低了声音,结果却还是招来了值班护士长不留情面的警告。
“这位先生,病房里请务必保持安静,否则就请你出去。”
“是,是,我明白了。”
额前染着金色刘海的年轻人手里捏着一个苹果,忙不迭地鞠躬道歉。狼狈的样子惹得身边病床上半坐半躺的朋友小声地笑了起来,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因而略略泛起一丝晕红的迹象。
目送着满脸严肃的护士长将门在身后轻轻地带上,进藤光朝她的背影用力地吐了下舌头,转回头来狠狠瞪了床上的人一眼。
“你还笑!塔矢亮!都是因为你!……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明明早上已经感觉到不舒服了,干吗还要硬撑着去比赛?也不跟我说一声。到底是身体重要,还是棋重要?少下一盘你会死啊??”
病塌上一身白色医院棉袍的年轻棋手微微地垂下眼帘,随即抬头看向他,略为细长的眼睛明澈如初。
“可你不是一直都很期待那一盘的吗?我记得你前一天晚上才刚刚说过‘好容易又在循环圈碰到,这次一定要赢你’来的。”
“所以,你就下到一半然后不战败?你以为我稀罕这种赢法么?”
进藤光白了他一眼,迈步上前重重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手撑着膝盖,低低地将头弯了下去。额前的流海披了下来,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说你啊,”年轻的棋手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也该学着体谅体谅别人的心情了吧。”
“进藤……”
“我不过才出去一会,回来就听他们说你紧急入院,还一连几天都不许我进来……”
“……”
“这都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是你……”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落下去,最后化作一阵含糊的咕哝。
塔矢亮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片刻以后,没有插上吊针的右手静静地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进藤光一边的肩膀上。
“对不起……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进藤光一把抓住那只手,死死地扣在自己的手心里,将头扭向一旁。
“你道什么歉,我才没担心你……我不过就是弄不明白,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赢你一次。真是的,本来都已经想好该怎么扭转局面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挪坐到床上,两臂无声地环上了塔矢亮瘦削的双肩。
“哪,张嘴。”
病床边矮柜顶上放着一大袋水果,被挤在角落中的一只盘子里积了一堆刚刚削下来的,有宽有窄断成一片一片的苹果皮。然而染着金色额发的年轻人手里削完的苹果看上去还算是相当平整,用手里的小刀切下一块戳在刀尖上,进藤光把它径直送到了塔矢亮的嘴角边。
半躺着的年轻棋手略微向后缩了一缩,对着那块苹果皱皱眉头。
“吃啊,没放毒药,干吗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我举得手很酸诶。”
进藤光絮絮地抱怨道,又凑近了几分。
“你切的这么大块,谁吃得下……”
塔矢亮说着从他手里把水果刀夺了过来,一下一下地咬着那块苹果。进藤光随手从柜上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上的汁水,随即就着手中剩下的多半个苹果,足足地咬了一大口。
“喂,塔矢,说起来……”
被塞满嘴的苹果噎了一下,进藤光打了个嗝,拿手揉揉胸口。
“后天是你生日吧,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塔矢亮眨了眨眼睛。“……我没想过。”
“啊,你不要告诉我其实你都不记得要过生日了吧。”进藤光托着脸颊,一副苦思的表情。
“唔……不然这样好了。等到那天,我们去找和谷伊角他们一起过来庆祝庆祝,你看怎么样?正好我好象也很久都没见到他们了似的。”
“他们都已经成家了。也就只有你,每天还都只想着玩而已。”
塔矢亮把水果刀放回柜上的盘子里,进藤光转手又把它拿起来,开始削另一只苹果。
“切,他们那叫做不地道。成了家就连影子也见不到了,像什么话。……你看着吧,我将来才不会和他们一样重色轻友。”
“先别说那么多了。”塔矢亮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天……你不是还有下一场循环圈的对局么?”
