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 公

文/冬月之恋

叔 公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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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九月,一个秋高气爽的收获的季节,田野里满眼长满了农人丰收的希望,我仿佛又看到叔公伛偻着腰,戴着顶破草帽在田间劳作了。

叔公是个聋哑人,儿时的一场大病剥夺了他作为生理正常人的权利。我曾在新修的族谱里看到叔公原本有一个很文雅的名字“家璧”,只是后来他在生产队里出工,为着记工分的方便,人家把他的真名给忘了,或者嫌那名字太麻烦,村里的一个文化人便给他取名“不言”,那意思不言而喻。

从我有记忆以来,叔公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他陪我度过了懵懂的童年,青葱的年轻时光,他勤劳淳朴的性格,他对生活的那份乐观和豁达时时感染着我,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我生命的航程,使我在想偷一下懒的时候,忽然又产生无穷的力量。他的坚韧,他的朴实无华的作风向我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的形象已经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精神家园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很少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爷爷是无法取代叔公在孩子们心目中的地位的。

小的时候,叔公常带我们到他种的桃园里摘桃子。孩子们像猴子一样爬到桃树上,一边摘一边将摘的熟桃往衣角上一揩,身子倚在树枝上贪婪地咀嚼起来。叔公看着我们,来回在树下转悠,嘴里不停地喊叫着,那意思是让我们当心,别从树上掉下来。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样子,他也有了一种满足和成就感,核桃皮般的皱脸上一下漾开了花。尽管果皮上的一层细毛弄得身上有些痒痒,孩子们似乎也顾不上了,小嘴在那熟透的大红桃子上一咬,香甜一下沁入心脾,而眼睛瞬间也被溅起的汁水迷糊了。叔公见了笑呵呵地在树下急切地嚷开了,似乎在说:慢点吃,别噎着!

叔公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耕田犁地这些农活他都很在行,虽然耳朵听不见,但什么季节种什么作物,他总是胸有丘壑。有时他找出一包种籽来,向母亲示意该播种了,母亲说还早。他就用手急切地比划,母亲只好翻看一下农时日历,叔公说的是对的。叔公独自侍弄着菜园,父母便很少操心。有时我们从学校里回来,叔公忽然从身后摸出条新鲜的黄瓜或是一个大红的番茄,我们喜出望外,知道这是他种的早熟品种了。接下来,叔公又兴高采烈地拉我们去他种的菜园里参观。娇嫩的黄瓜头上还长着朵朵黄花;豇豆已爬上了蔓架,正在开花;西红柿也正在结果。园子里一派郁郁芊芊、生机盎然的景象。而叔公则是一脸的自豪。

叔公喜欢抽烟。闲暇的时候,他就掏出他的那支绾着小铜狮的旱烟袋,从一个小方盒里捻上烟丝,用麻杆点燃了,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有时不免咳嗽几声,但他仍感到无比的惬意。在他寂寞无声的世界里,我敢说,抽烟使他驱走了许多无聊的时光。他常常将自家地里种的烟叶收割了,晒干后,把烟叶一片一片放进他自制的烟架里去,一层层夹紧;隔上一段时间,他就用刀将烟架上的烟叶一层层地刮下来,这就是他特制的烟丝了。他的爱好俨然不只这些,他喜欢动手做一些篾器,譬如箢箕、斗笠,刷锅用的竹刷等等。他常常将自做的竹刷送给邻居们,只是后来才把它们拿到集市上换一点烟钱。那竹刷做工精细,每每在集市上很抢手。

有时我在想叔公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呢?一个地道的农民吗?似乎不是。因为,他的另一份工作是屠户。他的一生经他宰杀的猪羊可谓不计其数,他也似乎更热衷这一份工作,毕竟在我看来,做这种工作时,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兴奋愉悦的状态。我小的时候,叔公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屠户,逢年过节或是有红白喜事,四里八乡的乡亲都会请他去伏猪宰羊,这大约也是他屠宰的技术娴熟,做事认真的缘故罢!每当叔公将那作为酬劳的两三斤猪肉拎回家来的时候,我们也总是兴奋异常,孩子们又可以美美地饕餮一顿了。

一柄拇指粗的两米见长的铁棍,一把两尺长的尖刀,一把半月形的板斧,一副链钩,几把锋利的钢刀外加两把瓦形的刨子,这就是叔公伏猪用的工具。几个人将一头嗷嗷叫唤着的肥猪摁倒在地,叔公伸手敏捷地拿绳子将猪的嘴巴和四条腿缚了,一手取过细长的尖刀在猪的咽喉上只一捅,殷红的血流出来,旁边早有人拿过脸盆接了,热血装了大半脸盆,那肥猪渐渐地不再动弹。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肥猪抬到一个大木盆里,叔公用刀将猪腿的皮掀开一道口子,鼓起腮帮铆足劲往里吹气,待到猪肚子鼓起来,便用细麻绳将猪腿捆紧;叔公拿一根棒槌在猪肚上敲敲打打,猪肚像一座小山一样鼓起来,猪身也比原来胀大了一倍;接着拿滚烫的开水将猪身淋了,迅疾用那瓦状的刨子将猪毛一点点褪去。

一旁的人惊叹:哑巴真有一套呵,真卖力呀!

