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五晚上我预约的美容师都会如约而至,现在的消费者已然都把权利发挥到了极致。现在的我不用出门、不用受堵车之苦、不用浪费自己每一分钟时间,到家的时候,美容师已在门口毕恭毕敬的等着我了。常约的这个美容师是一个只身在上海打拼的九零后姑娘,她与朋友合租着房子,每天早上十点钟出门,拖着拉杆箱,一班班地铁公交车倒下来,做完三五个客人,回到自己的小窝已是深夜十一点。
我属于湿寒体制,来之前就跟美容师讲好这次要做艾灸。她先帮做了我腹部按摩,手法老道,耐心又仔细。我人很快松弛下来眼看就要睡着,恍惚间见她把艾条点着,稍犹豫了一下,接而直接跪在地上。我楞了,半起身想探个究竟,这才想起,现在我身下躺着的是家里的箱体双人床,而不是美容院的美容床。此刻,姑娘的腿无处可放。
年轻的美容师手拿着艾条悬空灸着我腹部的穴位,谨慎控制着距离,远了怕没效果,近了怕烫到我,嘴里却只顾嘱咐我放松躺好。我突然就没了困意,闭上眼想着的是她绷紧的背和跪在地上的膝盖,神经像抻直的线。这次的艾疗是我做的最慢的一次,我挨着时间,唯一能做的就是极力劝她双膝一定要跪在我绵软的拖鞋上,就这样我度过了漫长的半小时。
前几天一个妈妈社群展开的讨论是现代都市三大困扰:房价、教育和找阿姨,群里一片共鸣聊的热火朝天。一个妈妈说,他们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到现在已经换了6个阿姨了,眼下找到合适阿姨的概率不亚于中彩票。聊到这里我先撤了,这话题让我一下想到家里阿姨烧的菜,我饿了,时间正好差不多,打算去转饭。
在找到这个阿姨之前我对于中午带饭这件事情是抗拒的(实在不愿打击家里老人),可现在不一样,我乐于带午饭。阿姨安徽人,熟人介绍,刚四十岁,在上海十几年烧得一手道地上海菜。她每天来家里两个钟头,除了和爸妈交流炒菜家务补买油盐酱醋之类业务范畴之内话题,其他一句不多说。锅里煮着菜,她人已经收拾好灶台,总是半蹲着或者单膝跪地擦拭厨房间白色的地板砖,不会留下一根头发和一丁点灰尘。等一切收拾妥当阿姨换下拖鞋光脚踏出门去,因为她自己的鞋子从来不会穿进房门里,谁劝都没有用。
每天的每天,我们听到看到的都是要努力要进步要赋予自己更多选择的权利,似乎每个人都身陷泥淖,似乎每个人都活的不堪又自尊。可现实里哪里是人人都有能力改变?大多时候无力的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五步、十步,然后告诉自己的只能是更卖力,他们对自己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满怀敬畏,擎上双手接过属于自己的所得。
我知道对那个二十岁出头的美容师来说真正的奢侈品不是一只包,而是一场恋爱,在女孩子最好的时光里她甚至挤不出一点时间给自己;在深夜的末班车上她转发的朋友圈是《女人自己掏钱买口红,真的很酷》……就这样在别人讨论着何时离开北上广深的时候,她孤单又坚定的留了下来。我还知道家里的阿姨儿子中考回老家陪读整一年,等到再回来,原来的老东家找了借口也要换掉现时用的小时工,定要把家里的事情重新交由她。她们的所得和尊重都是俯下身子跪着得到的。
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可这世上的钱也真的好难挣,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能站着把钱挣了,所以每一个跪着挣钱的人都让我心怀敬意心生悲悯,正是这敬意和悲悯才让我们坚硬的躯壳里包裹一颗柔软跳动着的心。
搬家之前我们住着90年的老公房,楼下路过衣衫褴褛拾荒的孤苦老太,晚上背着蛇皮口袋摸索着别人扫荡了几遍的垃圾桶,我和老公散步回来一口气喝掉手里饮料把空瓶递给她,老公留在身后没有走,我回头,见他递给老太一支烟,帮她点上之后才跟上来,问他如何知道这拾荒老太也抽烟?此人答:当然,这不是我第一次给她点烟。
有人问男人什么时候最帅?很多人会说煮饭带孩子的男人最帅。是啊,顶天立地的人无意间露出柔软内里的时候最帅,除此之外他们每月交钱给你的时候,也很帅。我爷爷一辈子没有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个极苦的年月里能给家里挣得家用,养活一家老小吃穿用度就是件顶难的事了。爷爷年轻时上过私塾,受过良好的教育,写得一手好字,可惜动乱的时候被打成右派,唯一能想到的营生就是拉平板车。极苦严寒,他拉着一板车俗称“窑老黑”的粗黑大碗,从产地临沂到徐州找销路,拉一趟二百多公里几百斤的载重,要走几天几夜,一路下来全靠脚力。我能想到他拉车的姿势是匍匐的,是把身子俯下去永远也抬不起头的低,是低到和路面近乎平行的低。
在今天这近二百公里路最快的行程是乘坐时速250公里一小时的高铁,全程仅需44分钟。现在的朋友圈里为了消耗多余的热量,人人挺胸提臀刷足了步数也难能超两万,可那个时候费足劲卖足力身子低到地平线,仅仅就是为了挣口热乎饭。
在我奶奶家翻开发黄的影集,看到爷爷十几岁上下身穿学生装帅我一脸鼻血的照片,惊呼:好帅!偶像派啊!奶奶不屑:帅什么帅,还不是个拉平车的!我狂笑之后这张帅气的照片和我能想象到的那个卑微苦钱的姿势所形成的强烈反差总能深深刺痛我。
这个世界评判强与弱的标准是你有没有钱,是你占有多少社会资源。这个世界好直接,直接的就像你心爱的姑娘拒绝你话都不给一句,扭头递给你一个白眼,冰凉生硬又戳心。所以我们眼里的强者理应个个姿态傲娇,脊梁笔挺,浅笑顾盼;他们的世界理应炫目耀眼闪着金光,春风和煦吹来银子哗啦响。我耳边每天都会听到那个铁腕女人的名字Jenny Q,这个500强美企的销售总监,这个行业里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率着手下几十上百的sales,个个似铁血战士,披荆斩棘杀出重围,或把对手围剿在悬崖边上或把它们片甲不留赶出中国市场。她一天可以飞两个城市,上一秒还在香港把你的报告骂成一坨屎,下一秒就赶着红眼航班深夜到北京,只为了第二天不被堵在路上,准时到客户那里解释一个纽扣大的零件更换问题。天子脚下政府客户再小的单子都得毕恭毕敬亲自接受轮番讨伐,她要作揖保证,要好话说尽,姿态低的像旧社会的童养媳。放下身段,抛开面孔,为保身后万人齐整,什么都能放下。
虔诚谦卑,双膝着地不会放低你一厘一毫的灵魂,总有人在你身后望着你,心里敬着你,誓要陪你一起坦然以对这个既功利又温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