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乐器厂里的流水线,我和兄弟姐妹们就被打包到不同的包装箱内。根据材质成本的高低,我们被分成专业琴、练习琴和普通琴三个级别。只有专业级别的,会被同样材质的琴盒配套包装起来。而另外两个级别的,只配有一个防尘的琴套。
还好,作为一把木吉他,我起码是全木板制作的,怎么着也被划分到了练习琴级别。虽然在外包装上,和普通琴一样,都只是一个琴套而已,但是,我觉得比起全合成板制作的普通琴,我的出身已然高贵不少。
很快,我被当地一家琴行相中,免去了像其他很多兄弟姐妹一样,被长途跋涉贩卖给外地批发商的流离命运。讲真,我天性喜欢安定,不好折腾。
难怪琴行的老板一眼相中我,说:“嘿,找了好久,这种墨绿色外观的,还真是稀缺。看着挺低调,音色和做工却不赖,挺内敛的一把琴。我要了!”
到了琴行,我和别的各种品相的吉他一起被挂在门店的墙面上。这样赤裸裸地张扬着,多少有点展览和推销的意味,我还真不习惯,宁可老老实实地继续裹在琴套里呆着。可我只是一把琴,人类哪听得懂琴的意愿呢。
没过多久,嗯,我记得是盛夏的一天,琴行里来了一对母女。
母亲略有不满,对女儿说:“好端端地,非学什么吉他,女孩子家家的,弹个古筝或学个小提琴,妈都很支持!”
女孩撅着嘴,对她妈撒娇道:“妈,您是没看见,我的学姐在我们初中毕业典礼上,一边弹木吉他一边唱着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帅极了!我也想这样!”
母亲瞪大眼睛问:“什么老鹰乐队?”
女孩有点不耐烦地回答:“妈,您就别问了。说了,您也不知道,是美国的啦。快,请老板给我介绍一下吉他老师吧。”
琴行的老板给女孩推荐的老师是附近大学里声乐专业的一个大二男生,吉他弹得不错,无论是木吉他还是电吉他,都很拿手。据说,在学校还组织了一个小乐队。
老板给男生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女孩的新老师就出现了。他说,他叫唐佑轩,称呼他“老师”或“哥哥”都行。她看着眼前那个玩吉他却有着羞涩笑容与干净面庞的大男孩,甜甜地喊了一声:“唐老师好,我叫安晓妍,叫我‘晓妍’好啦。”
他们简单聊了一下,了解到女孩是想学木吉他,唐佑轩便指着墙上一排琴,问她喜欢哪一把。她抿嘴不语,眼睛看着他。
唐佑轩说,“普通级的,价格最便宜;如果你是打算好好学,我建议还是入手一把练习琴来入门”,他顿了顿,有点试探性地给这个15岁的女孩继续推荐,“第一排最左边橘红色的,或者,第二排右边第二把天蓝色的,我觉得外观上,颜色鲜亮些的,更适合你们女孩子。”
安晓妍移开视线,看着我,突然眼睛一亮,用手指着我说:“对!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第二排正中间,墨绿色那把。唐老师,OK吗?”
唐佑轩点点头。我被老板从墙上取下来,用毛巾重新擦拭后,让唐佑轩拨弄了琴弦,试了音,才交到女孩手中。女孩很温柔,她一边轻轻抚摸着我,一边对我打招呼:“叫你‘阿绿’可以吗?我是晓妍,初次见面,以后请多多关照哦。”
就这样,我被这个叫“安晓妍”的女孩带回了家,并约好了在接下来的整个暑假的每天下午2点到琴行,去练习阿绿。坦白说,我认为眼缘很重要,被安晓妍第一眼选中,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会善待我——嗯,乐器的直觉都很准。
首先,唐佑轩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吉他老师;再加上,安晓妍是一个格外勤奋的好学生。经过近两个月的勤学苦练,安晓妍的手指已经从最初的疼痛蜕变成长茧后的麻木,而她已经从一个不识谱的乐盲变成了一个能弹简单乐曲的吉他手了。
身为她的吉他,我打心里为她感到高兴。并且,在她的努力下,在高一新生入学欢迎仪式上,我也大放异彩,在她的手中,完美演绎了当时流行的《蓝色生死恋》里面的插曲《爱的罗曼史》。
我看见唐佑轩居然也在现场,他在台下为她使劲鼓掌,眼里流露出耀眼的光芒。那时,尚不满一周岁的我,还不知道人类的异性相吸竟有如此魔力。
应该说,唐佑轩很满意安晓妍这个学生。当然,这与安晓妍本人也有很大关系,她既尊师重道,性格又开朗活泼,想不讨人喜欢也很难。加上两人岁数相差不大,仅仅5岁差距,似乎也没有什么代沟。
安晓妍升入高中后,功课不忙的时候,唐佑轩会邀请她来大学里看他的乐队表演。每次她都背着我安静地坐在台下,待他们演出完,她又立刻站起来拼命鼓掌。这样,看了好几场以后,安晓妍主动提出可不可以让她也参演,或者,打个杂什么的。