“啊。”
“那好。要是真想送我礼物的话,就给我痛快地赢了这一局回来。可别忘了,你这是代替我进入第二轮比赛的,下得不像样子的话,我可绝不会饶过你。”
“哼,说得轻松,你还欠我半盘棋呢。”负气般地使劲片下一片果皮,进藤光甩给他一个白眼。“下到终局之前,你又怎么知道我不能反败为胜。”
“你觉得我会给你反败为胜的机会?”半长头发的年轻棋手朝他一挑眉毛。
“我怎么就不能……算了。”
耸耸肩,进藤光挥了挥手里的苹果,摆出一副相当大度的样子。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这回不跟你计较。等你出了院,下完那一盘再说。”
“尽管来吧,我不会让步的。”
习惯性地抿起嘴角,塔矢亮伸手接住一片将要掉在床单上的苹果皮。于是两个人再度对视着笑起来。
“……不过,那件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甩掉刀上粘着的最后一块果皮,又把一个苹果切下几乎一半大小递给床上的人,进藤光转而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不会再输给森下老师了,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
“明天的比赛,我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本因坊头衔!”
小小的病房里回荡着他斩钉截铁一般的决心,伴随着床头提示探视时间结束的电子钟滴答的鸣响。敞开着布帘的窗外,午后灰白的天空里,零星的雪花开始稀稀落落地飘摇而下。
“……那就比比看好了。”
那一天塔矢亮倚在病床上,微笑着这样回答。病容憔悴的脸上,仿佛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如果今年你拿到了头衔,那么明年,就请等着我把它夺走吧。”
而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进藤光转回头去,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一言为定。
第六章
阴沉的夜幕已经降临。潮湿的风愈发紧切,在灰黑的天地间号啸着盘旋着,簌簌地冲撞着窗格。室内晕黄的灯光仿佛也有几许摇曳,投落下来的光影沁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狭长的走廊里,充斥着冰雪味道的空气,让端着茶盘从厨房里走出的明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皱皱眉头,她小声地咕哝了一句,将茶盘交给从身后跟上来的源子,转身走向卧房。
源子把暖暖的抹茶送进去的时候,社正在试图点燃自己的香烟。可能是打火机油刚好在这时用完,嚓嚓地几点白星过去,硬是没有金黄的火苗迸出。源子赶忙放下茶盘,笑着说了声“我去给您拿火柴过来吧”,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进藤晖替她将茶杯和茶点摆好,端起壶来逐一地斟上,随后将各人面前空了的酒具一齐拢进茶盘,撂到一旁的角落里。
“那后来呢?”
胜太已经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不过这一次,他靠向了社的那一边。
“后来?呃……”
社放下打火机,随手将烟卷搁在香烟盒上面,带着几分醉意地揉了揉眼睛。
“去世了。心脏病。”
越智替他补完了下文,而后再度低头摘掉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摩挲擦拭,仿佛是这简短的几个字徒然令他产生了不快一般。
“嗯。对当时那个年代的棋界来说,再没有比那件事更让人震惊了。”
伊角将白瓷茶杯凑近嘴边吹了吹,浅浅地呷了一口。
“他父亲倒是曾经有过类似的病史,可那家伙平日里一向都正常得很……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大相信那是事实。——就是怎么也想不透。”
和谷说着,似乎是下意识般地朝进藤光的方向望去,但和室的主人却仿佛没有留意到他的注视,只是专心一意地闷头喝茶。
“和谷老师觉得……很离奇吗?”晖皱皱眉问道。
“只是太突然了而已。”伊角苦笑道。“据说当天的中午还好好的,病情也稳定下来了……”
“可是那天下午情况突然恶化了起来,人一下子就不行了,抢救也没能奏效,最终也没能熬过那个晚上。”
说到这里,他略略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了一句。
“还不到二十七岁。”
