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之一：比画更美的风景

湖南有湘资沅澧四大水系，澧水是最北的一条，处于神秘的北纬二十九度线上，支流众多，涔水和蛟河就是其中的两条。这两条河穿行于崇山峻岭，汇流成河，沿澧阳平原随形赋势，逶迤盘曲而下，然后彼此倾慕，渐行渐近，在一个叫三星垸的地方挽了一个结，继续相携前行，在津市一头扎入澧水，浩浩汤汤，入洞庭，下长江，东归大海。

涔水和蛟河挽结的地方就是三星村。本地人根据方位管涔水叫南河，蛟河为北河，简截而又明了。从地图上看，如果把南河和北河裁直，看作两个线段，那么这两个线段所折成的角几乎就是一个30度的锐角。三星村就坐落在这个锐角深处。在锐角的尖部，有两片颇有规模的建筑群，靠北河的是县办中学——澧县五中；挨南河的是县大米厂，国家的战备仓库。翻过尖角往东，就是热闹阜盛的梦溪古镇了。下堤坡，一条小街沿涔水河蜿蜒东去，这条小街俗称一步街。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横跨蛟河，桥下正是蛟河和涔水河勾搭上的地方。

沿涔水河一带的村庄名称，多少也与涔水有关，我所在的三星村西面是涔河村，再往上隔三合有涔北村，一河之隔的涔南镇也有涔北村。如今三星村在撤乡并村的行政区划调整中，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头衔，委委屈屈地改叫涔河村，隶属于梦溪镇了。

历史上，南河和北河带给三星的痛苦，似乎并不少于她们赐予三星的恩惠。

有谁见过一个千把多人口的小村，要同时承担两条大堤的防汛筑堤任务？所有取土夯筑全靠手挖肩扛。不仅如此，大量劳力还要被派去支持县内外的建设项目，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治西湖，六七十年代修三门水库，千官水库，滟洲水电站，还有湘鄂边界的洈水水渠，等等。每年从春夏之交，一直到初秋，三星人的心都是吊着的，一旦持续数天大雨，甚至一两天暴雨，这南河和北河水位急剧上升，立马变成了不受约束的猛兽，这头猛兽剧烈扭曲着身子，冲撞嗥叫，令人望之生惧，两股战栗。每当这个时候，全大队男女老少齐齐上堤昼夜巡查，排险，给大堤加高加固，不堪其扰。

可是，平日里的南河和北河，却是一副乖巧柔顺、可爱可亲的模样。微风吹过，碧波荡漾，岸边水草丰茂。朝阳初上，或晚霞斜照，满河溢彩流金。南河水运繁忙，千帆竞渡，鸥鹭翻飞盘旋，拉纤人躬着古铜色的背，吼着响亮的船夫号子，匍匐前行。

早先，南河的刘家湾有一个闸连通三星垸和南河，从西头的荠米堰一直到闸口，大大小小几十口堰塘首尾连贯，垸内积水严重时通过水闸将水排到河里，河里的水位高于垸内时关闭闸门；干旱时又引河水进来。后来又在南河的朱家塔和北河的石家冈修建了两个电排灌站。每当排水时，堤外面的闸口都挤满了捡鱼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捕鱼工具，或者什么工具也不拿，只为看热闹。另外两个电排站出口也有人捡鱼，但那里捡到的鱼往往缺头断尾，没有卖相，只能自吃和喂猫了。

现在头脑灵泛有点实力的人，都热衷于打造特色农庄，申报国家级省级几个A的旅游景点，居然也吸引了大量的游客，赚得盆满钵满。说句实话，如果不是参加什么活动，我基本上是不会去这些地方的。为什么？一者此乃人造之景，非自然形成，是为先天不足。二者有两个致命硬伤景点解决不了，干净的水和空气。缺少这两个要件，还能有真正的美景吗？在我的记忆中，水质变坏，是从农村大量使用农药化肥开始的。在此之前，三星小垸乃至澧水流域，是典型的鱼米之乡，随便取景，都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

那时的天是蓝的，空气是透明的；那时的水是清冽而甘甜的。

晴朗的日子里，站在河堤上极目眺望，东南有嘉山，西南有彭山，北面有雷公塔那边的重重岗峦，如同精致的盆景，纤毫毕现，尽收眼底。初春时节，池塘边，柳树柔软的枝条爆出了一粒粒嫩芽，随风摇曳；杨树和苦楝树也秀出鹅黄的细叶。茅屋后檐，篱笆旁边，白的梨花，粉的桃花正热烈地绽放着，大地弥漫着醉人的芳香。盛夏之夜，在大堤上或自家天井晒凉，星斗满天，河汉璀璨，时有一颗或几颗流星划过天际，留下一串耀眼的火花。秋夜，牛乳般的月光覆盖着原野和河流，空气中满是干草的清香。严冬季节，白雪皑皑，冰封大地，一切都安静沉寂下来了。一两只觅食的鸟儿在雪地上印下了几行浅浅的图案，茅屋檐下垂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冰棱，屋内树蔸冒着青烟，间或有火星发出轻脆的噼啪声。

那个时候很少有人带水杯水壶出门。渴了，随便从堰塘或是水沟里用手捧起水来就可以喝，有时还用荷叶替田里劳作的人带水喝，甘甜的水和荷叶的清香混在一起，就是天下最好的饮料了。只要不是下雨的日子，几米深的池塘清澈见底，水底几蔸扁担草，水草旁一两片闪着白光的蚌壳，半截鞋底，鞋底旁有几条悠闲的小鱼。有时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掉在水里了，只要颜色与塘里的泥巴稍有不同，就不用担心因为水深看不到。秋天无风的下午，金色的阳光直射水底。一毛拤长的金壳鲫鱼悬浮在半水中，在水底投下清晰的影子。拿着钓杆把上了蚯蚓的渔钩递到鱼的嘴边，鱼儿不理不睬，有时被惹烦了，一口咬住蚯蚓，于是传来泼喇喇一阵水响。

还有发春水的时候，到处都是满堰满凼的水，黑鸦鸦的鱼群在岸边扳籽，鱼儿高高跃起，重重地摔跌在水面，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听到声音。手拿舀架，猫着腰快步冲向鱼群，直起身来，舀架里便是活蹦乱跳的鱼儿。

在艺术家的笔下，美丽的自然风景里，一般都要安排瓦房的屋脊，茅檐的一角或是矮矮的竹篱笆掩映在绿树底下，才显出古意和诗意。那么，当时的三星完全能满足这些艺术家们的癖好。那里的房子确确实实称得上古意和诗意。土砖瓦顶、茅草屋居多。也有几栋祖传下来的老旧的板壁屋，也是黯淡的颜色。地主家的房子，已经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我老表秋平的家，已拆得七零八落了，从残留着的雕花门窗，还依稀能看出往日的富贵气派。刘家湾的四清的家也是地主成份，他家就在闸口不远的堤边，只剩下没来得及拆完的孤零零的一堵山墙，任凭风吹雨淋，居然就挺立在那里，没有坍塌。山墙的规模明显比周边房屋的要高大得多，砖缝整齐划一，勾缝的材料呈白色，尽管是满地的残砖断瓦，却还残存一丝没落的奢华气息。砖跟故宫所看到的一样，是薄片状的，灰色，质地紧致细腻，以卵石敲之，其声清脆，有金属味道。据说这类砖的制作工艺相当复杂，如果哪位有心人保留有这种砖，那也应该算是值钱的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