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解释心里蜻蜓点水地震颤,南音跳起来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把预感喊出来:“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那辆车里坐着的一定是哥哥!”西决和东霓对望,南音说:“哥哥和他的背包就停留在那束车灯里面,一个站在黄色的光芒中,一个站在惨白的光芒中,中间那段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终究是黑暗的,就像是各自守在一个小星球上。”
这个句子脱离了束缚着它们的纸张,在空气中飘起来,我扔开书躺倒,任记忆的潮汐翻滚,打得我翻来覆去直至涌现出所有我能知道的关于我的家族的细枝末节到凌晨三点,准确的说,在那束黄色的灯光里我由衷的想念起我的老宝贝们。
姥姥去世那年,我高二。
那天晚自习,爸爸致电班主任为我请一天假,电话的结尾,他额外强调——请不要现在告诉GT,等她回家了,我来说。所以当我真的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会有一点点微末地抓不住,我会突然疑惑:为什么在我安静地、机械的上着晚自习的时候,时间的另一个端点上,这个小星球上会有一个点突然就塌陷了呢?还有那天晚上,班主任巡视的时候,有没有多看我两眼呢?这就是熟悉的爸爸——竭尽全力为我挡住所有的惊涛骇浪,等到风停了、雨骤了,我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时候,永远一片艳阳高照。
拐进小区的时候,爸像往常一样站在楼下等我,帮我把车子推进去、插好充电器。然后,对蹦蹦跳跳地我说:“你姥姥去世了,”他不看我,对着突然跳不动地我继续说,“你妈今晚在姥爷那儿不回来了,我们明天早上赶过去。”我咬着牙,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地、无比用力地:“嗯。”脊柱因为刚才的用力不自觉地弯曲了一下,现在,我得直起来了。我选择说“嗯”,是因为说的时候不用张嘴,我的嘴巴跟眼睛是连着的,一张嘴就完蛋了。
我太了解自己了。
我站在那里,咬牙咬得腮帮子疼,想再说一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我办不到。所以爸爸披荆斩棘地来救我,他竭力地说着,不让一丝沉默的空气有机会袭击我。
爸跟我保持了恰当的距离,上楼的时候,我低着头,走的很快,脚步却很轻,这样,声控灯就不会亮了。他跟在我身后,说:“你姥姥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在说着话,吃着吃着就不动了,你姥爷以为她睡着了,走上去看她,然后发现她已经……她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受一点罪。”他的声音很柔软,轻轻地试探着我,当然他不看我,他只想要我明白,老人家走得那么平和是上天的眷顾。他不知道,这一切更加重了这件事的偶然性,他不知道这对我有多么突然,我在黑暗中拼命地点头,很配合地用力发出一声欣慰的:“嗯!”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可以在陌生人面前哭得涕泗横流,但我绝绝对对不能让我爸妈看见我流泪。他默许我不开灯呆在我的private space里,关上房间,黑暗不再狰狞可怖,一切都显得清晰异常,我全身缩在转椅里,想不起上一次见到姥姥的时间。
她很胖,所以有高血压之类的疾病,她的两个女儿跟她长得很像,她们全家都是大眼睛,妈妈给了我她的鼻子和嘴巴,我的眼睛却随了爸,有时我会遗憾自己没有遗传张氏大眼,不过现在,我越来越能学着接受我的脸。我最熟悉的她的一个动作——扶着桌子慢慢的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拿个橘子给我。我不喜欢去她家,不光是因为我从小在奶奶家长大,更因为,那个家没人陪我玩,所以,我会因为要看六一晚会而拒绝去姥姥家。她听到了,只是哈哈一笑。后来我发现,她跟我妈真像。不,我妈跟她真像。非常非常的清明淡然,淡然到你不自觉就会去讨好。
“妈妈,妈妈,妈妈。”这个时候最该想到她吧,所以我闭上眼睛,想她。想她现在怎样。
我姥姥是个很有骨气的女人,从她开了那扇门我就知道,这些都是小叔跟我说的,他说很多年前他和三叔去给姥姥送东西,我姥姥很热情地喊他“大侄子”。妈妈从来不跟我提娘家的事,那些事都是我通过听大人讲电话或者讨论的时候猜到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眼睛会有干涩的疼痛感,明明全都是水啊,谁说不是呢,也许是因为里面有盐。
我忘了那天我穿的哪件衣服,屋子里、院子里都是人,姥姥躺在那里。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没有人理我。两个表姐哭得很伤心,姥爷站起来摆着手,叫着她们,别哭,别哭。我不敢看他,这个屋子里我唯一不敢看的人,这个世界上最儒雅、最温柔敦厚的老宝贝。他什么都不用跟我说,因为从进门起,他的彤彤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震撼地看着大娘们儿装疯卖傻、哭爹喊娘,甚至在她女儿晕倒后竟然也跟着晕过去了,我的嘴角翘着,差点鼓起掌来。演技精湛、表演卖力,只可惜一点:用力过度。我惋惜着摇头,过了,真他娘的演过了。
可是,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人,那么强大的我,只因为突然看到了她,瞬间溃不成军。
她的脸有些肿,眼睛很大却很浑浊,血丝缠在上面像个充血的娃娃,她来到我面前,我迫切地等待着她的下文,可她只是看了我两秒钟,嘴巴动了动,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开了。
我多想让她那个时候抱抱我,或者,我抱抱她。可是,她走开了。
妈妈,你为你的妈妈流泪,我为我的妈妈流泪,我们互不打扰,好吗?