“……好可怜。”胜太喃喃地自语着,稚气未脱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伤感。社笑了笑,伸手过去抚了抚他的头,晖也跟着在一旁悄悄地叹息。就在这时,明从外面拉开了门,后面紧随着刚刚去厨房取火柴回来的源子。明在深绿色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暖和的羽绒背心,手里还拎着一件咖啡色的外套。朝席间的客人们微一颔首,她绕过社,来到进藤光身旁,轻柔利索地将外套披在丈夫身上。随后她端起角落里盛放着空酒具的托盘,再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和室。
眼睛一眨不眨地目送着明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拉门背后,和谷同伊角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进藤光头也不抬地瞟了那两个莫逆好友一眼,板着脸没有说话。
“想想那年年底的本因坊战,塔矢应该是最有可能将头衔从绪方老师手里夺走的吧。名人循环圈里的那一局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是有这个实力的。”
几经周转之下,社的烟总算燃着了。然而他吸了一口,便放了下来,任由它在他生着皱纹和硬茧的指尖渐渐耗去,灰白色的烟雾笔直地升腾而起,如同抓不住的时光一般散入头顶的空气,不见了影迹。
“如果他能活过最后的一个月,那原本应该是他的第一个头衔……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伊角没有碰面前的茶点。将盛着点心的盘子隔着长桌推向孙子那一边,他静静地说着。
“那家伙下的最后一盘棋,”和谷的目光在隔桌的两父子之间移动着,随后落在了晖的身上。“就是那一年本因坊循环圈第一轮的最后一局,对手是你的父亲。”
“谁赢了?”胜太眨了眨眼睛。
“那一盘才下到一半,塔矢就住进了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结果那盘棋也变成了残局。”社答道。“不过按照当时的走势来看,很明显的是塔矢占优。”
“是这样的吗进藤爷爷?”
“我想不起来了。”进藤光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倒是忘得干净,”或许是酒意上来,越智的话语比先前冲了许多。“当年塔矢的葬礼,你也忘记参加了对不对?”
“哼,是又怎样?”略略换了个坐姿,进藤光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反问道。
“你——”
眼看着越智涨红了脸,额角也隐隐地迸起了愠怒的青筋,和谷连忙伏过身子扯住他的衣袖,朝他递了个眼色。越智看了看他,又瞟了瞟进藤光,忿忿地甩甩袖子抱住双臂,扭开头不再说话。
“葬礼之后不久,塔矢行洋老师跟明子夫人就离开了日本,之后他们定居在中国,再也没有回过东京。”伊角取过瓷壶来倒上第二杯。“也许是不愿意再回到这个让他们伤心的地方来吧。”
“原本属于他家的那间会所,后来也转让了出去,听说有人在那里开过咖啡店、酒吧什么的。”和谷接着讲道。“不过又过了几年之后那间房子转到了你爸爸的手里。老实说我也有点吃惊,他竟然又在那里开了间棋会所。”
“……就是现在我家的这一间。”晖低低地说。
“没错。”伊角点点头。
“可是,”胜太皱皱眉,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像爷爷说的那样的话,至少我也该听说过这个人的事,可是为什么连晖哥哥也不知道呢?”
“哼,你们这些孩子,”越智闻言转过头来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说道。“有几个会把自己出生之前的事情好好地记在心上?就算讲给你们听,你们也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怪只怪那家伙运气不好,没能拿到几个头衔就走了,这样的人再怎么厉害,你们也理解不了他的价值。”
老辈有些严厉的口吻让晖显得有些窘迫,颇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一边的胜太则用委屈的目光看看自己的爷爷,随后蔫蔫地垂下了脸。伊角才开口想要说什么,越智却抢在他之前继续说道。
“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人是一定要死的,可是千万不要在不合适的时候死。否则那么多的才华那么多的努力,到头来,连名字都给人忘记……别的人也就罢了,就连表面上看起来最亲近的人也都不在乎不记得,倒让到死也看不入眼的人白白地咽不下这口气,这样的家伙,死得未免也太不值了。”
“越智,别乱说。”伊角皱了皱稀疏的眉毛,略有些嗔怒地说道。“谁说没有人记得?你记得,我记得,和谷也记得,我们大家,不是都没有忘记么?”