褪光了毛的肥猪被链钩倒挂在了一架矮梯上,叔公开始熟练地给它开膛破肚。这是一件细致的力气活,但见叔公一把快刀上下切割,游刃有余,如庖丁解牛般将一口肥猪的五脏六腑清理得利利索索。

农忙的季节,叔公也时常和母亲一起到地里劳作。他的性子有些急,做事风风火火,有时便难免出些小差错,母亲就埋怨他薅芝麻时将芝麻和野草一起薅掉了。他咿咿呀呀地争辩几句,母亲便不与他吵。母亲在村里出了名的贤惠,有时叔公病了,她总是让我们将一些好吃的端到叔公的床前,平时洗衣做饭自不必说,逢年过节也不忘给老人添身新衣服。在我们这个家庭,虽然不太富裕,但我感觉叔公是幸福的,孩子们也都很尊敬他。

我曾经好奇地向母亲问起叔公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单身一人,母亲告诉我:叔公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有热心人撮合他与一位哑巴姑娘的婚事,但叔公心气太高,嫌人家姑娘不讲卫生,这桩亲事便无疾而终,叔公从此便一直单身了。一个聋哑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农村,生活的艰难可以想象,这也是当年爷爷将父亲过继给叔公的原因。

一个人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他的内心总是荒凉而寂寞的吧,更何况又与人缺乏言语的沟通,那是怎样一种凄凉啊?然而,这些在叔公身上什么也看不到。他坦然地面对生活,他用他自己的方式阅读生活,没有哀苦,没有忧伤,有的只是劳动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

多年来,每天早晚他都一直坚持用毛巾“洗”牙,我说这样不卫生,多次劝他用牙刷,可每次他总是摇头。令我奇怪的是,快八十岁的人了,他的牙口却一直很好。有时一家人不在,他便自己做饭,倒也很合胃口;自己洗衣服,却也干干净净。村里有中年人与他撩拨开玩笑,他笑着,嘴里大声嚷嚷着,像年轻人一样撵上人家抡胳膊摔腿争个输赢。夜里,他喝上几口酒,抽两袋烟,一个人坐在他小屋的板凳上,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或是从前的快乐时光,他常常发出几声爽朗的笑声。

我在镇中学念初中的那一年,母亲让叔公到学校给我送一袋大米。那是个夏天的中午,叔公背着那袋四十多斤重的大米,走了十几里山路,一路找到学校来。到了学校的操场上,面对着三五成群从学校食堂出来的学生和老师,他一边扛着大米,一边以他独特的方式在场地中央大声叫唤开了。我一眼看到了他,有一丝尴尬又有几分感动,在人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我快步走到他的身边,一把接过他肩上扛着的大米,领他到食堂里吃饭。我看到他额上已经汗涔涔的了,紧贴在臂膀上的一件青色布衫早已湿透,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射下,他正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我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他看见我,满脸的喜悦,像是一下卸下了个沉重的包袱,那是一种我熟悉的怜爱的目光;他一下子安静下来,显然是又渴又饿了。他在食堂门口的青石板凳上大口地咀嚼着饭菜,吃得很香甜。旁边的一位老师见了,颇有感触地说:这家的小孩要是不好好读书,真的说不过去啊!我两颊一热,眼泪在眼眶里直打圈圈。

叔公晚年慢慢的很少给人家伏猪了,一方面是家猪都送到屠宰厂里定点宰杀了;另一方面,他年事已高,这样的力气活已不适合他了。但我知道,在他的内心对他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依然充满了难以割舍的情愫。有一回,因为父亲把他珍藏在箱底的板斧借给了别人,他冲父亲发了火。脾气倔强的父亲也不示弱,他忿忿地说:留着,都留着,看你以后把他带到棺材里。母亲和我都责怪父亲不该说这样令人伤心的话,虽然叔公听不到。

叔公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到医院里检查,患了肾炎,心脏也不太好。只是他头脑依然很清醒,有时他给我做手势,眼睛一闭,两手一摊,意思是说自己身体已经不行了,将要死了。我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但还是冲他使劲地摆手,安慰他,大声说不会的。他一直就是一个刚强的人,尽管身体已经很虚弱,为了不给家里人添麻烦,他坚持自己起来上厕所,即使在弥留之际,他的床单也保持着清洁。在他80岁的那一年,终于有一天,他像一盏耗尽最后一滴清油的油灯,生命之火熄灭了。他安详地走了,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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