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同学们大都在各地旅游消遣,我和老龙选择了去建筑工地做小工。工地就在西安临潼,是一项移民搬迁项目。
上班的第一天,工地上在拆外架,我和老龙的任务就是把从十几层楼外扔下的钢管统一起来,然后背到专放地点,便于塔吊钓上楼顶重复利用。
由于下雨天气,地面湿滑,泥土松软,这也使得钢管从楼上扔下来都插入泥土数米深。刚刚进场就被地上的钉子扎破了鞋,如果不是我的运动鞋底子厚,想必我的脚底可能就扎穿了。
整个场面杂乱不堪,钢管横斜不齐,东倒西歪,到处都是钢管,宛若丛林密布。钢管有长有短,长的六米,短的一米,但是往往钢管里都会灌入混凝土,使得钢管异常沉重。把一根钢管从泥土中抽弄出来,我已经筋疲力尽,还要背放在另处,我就更没办法了,所以遇到长而重的钢管我就和老龙两人抬。
天开始下起了小雨,我也越来越没力气,鞋底扎的钉子也越来越多,我感觉我要坚持不下去了。包工头来了,老龙扛起了两根六米长的钢管,我看见了他涨红的脸,他一步一步走向终点。
我鼓起一把劲也扛了两根长而重的钢管,就在上肩的那一刻,我肩上的肉皮开裂了,肩头的痛楚使我的腿直不起来,我弓着腰一步一步走,脚印一个比一个深。汗水裹着雨水,湿了一身,我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里面的人一样,感觉有万吨的力量压在肩上,使我无法喘息。
我竟然坚持到了下班,一天下来,双肩已经红肿皮肉已经裂开和衣服挟裹在一起,脱下衣服的那一瞬,我竟痛出了眼泪。
老龙比我坚强,他吃的苦比我多,他吞了一口二锅头,说了一句毛主席的名言: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这句话,硬生生地把我想要打退堂鼓想回家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捡过扣件,做过防护,吊过钢筋,运过材料,递过钢管。每一天都是大汗淋漓,每一天都是筋疲力尽,每一天都是灰头土脸。
有一天,天降大雨,全体停工休息。其他工友在打扑克,我和老龙躺在床上看书,我在看莫言的《蛙》,他在看斯诺的《毛泽东自传》。
我看到了计划生育政策下的冷酷无情,时代背景下人民的苦难生活,随口说了一句悲天悯人的话,老龙反驳了我观点,他说伟大的毛主席拯救了中国。我就事论事的和他讨论了起来。
在毛的功与过是与非的问题上,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辩,以至于吃饭的时候我们分道扬镳。
我觉得他太冥顽不灵,太过拥护他了,觉得他的一切做法都是对的,我不想理他了。他觉我的观点太偏激,近乎庄子式诡辩。我们就是如此的偏执,各守一方,互不退让。
我们互不理睬。一时间,心中的恼火浇灭了身体上的疼痛。我们各自玩着手机,没说一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他的精神领袖,也是他的人生信仰。
老龙在楼顶递钢管搭设外架,我在外架上挂防护网。
他看似不慌不忙,但是身体却很诚实,步伐紊乱,左右摇晃。我恐高,站在几十层楼顶外的空心架子上惶惶不宁,奋力抓着钢管不敢动,向下看一眼,腿就不停的打哆嗦。
我听见“咣”的一声,他的钢管递落了,钢管沿着架子外沿掉在了楼下工作的人群……
当时他脸色煞白,慌乱无神,看着他急忙跑下楼的身影,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砸中人千万千万别伤着人。
老天有眼,没有伤到人。
后来他对我说,他一下子软瘫在地,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流下泪来。
我强忍着不安继续绑着防护网。楼顶的风越来越大,我越来越没力气拉住防护网,我的身体偏离钢管也越来越远。
楼顶狂风呼啸,空心架摇摇晃晃,我死拽着网的一角逆风而行,终于还是敌不过风的力量,让它卷走了那张已经绑扎了一半的防护网,我开始有点晕眩,脚下一滑开始跌落……
老龙喊着几个工友把我拉了回来。
虎口脱险,死里逃生,我们喜极而泣。
我终究还是受伤了,是被楼上掉下的扣件砸伤了脚趾头,脚大拇指已经被切出了骨头,血水流出了那双被钉子扎的千疮百孔的运动鞋,一时难以止住,一路上都是血。
老龙驮着我下楼,去医院,包扎……
我已经忘了脚有多痛,只记得背着我的他语不择言,说背我回家……
我在工地上养伤,养伤的日子我看完了莫言的《蛙》,又开始看他的《毛泽东自传》,等我看到一半的时候,我能顺利的走路了。
伤口快痊愈的时候,老龙请了一天假。他说,我们来临潼这么久了,还没有去骊山玩过呢,其实我已经去过了,但是还是答应了他一起去爬骊山。我说,好,在艰难的路,我也能走过,我的脚没什么问题可以登山了。
我们是从邻近的一个大学后院攀爬去的,他说这样可以逃过门票。
我信以为真。
那是一段崎岖泥泞而又荆棘丛深的路,我们爬来爬去战胜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就是没有找到直通目标的路。他笑称这是一条毛主席青年时代的革命之路,蜿蜒曲折,险象环生而又探索不到一条真正适合的路。
我说,这更像一条计划生育下超生婴儿的艰辛问世之路。
我们依然如此固执,却没有争辩,反而开怀大笑。其实很多事情就是那样,无需争辩,一笑而过,是最好的表达。
我的脚又开始出血了,我没有告诉他。
最终我们没有找到上山之路,反而发现了一个幽静的小村庄。我们和老人聊天,听老人讲西安事变,临走时还送了我们几个大石榴。
我由于受伤提前回了家,老龙坚持到了假期结束才离开工地。
离开的时候,包工头对我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工地辗转好几年了,好好修养脚,以后的路还长,还是得靠脚一步步走哇。”
说完把我工钱结了,还多给了一百。不管社会上是怎样看待包工头的,在那一刻,我是感激包工头的。
毕业后,老龙进了一家国企,后来辞职,自己创了业,做起了电子商业,开始起步开始步入正轨。我知道,不管创业之路如何艰辛曲折,他也会忍着疼痛坚持走下去。
我却宿命般阴差阳错地签约了施工单位,在工地上见了很多农民工,看着年轻的民工在工地上苦干,会不自觉的想起以前在工地上搬砖的岁月。
那是我走向社会的开端,是一段让我又恨又苦的岁月,那段撒过无数汗水和泪水的时光,痛苦与怨恨,迷茫与找寻交织。人生中的每一段路程,或崎岖或泥泞,都是风景;人生中的每一段经历,或痛苦或快乐,都是成长。
那年开学的时候,我请老龙喝了顿酒,以此来感恩一起走过的酸甜苦辣。
他干了几瓶二锅头,说,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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