“啧,”越智斜着眼睛扫了一眼进藤光的方向。“还是某人说得对。……如今这个年代,也就只有我们这群死脑筋的老骨头,会坐在一起念念不忘地纠缠那些过去的事……咳咳……”
几句话略微说得急了些,他止不住地大声咳嗽着。定了定神,他端起面前的茶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可是越智老师,”胜太终于鼓起了勇气说道。“我觉得,塔矢老师去世的时候,其实进藤爷爷才是最难过的吧……”
“哼,死都死了,还能怎样。”进藤光拢了拢袖口,冷笑了一声,悠悠然地端起自己的茶。
“我都说过了,别理他。”越智没好气地说。
此后,席间再一次静了下来。晖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茶杯,剩下的半杯抹茶已然冷了,不再有袅袅的白汽溢出。在他盯着它久久地发怔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他抬起头,正对上源子澄澈明净的双眼。目光相触,她向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微笑竟让晖的眼眶略微有些发红。
“天不早啦,越智老师,您不去泡泡温泉吗?听说您也有患风湿,泡温泉很有效的哦。”源子放开晖的手,站起来笑着招呼道。“社老师,和谷老师,伊角老师还有胜太也一起去吧,天气又冷又湿的,洗洗温泉浴才睡得舒服呢。”
“好好好,去泡温泉,去泡温泉。”和谷也边笑边站起身,顺便和胜太一起搀起伊角。“越智,快起来,再坐下去就更要发福啦,到时候你那老骨头撑不起来一身的肉,可不麻烦了?”
说着,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社也跟着一同笑,压灭了手中的烟蒂,在源子的搀扶下站起身。另一旁的晖也扶起了冷着脸不说话的越智。
“进藤老师,您不去吗?医生说您的腰病才刚刚恢复了一点,还需要继续巩固治疗呢……”
“我晚些再去。”进藤光含含糊糊地答道,伸手把身上大衣拉下来放到一旁,等到其他人都走出门口,他才撑着坐椅扶手费力地挪动着起身,一边絮絮地嘱咐着。
“晖你小心一点,池子边上滑,别让那几个家伙滑倒了,那几把老骨头,都禁不起摔的。”
“知道了爸爸。”晖回头应道。“源子,你先扶爸爸回房间吧。”
“不用了。”进藤光摆了摆手。“……你还是去你妈妈那里看看好了。我走得动路,扶什么。”
说着,他披上大衣,依旧微微佝偻着腰,穿过走廊朝他的棋室走去。或许是多喝了清酒的缘故,在走廊略微昏暗的灯光下,他的步履显得愈发地蹒跚踯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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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藤光独自来到自家的温泉池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空旷的温泉浴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友们连同儿子晖都已经早早地洗完,回房间舒舒服服地喝茶去了——或许已经开始对局也说不定。进藤光把白色浴巾围在腰上,小心翼翼地穿过白瓷砖铺的地面,向翻滚着热腾腾的水花和白色蒸汽的池边走去。
清澄的汤泉带着天然的热度,满满地漫溢到池边。坐在沿上,双腿首先浸入略有些发烫的池水里,一阵颤栗触电一般地经过他的身体。跟着他将全身都泡入泉水当中,半靠半躺地倚在修成宽阔阶梯的池沿,舒展开僵硬的四肢。水面刚好没至他的下巴,他合上双眼,紧绷的面部线条逐渐松弛。
久久地,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温泉蒸腾起来的水气濡湿了未曾浸入水中的额发,在微微发黄的浴室顶灯的映照下,湿漉漉的斑白发丝恍若闪耀着金黄的颜色。暖融融的泉水熨烫过失去大半青春光泽的肌肤,奇迹般地让那皱纹纵生的脸颊泛起了少年般的红晕。过了好一阵以后,他张开双眼,挪动了一下身体,水雾随着他的搅动呼地升腾而起,他便孩子似地伸手朝那扑面而来的氤氲水气扇过去。然而浓郁的乳白色蒸汽非但没有被挥散,反而在他眼前漫无边际地铺展开来,一如那无数个夜晚中死死缠绕不去的梦魇。