******
我翻个身,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盖上眼睛,舍友们深沉均匀的呼吸很让人嫉妒呢。
“哥哥和他的背包就停留在那束车灯里面,一个站在黄色的光芒中,一个站在惨白的光芒中,中间那段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终究是黑暗的,就像是各自守在一个小星球上。”
那束暖黄的灯光带我回到了2006年的结尾,我初三。
早上出门上学前,爸爸对我说:“你爷爷最近总是不想起床,我带他去检查检查。”正在系鞋带的手有一瞬间的停滞,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他说:“没事的,你也知道,天太冷了。”
我去上学了,那种担心只萦绕了一上午就烟消云散了。
后来爸爸跟我说:“你爷爷现在精神好多了,今天早上吃了两个鸡蛋。”我笑了,就是嘛,他怎么可能生病?他从来都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底气十足的随时准备发号施令。
周末去看他,叔叔姑姑聚在奶奶家算是热闹一下,他躺在大床上,安静地输液,好像来的人跟他都没有关系。我站得远远地,这辈子如果我真的怕过谁,那就是他了。从小长到大,跟他相处,我练就了乖巧、敏感、察言观色,我要时刻注意——这个绝绝对对的暴君,我答应过小时候的自己,我绝对不会变成他那样的人,长大了,离他越远越好。可是有一次,我歇斯底里、爆跳如雷结束后,姑姑惊魂未定地说:“彤儿,你刚刚怎么这么像你爷爷?”
真的,我忘了,我怕他是因为我看见他冲其他人发脾气,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的训过我,我更忘了,因为我是家里这一代唯一的女孩,他总把我视为特权阶级。
他输液的手老是乱动,奶奶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后来她有事,问屋里谁能接替她。我突然走过去了,我坐在椅子上,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因为我好多年都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了,我想不惊动任何人的、利用这个机会跟他签订永恒的和平协议。
我的目光盯着他手背上的白胶布,心虚地一路小跑到他脸上,他的眼睛转来转去,好像心事重重。家里人走过来指着我问他:“这是谁啊?”我的心重重的撞击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轻轻地、嗫嚅着说:“小闺女。”大家并不由衷地欣喜着,隐隐地失望,因为,他说对了。原来他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小闺女。
“那么这个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让他认,我记得,他甚至认错了我弟。到最后,他的眼珠转的更快了,慌乱地像是一个被堵在了墙角的孩子,我的心就在那一刻开始剧烈地抽搐,心里那头暴怒地狮子疯狂地嘶吼着,可我不能这么做,然后我开始企盼他,企盼他能奇迹般的跳起来,威风凛凛地像个暴君那样让所有人全部滚蛋。
可是,他还是那个慌乱的小孩,大脑单纯而空白,他忘记了很多人,然后,他记得我。
他年轻时在哈尔滨的照片当真英俊潇洒,是让我心折的那种类型,姑姑说:“你奶奶年轻时可不如你爷爷俊哦!”嗯,我同意,更何况,他小时候,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独子。更何况,他一个人,养活了一大家子。
******
初中有两年,我都在楼上的李姨家吃中午饭,她的儿子跟帅同年。
那天中午,我和这个男孩正在吃饭,李姨的手机响了,她接通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哥。”然后我就知道是爸爸打来的。李姨看了看我们,走到了阳台接听。
我夹起一粒米放进嘴里,咬着筷子,极力听着阳台的动静。我什么都听不见,李姨走过来,轻轻地说:“彤彤、明天、跟老师请个假。”
我突然想起了Y,初二时坐我后面的女生,那天她一上午没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奶奶……”那是我第一次明白,请假有时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现在,Y的脸一瞬间演变成了我的,我也要去经历了。
筷子居然在哆嗦,我不看她、盯着碗、平静地问:“姨,是我爷爷吗?”
