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如果可以穿越的话，你更想回到过去，还是去未来？”
提问的男孩有一头很好看的棕色鬈发，虹膜在炽烈阳光照耀下微微发蓝，那是他在极地多年生活的证据。
“当然是……回到过去。”我轻声说。
男孩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像是没听清，又自顾自开口：
“我更想去未来。不像过去已成定局，未来的事有无数种可能性。”
我微笑着点头：“是啊，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性。未来多好。”
2
那真的是很遥远的未来了。在那里，我亲眼目睹属于人类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消失，比如纸张，从边角泛黄到发黑、变脆、碎裂、风逝，数以亿计的纸上资料随着他们的文明一起湮灭在岁月长河里。年纪稍大的建筑拍打着尘土，无可挽回地走向崩塌，钢筋水泥裸露在外，燃烧过的漆黑痕迹挂在建筑物表面。远方一直火光冲天，人类之间的战争永无休止，自打罗柯从废墟里找到我之后，我能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至于在那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况且被发现的时候我因饥饿和高烧陷入昏迷，如果不是是他把他那天找到的食物都分给了我，又在军队撤退沿途找到药物，我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太好了，我终于有伙伴了！”他惊喜地喊。
朦胧中我睁开眼睛，他用一个全是缝隙的碗把水往我嘴里送，水意外得还挺清澈，只是不断从裂缝里往外渗。我第一眼就对上了他发蓝的眼睛，目光里跳动着难抑的喜悦情绪，全然不是日后见到的其他人那种利己的冷血。
“战争……还没结束？”
我刚问完，就注意到远方的隆响和纷飞战火，夜幕被映得像是白昼，巨大的砖石倾倒下来，碾压过扛着武器奔跑的人影。
“没事的，那都在很远的地方，别怕。”罗柯抓住我的手，掌心无比炽热，于是我用力地回握，然后挣扎着站起来，什么也没说。
从那以后我就和罗柯一起走，而我们没有再遇到其他孩子。有人说他们都在城市里，像我们这样往废弃区深入是找不到的，也有人说这里辐射很多，让我们远离这方长不出任何植物的土地。就算这样，我也坚定地跟着罗柯，他说我们是在躲避战场，这里虽然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此刻却是最安全的地方，再加上军队撤退时一路丢负重，我们总能找到一些吃的，就算那些饼硬得很难咬动，总是夹着沙子和石子，也比饿肚子要强，我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3
“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吗？”前行路上，我总是非常好奇。
“不记得了，你呢？”
“我也是，遇见你之前发生的事我已经忘了个精光。”
“不过，我记得过去的事哦。”罗柯神秘地笑笑。
“过去？”
“准确的说，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书上说，过去世界并不是这样的，有很多树很多花，非常漂亮，有城市，有山川河流，有很热的地方也有很冷的地方。小孩子要去上学，长大之后就工作，每一秒都有很多人出生，也有同样多的人死去，但他们都活到了很大年纪。那时候世界上没什么战火，不同的地域被‘国家’这个名词区分开来，人们讲着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习惯，却都不需要担心会饿，会没有地方睡……”
听着听着我就开始哭了。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他讲的那些我都没经历过也想象不出来，但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源自心脏的跳动，那里有种非常奇怪的酸涩感，像是我在替其他人落泪，像是那些已经化作白骨深埋地底的人们指引我看到他们看过的世界。
罗柯凝视着我，然后抬袖擦掉我的眼泪：“不要想啦，那些都已经是过去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吗？”我觉得自己的话近乎耍赖。
谁知道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应该是不行的吧，要逆转时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我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自然的法则，命运的指引，不一而足。然而借着情绪，我还是说了：
“可我本来不应该活下来的不是吗？像我们这样的小孩子，能一直找到吃的而且不遇到有敌意的人，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我们这样不也是在逆着命运而行？”
我记得他久久没有说话，全世界的星子都在他蓝眸中闪动，好像整个宇宙荟萃于此。后来他大笑几声，拍我的肩膀，说我说得对。
4
“我们有目的地吗？”
我记得这样问他的那个晚上，我们缩在一间屋子里，那座建筑物被斜着削掉屋顶，坠下的巨石却恰好垒起一个三角形的区域。我记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缩在阴影里，而是在泻下月光的区域，苍白如玉的光辉让我觉得心情非常好。我仰起头看到一片纯粹的星空，比任何图景都壮丽，银河系旋臂缓缓展开，亿万个恒星系统汇聚成河流，又有翠绿绸带一样的极光在天幕下跳动，不一会儿扯开一片紫红的影子。我们已经走到极北，靠着建筑物里还勉强能使用的供暖系统才能安眠。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问了，没有一点征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问，不过这也是很容易回答的问题，只是个玩笑。