雪很大。成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撒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就此掩埋。天色已是一片昏暗,街灯却仅仅亮起一点点迷蒙的昏黄。在雪地的反白与阴沉的天色之间,金色刘海的年轻人发狂一样地奔跑着。几次险些失足滑倒,几次差点同路人撞个满怀,然而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依旧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他跑了很久,既分不清方向,也无目的地。他身上只穿着衬衫、单层的黄色帽衫和牛仔裤,也没有戴帽子和手套,足见出门时的匆促。下班的人们在大雪中裹紧外套匆匆向各自家里赶,警察站在阻塞的道路上忙碌地疏导交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异常狼狈的样貌,也没有人听见他破碎嘶哑的喘息。他不停地跑着,直到双腿脱力,不能够继续维持这样剧烈的运动。这时他的脚底接触到雪地下一片硬实的冰层,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朝前重重地摔出好远。年轻人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仿佛痛得起不来身似的,就势跪倒在雪地里,赤裸的双手疯了一样狠命捶打着面前地面上厚厚的积雪。
“……混蛋!”他死死地咬着牙,反反复复地骂着同一句话,仿佛他的语言中只剩下这两个字。积雪纷乱地在他身边扬起,同仍在不断降下的雪片混合在一起,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混蛋!混蛋!混蛋……”
不知多少遍以后,他的声音渐渐地哽住了,低落了,最终变成一阵含糊不清的呜咽。冻得发红的两手缓缓地停止了狂乱的挥舞,转而静静地掩住了自己的脸。伴随着低声的抽泣,年轻人含混地,将没有答案的疑问抛给空旷的四野。
——为什么不能够活下来。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为什么最看重承诺的你,偏偏这一次,失约了呢?”
北风号啸着席卷过大地,将冷的雪同热的泪一齐吹向阴霾的天宇。
染金发的年轻人再次将头抬起时,雪几乎已经把他整个地埋了起来。有人将手放在他瑟瑟发抖的肩膀上,他反射般地抬眼看去。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只有和跪着的他一般高,身穿厚厚的冬衣,留着整齐短发的小姑娘。
“大哥哥,你在哭吗?”
女孩子天真清脆的嗓音,让他不自觉地稍稍扬了扬嘴角。年轻人看看她,转而环顾了一下四周。熟悉的公园的轮廓映入他眼底,那些树木、花坛和长椅都已为厚厚的积雪覆盖。暮色愈渐深沉,偌大的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寂静得只剩下雪片落地的簌簌声响。
“没有,我没有哭啊。”
他平静地答道,闭上双眼,长长地舒了口气。僵直的手抹了把脸,年轻人颇有些费力地从雪堆中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小姑娘没有走开,仰起脸来看着他,继续问道。
“大哥哥……你是因为摔倒才哭的吗?”
“……”
年轻人很惊讶地一挑眉毛,有些发青的双唇张了张,却又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一般静静地合上,最终只是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你失恋了吗?”