她的手机错愕地悬在肩膀的位置,愣了漫长的两秒钟,我听见她为难地说:“不…不是…你…你别…”
我点头:“嗯。”
然后我端起碗,筷子跟手腕奇怪地平行着,我把所有的菜都夹了大大的一蓬码在米饭上,然后把整个脑袋俯在碗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过了一会儿,男孩叫我:“GT姐姐,”他从来都这样叫我,怯生生地,四个字,一字不差,“别哭了。”
我伏在饭碗上,拼命地点头,幅度很小,频率很高。然后,整顿饭,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李姨的手伸过来,我抱起那只碗放在身体左侧,她说:“彤彤我给你换一碗!听话!我们换一碗!”我用右手挡住她的胳膊:“李姨我吃这碗就行!李姨我就要吃这一碗!”她像拿着手机那样愣了两秒,缩回了手,转身离开,就像我妈妈那样。
我吃完了那一碗有点咸的泡饭,吃了很久,但,一粒米都没剩。
回到家,李姨接着跟了过来:“我不放心,你别这样,伤身体。”
我点头,我什么都懂我没事,阿姨您回去吧阿姨您回去好不好,我没事。
我几乎是一把把她推出了我家,砰的一声关上了防盗门,顺着门板滑到地板上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至于是说给谁的,我已经不想去追究了。
******
“姐。”
见到帅的时候,时间还早。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只用这么一个字叫我。
我和他在他们家的小屋里,等待着。
我们都不说话,想着一会儿要去见奶奶。叔叔姑姑哥哥都很忙。我们只能静静的呆在那里。
父辈们守灵的那晚他也在场,我问他怕不怕,他安静地说:“姐,那天下午我也在,爷爷咽气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猛地抬起头来,“姐,你不知道,那口气上不来有多痛苦,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我攥紧他的手:“别想了,听话,别想了……”“姐,那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是爷爷的这个画面。”我摇着头,习惯性地去摸他脑后的短发。
过了很久,我问他:“帅,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我极力斟酌着用词,“如果……是奶奶,我们该怎么办?”
我无法形容他的表情、那个我祈祷一辈子永不再见的表情。
他说:“无法想象。”
当脑袋无法负载泪水的重量时,我把眼睛埋进了他的肩膀,那一年,他还不到十五岁,一米八三。
******
灵歌响起来的时候,我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惶恐的漩窝里,像海潮一样密不透风的低压裹挟了我的身体,我被嗡嗡的哭声押着,木然的跟在人群后面。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的这个举动,招致了外人的批评——大家哭的都不错,只有你们的那个彤彤,居然没哭!
姑姑说爷爷的儿子们跟在灵车后面,哥哥和弟弟去扶自己的父亲了。汗毛在那一刻全部立了起来,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下意识咬紧了向来是苍白的嘴唇,问她:“那我爸爸呢?没有人扶我爸爸吗?!!”我以为女眷必须跟在最后!我当时为什么不跑到最前面找我爸呢?他没有儿子啊!姑姑安抚我说:“有的有的,你辉哥哥扶的。”我安静下来,认真地跟小姑说:“可惜我不是男孩。”她啪的一声拍我的手:“谁不羡慕你爸有你?你不比儿子强么?”
******
我还记得,第二天我去上学时,所有的人见到我都是一怔,然后尴尬地打个招呼,眼睛全部避免看我手臂上的黑纱,一个长得像猪一样的男生看着我的手臂好奇地笑着问:“GT!你们家谁死了啊?!!”
我呆住了,准确的说,我被他傻逼般的天真惊呆了。我感到我的血管里全部变成了一种叫做冰渣子的东西,不冷,只是扎得我疼。我不知道当时自己现出了怎样的表情,只记得他身后好几个男生,全都不敢看我,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问:“你是傻逼吗?”
我打定主意,只要他敢回一句,或者笑一声,我就扑上去掐死他,我和他之间只隔一条走廊,我只需要跨两步。我是说真的。那一刻,我想杀了他。
我等待着。他终究没有吱声,头一低,躲到一群男生身后坐好了。
我第一次学会了用傻逼这个词,16岁。
******
我放假以后跟帅窝在奶奶家,他凑过来说:“姐,你最近在写跟爷爷有关的小说吗?”
我吃惊的看着他,我不能说没有,因为我的确在写。“你怎么知道?”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金铭跟我说,她看见你写了个新题目——《幽冥电话》。”
他坐在我面前,阳光铺洒在他的身后,笑得很男孩子气。我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和街上一个很讨厌的男孩子吵架,小叔不好插手,正巧帅回来了,小叔“别有用心”地对自己的儿子说了一句:“帅,W惹你姐姐……”帅“哦”了一声,一个转身把W撂倒在地。
我的手又攀上他的后颈,微笑着说:“就是写一个女孩子突然收到了一部电话,居然可以跟她刚刚去世的爷爷通话,女孩子抱着这个秘密过了很长时间,因为她终于能够跟爷爷说出原来没有说过的话了。虽然到最后发现是一场骗局,但是,骗她的,都是些很善良的人呢。”
他笑,说很好。
******
我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是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一天也是,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大事件似的、郑重地问我:“彤彤,你爷爷出殡那天,你去了没有?”她浑浊的眼睛那一刻真的是四个字——精光四射,我斩钉截铁地点头:“我去了。”她的身子一下子松弛下来,安稳地在床上打盹,我长久的凝视着她的脸,问出了一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奶奶,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奶奶的眼睛睁了一睁,很快又闭上,撅嘴:“我才不去送他呢!”然后,语气平静地加了一句:“我不能去。”
好一会儿,她像是睡着了,突然,她闭着眼睛说:“你记住,等我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去前面扶着你爸爸。”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寒冷的早晨,我和帅在小屋里的对话。
“如果是奶奶呢?”
“无法想像。”
她在阳光的保护下那么平安,那么美,我俯下身,把脑袋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伸手摸着她柔软的飞羽般的白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