看着安晓妍的既俏皮又认真的样子,唐佑轩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这样,除了在吉他课上,我和唐佑轩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了,我终于明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真谛:有了安晓妍的出现,他那帮纯男生的乐队顿时如打鸡血一般,活跃得很,每个人都企图在安晓妍面前一展风采;基于此,乐队的活力更甚,在学校越来越有名,还接了一家小酒吧做驻演。
哦,对了,我忘了说,我的这位主子,虽然学习成绩中等,但绝对是一个高颜值美女。即便她后来弹的吉他越来越棒,在台风上,也始终没有出现她口中那位学姐的“帅气”中性风,顶多是一个拉风的大美女。
等到安晓妍17岁生日时,唐佑轩为她填了词、作了曲,在弹唱中,很自然地告了白:“你是天空明媚的彩虹,我愿做彩虹背后的蓝天,只为你一路丰彩……”安晓妍生性不忸怩,她也喜欢唐佑轩,尤其是艺术气质如此浓郁还不花心的他。
我看到,他们很开心地在一起了,我也为晓妍高兴,能和中意的人在一起,是何等幸事。那段时间,晓妍依然天天弹我,弹出的曲子都充满了温馨甜蜜。
一年后,安晓妍升入高三,唐佑轩毕业了,顺利留校任教。只是,唐佑轩不再在琴行教课,也不再邀请晓妍去他的小乐队参演。他对晓妍说,十二年的苦读,还是别忘了学生的本分;最后一年,好好备战高考吧。
晓妍觉得唐佑轩真心为她好,真的很体贴。于是,在黑色六月结束后,七月,她填了唐佑轩所在大学的声乐专业,她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大学注册报名后,她就背着我,出现在声乐专业的教师办公室。她看见唐佑轩,眉眼里满是笑意。
可唐佑轩,却如一座雕像一样,表情有些呆滞,压根儿没有晓妍想象的兴奋之情。
我有些不解,男女之间的风情,岂是我一把木吉他就能看懂、猜透的呢?
总之,唐佑轩有了新的女友,是文印室一个年长他4岁、又胖又丑、走路还跛脚的女人。
安晓妍找过唐佑轩,想要一个解释。唐佑轩只说不爱了,没有任何理由,表情冷漠、决绝。
安晓妍觉得天都塌了一般,整个世界都欺骗了她,她不再相信爱情,不再练习吉他。
她小心地将我擦洗干净,仔细到连旋钮缝隙里的细微灰尘,都用棉线一一清理了。然后,我被她装进了琴套里,放进了床下面的储物箱。
这一放,就是整整十二年。
唐佑轩找到安晓妍,第一次说了“对不起”。
原来,十三年前,唐佑轩临近毕业,工作还没有着落,母亲又得了重病。这时,校长主动找到他,说自己的女儿喜欢他,如果他愿意,可以安排他留校任教,并且,托关系为他母亲安排医院和治疗。
单亲家庭出身的他,有选择吗?他的才华不足以撑起他的梦想,更别说还有生活的负累。
而这些,他能告诉就要高三的安晓妍吗?不能,他不能自私地将自己的困难摆在一个年华正美的女孩面前,更不能在安晓妍重要的高三阶段对她提出分手去伤害她。
所以,他选择自己一个人承担。他选择了校长的女儿、那个文印室的胖女人,并且对安晓妍找了很好的理由。这样一面有了时间照顾病重的母亲,一面让安晓妍平稳地度过了高中最后一年。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安晓妍会考到他所在的学校来,而且,又成了他的学生。
他还是没能告诉她真相,他怕她等她,他爱她,所以,他希望她能在他表现出的绝情中彻底忘了他,开始新生活。另一方面,他既然选择了另一个女人,那么,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开始,他都会尽心尽责地去对待她,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的痛苦。
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听说,安晓妍一直没有恋爱,一直没有再弹吉他。
所以,他鼓足勇气来告诉她了。
她哭了,不是没有恨过,不是没有悔过,更多的,还是爱过,那么真那么深地爱过,却终究分开了。
安晓妍拭去琴套上的灰尘,把我拿出来,放到阳光下,看到琴弦上都有了斑斑锈迹。
她对我说:阿绿,琴都会生锈,更何况人心。
她答应刚读高一、一心要学吉他的表弟,把我送给他,让他去换一副琴弦就可以用了。
十五岁的我终于易主,方才看懂一些男女之间的情事:爱,会变动;生活的负累,到底将爱冷落。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