没想到罗柯真的怔了，合上眼睛，棕色鬈发的头帘就卷在额前，他却很久没有说话，然后睁开眼，摇摇头：“没有。”
我有些讶异，如此简单的答案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回答，然后听到身后有个没什么感情的声音，打破空气的寂静凝重，惊得我一下子跳起来，罗柯更是冲到我身边，一齐看着那团黑暗。
“我以为你们是在找我。”
那块我以为是建筑物一部分的砖石动了，经历一段我看不懂的复杂展开后变高许多。我努力分辨出人形来，双足，双臂，周身翻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问。
“我是……你们人类是怎么称呼我们来着？对，A.I.”声音像是从砖石内部的空腔里传出来的，“我一直在跟随你们。”
罗柯神情凝重地踏前一步：“我再去找其他人，你们不要带走她。”
什么意思？我一下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们交流，脑海里一片空白。
“怎么，你后悔了？”A.I.的语气冷冷的，和它的光泽一样不含感情，“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吧？你找到人，我们来安排时间旅行，不然你早就死在半路了吧？”它逼近一步，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扭着头绕着他走，“你以为，如果不是时间机器需要两个人来驾驶我，我会给你这个机会？人类果然都一样，贪生怕死。”
“你以为我是怕死？”
我听见罗柯冷笑一声，他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骄傲而坚决。
“我只是不想牵扯到她。一路走来还是跳进你们的圈套，我以为远离战火区就可以了，没想到你们早就在废弃区等着我。你先走，给我点时间。”
“那你可要好好考虑，她只是你为了达成目的找到的一个人而已，产生感情本身就是非常不理智的事。”A.I.说完就离开了，走进荒凉的月光里，留下一片沉寂。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罗柯低着头不说话，拳头在身侧攥紧，我摇晃他的肩膀，让他好好看我。
“简单说吧，”他露出几分颓然，“A.I.们救了我，代价是让我找到另一个人一起操作他们的时间机器。他们说用它可以逆转时间，目的是通过改变过去来改变现在，让和平稳定一直延续。在人类都忙于战争和毁坏地球的时候，A.I.们也难以生存，毕竟没有能源和材料。他们已经研究了很久，计算了我们需要回到的时间点和要做的事情，就是没有人去完成而已，而他们不是人类，出现在那个时代过于超前，甚至会导致他们就此从新的时间线中消失，因此需要我们。”
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消化他的话：“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要……”
这一次，罗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问我：“你想回去吗？”
我用力地点头。
“逆转时间，改变过去。”
5
我们坐在时间机器上，引擎的声响震耳欲聋。
启动的一瞬过后，钢铁的机身变成了透明的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在闪烁，日月星辰连成一线，图案声音飞速倒退，影像经过二进制转换循环往复像是某种波。我看到自己的过去，闪现出来的，明媚的阳光下我和看不清脸的中年女子站在一起，笑声清脆；也能看到罗柯的，他用力摇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大喊。大概还有许多年前的，天空是近似于透明的蓝，孩子们在下面奔跑，气球，彩色的气球，越飞越高，穿越对流层平流层，卫星以逃逸速度撞向高层大气，白大褂们鼓掌欢呼。蔚蓝星球上一篇荒芜，雷电交加，闷热地碰撞，直到暴雨来临，无休无尽。类星体和环绕的星云也被甩在身后了，开天辟地的巨响，炸裂，火花飞迸，每一片都是整个壮丽星系的起点。时间此刻被折叠，纠缠往复循环的因果线被理清，一切清晰明了，只要逆转，我们将拥有无数种可能性。
罗柯拉住我的手，掌心依旧炽热。
“其实我并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说。
“我知道。”
“时间旅行其实是反逻辑的一件事，这也是我不愿尝试的一个原因。我没想到A.I.们这么厉害，将一个人留在旧的世界线里，就能补足逻辑上的错误，这么简单的事，我居然一直没想明白。”
“等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还记得要做哪些事情吧？”
我点点头。
“那就好，只是我不能陪你了。”
如果我能看得到自己，那此刻一定是眼圈通红。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来，还会再见的。只要你做的够好，我会在新的世界线里重生。那么，再见了。”
掌心还留着炽热的触感，死亡有多么恐怖，无论目睹多少次都坦诚地答不上来，可我只是觉得，他的蓝眼睛为什么那么好看，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对着一双发蓝的眼睛，好像看见整个宇宙。
6
罗柯不知道的是，在改变了过去以后，我也是不属于任何时间线的人了。我不可能再回去，这是铁一般的物理法则。
但也正因如此，我可以去到任何时间线，一个一个，穷尽时间，只要能找到他。
在我已忘却自己寻找了多久以后，我终于在浩浩荡荡的冰原上看到了孤身站立的男孩子。
他当然已经不认得我，不过我认出他，只在对上他蓝眸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