掸着雪的手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雪花乘机落在那只突然停止了运作的手上。随即他弯下腰去,抖落裤子上的雪。直起身时,染金发的年轻人笑了,笑得琥珀色的眼睛也眯成了两道月牙。
“没有。我……只是被个可恶的家伙耍了而已。”
说罢他转身走开。相反方向的远处传来了几声召唤的声音,小姑娘回头应了一声,转过脸来,目光依旧呆呆地望着远去的年轻人。金色额发的年轻人仍在笑着,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分外单薄和寂寞的身影背后,是一片了然无际,仿佛吞噬了天地的丧礼的灰白。
“不遵守约定的家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不原谅你……我到死……也不会原谅你的……”
泉池里的老人死死地皱起了眉,朝上仰起的脸上遍布的皱纹抽作扭曲的一团。执过了数十载棋子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在腾起着白色蒙蒙雾气的水面下,不住地颤抖。
尾声
静静的夜,明躺在榻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辗转几番却仍不能入眠,仿佛有什么在拉扯着,不准她合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去摸索着按下了榻边台灯的开关,柔和的光晕顿时融化了和室夜晚的昏黑。
风似乎已经停了。格窗外只剩下暗沉沉的夜色,分外地寂静。明掀开棉被坐了起来,拉过她的棉背心套在保暖睡衣外面。睡前翻看过的书仍然扣放在枕边,她将它合上放到枕下,转而套上暖暖的毛拖鞋,向卧室外面走去。
几间客房里都已经熄了灯,明在走廊里听到有微微的鼾声自房内传出来,夹杂着几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晖也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正香,这些将围棋当作生命的老少们,经过了一番兴高采烈的快棋战以后,终于安然地各自睡去了。
查看过源子的卧房,明轻轻地舒了口气,用手指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年纪大了,果然经不起熬夜的劳累。她摇头苦笑着,径自走向靠近回廊尽头处丈夫的房间。进藤光洗过澡回房已经很久了,却意外地没有加入老友们的鏖战,或许是太累了,要不就是腰疼又犯了,从温泉浴室出来时,他像是有些没精打采。
明悄悄地来到那扇隔门之前。房里也关着灯,静静的,听不到什么响动。然而明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半扇,向里面望去。不大的和室里黑漆漆地,空气有些阴冷,并搀杂着一股清酒的味道,明费了一会工夫才看到进藤光——睡前由她亲自铺好的被褥空着,而她清瘦老伴却坐在正对院落、敞着一道缝隙的拉门之前,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赶忙将顶上大灯打开,匆匆地过去,将那扇拉门合上。转回身来时进藤光仍没有动弹,依旧拢着袖子裹着外套,盘腿坐在坐垫上,出神一般地望着前方,身旁搁着一只清酒的白瓷瓶。
“光!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不睡觉,又喝起来了?还穿得这么少开着门坐着,腰不要了吗?”
“罗……罗嗦。”明显是醉意上来了,被问到的人连话也说得不甚流利。“我看下雪呢……”
“什么下雪?哪有下雪?”明一边责备着,一边费力地拖起他的手臂。“都什么岁数还要胡闹!去,回被窝里老老实实地睡觉!”
进藤光呵呵地笑了,倒也顺从地站了起来,一迈步却摇摇晃晃地,险些绊到榻边的棋墩。
明长长地叹了一声,搀扶着他躺倒,替他把棉被盖严。进藤光侧躺着,咂咂嘴巴,将眼睛闭上了。明看着他再次叹息起来,转而去收拾塌塌米上的酒瓶。
“光,胜太说你今天很不对劲……真是的,都快四十年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
花白的头发在枕头上蹭了蹭,进藤光略略翻了个身,喉咙里含糊地咕哝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你啊……”明又一次伸出手去替他拉好了身上的被子。“再这样不注意身体,非得提前退休不可。”
“……我不退休,不退休。”进藤光闭着眼睛,仿佛在和谁赌气一般地絮叨着。“我死也得死在棋盘前面……死也得死在棋盘前面……”
“好啦好啦,”明站起身来,拎起那只酒瓶。“我去给你倒点水来。”
她出去了,拉门在她身后轻悄悄地带上。房里榻上的人还在一个劲地叨念着含混不清的言语,天花板上依然亮着的日光灯闪烁了几下,无声无息地映照着塌旁的棋墩上下到一半的残局。
“……我不退休……”
“……我要……要……神之一手……”
“然后……然后……”
“把那家伙……彻底地……忘掉……”
冷风再一次擦着窗棂席卷而过。其后接踵而来的,第一片莹白的雪绒,终于飘飘摇摇地,坠落在灰蒙蒙的和式屋顶。没过多久,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降下,将门外往来的人迹,连同一望无际的尘世一起湮没得无影无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