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色四合,暗如鱼腹。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在窄仄的暗巷里。阴暗,潮湿,手机微弱的光照出一条泛着恶水的的小路。
前面九点钟方向的路灯下站着个女人。大波浪,丰乳肥臀,一身红色贴身短裙,露出半个上身,抹着艳丽的口红,下颌微张。
五点钟方向的巷口拐角走出个男孩,沿着我的方向走来。浅色的阿迪达斯,暗色连帽衫,背双肩包,黑色粗框眼镜,带着白色口罩,十足的学生模样。
12点15分。我抬起手看自己腕上的机械表,思考了一秒,而后扭头佯装找失手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多少?”
背后路灯下应该来了个男人。
城中村的窄巷总是四通八达,横竖交错。右手的横巷里吹来一阵风,裹着下水道和生活垃圾的味道,腥臭扑鼻。
我还在弯腰找寻不存在的失物,浅色球鞋的主人从我身旁大步踏过。一股气息闯入我的鼻腔。
香。不属于这个地方的清香。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抬头看向11点钟方向灯光仍亮着的四层楼的某间屋子。窗帘上映出一个疯狂挥动肢体的人影。
贰
两个月后。
“小周哥哥!”眉眼清秀的小男孩跳着扑向我。
“小桦,今天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十岁的小孩把我搂得更紧了。圆圆的小脸染着红晕。他牵着我的手,扭头向站在门口的阿姨招手再见。
我每个周末都会来这家孤儿院,接这个叫做宋桦的小孩。
这种行为已经持续了两年了。两年前,我还是一名硕士在读的医学生,因为读心理学的前女友的缘故,常陪她来孤儿院当志愿者。宋桦是在几个月后被警察送过来的。院长告诉我们,小孩的母亲是夜总会的小姐,母亲把客人带回家,两个人因为吸毒过量猝死在了床上。邻居被惊叫声引来,不仅看到了赤身裸体僵硬在床上的男女,还有光着屁股、因为过度惊吓而失语的小孩。
女友接受了院长的拜托,主动负责起小孩的心理治疗。沉默怕人的小孩渐渐恢复了语言能力,并在日渐一日的接触中对我越来越亲近。
麦当劳人满为患。我们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透过玻璃,可看到沿街的景物。
对面马路边上,躺着个衣衫缕缕的男人,右腿自大腿根部以下断掉,只余一块圆圆的丑陋肉块,裸露在空气中狰狞无比。
人群来来往往,大多数远远看到残疾的乞丐便绕道而行,女人掩嘴投下同情的目光,男人如看垃圾报以冷漠和蔑视。
“小哥哥!”我顺着小桦兴奋地眼神看向门口。
浅色球鞋,浅色牛仔裤,纯色T恤,黑框眼镜。清爽干净的模样。
这个年轻人我曾偶遇过很多次,酒吧,便利店,大排档。
嗨,我的跟踪者。我在心里跟他打招呼。我倒从没见过,不怀好意的人可以如此坦荡地出现在自己的目标物面前。
但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年轻人虽不动声色,却是个绵里藏针的人物。毕竟,他跟踪了我两个月,自诩滴水不漏的我却在对方步步深入甚至有些愚蠢地漏了马脚之后才有所察觉。对方有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在暗中观察我,只是我从未发觉。也许让我察觉,也是对方计谋里的一环,杀我个措手不及以捡漏。细细想来,这人深得守株待兔的精髓,对我的生活动态掌握的一清二楚,隐藏在角落里,用人群做天然的掩饰。像最狡猾的猎人,不费吹灰之力,等着猎物自己露出马脚,撞上他撒下的罗网。
“小哥哥,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来人摸摸小桦的头,眼睛却看着我,一脸和煦的笑意,“好巧啊。上次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裴言。”
“周防。”无视对方伸在半空中的手,我转向小桦,“快点吃,慢了就赶不上开幕,看不到你喜欢的画家了。”
“小桦,我也一起去好不好?”裴言弯了眼睛,眸子里盈满了笑,“周先生,您不介意吧?”
“恩!小周哥哥才不会介意的。”宋桦跳下了位置,跑过去搂住了裴言,向我眨巴着晶晶亮的大眼睛。鬼精的小孩已经摸准了我的脾气,知道自己一撒娇我就拿他没辙。偏偏我还真就吃他这一套。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恋童癖。
“看起来你很不喜欢我呢。”裴言在画展结束后分别前忽然地说道,“不过,你很有意思。周正谨慎又冷漠的外科医生,却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温柔。不知道这副板正的面孔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呢。”
叁
裴言开始大张旗鼓、光明正大地以朋友的名义出入我的日常,对我的冷淡视而不见,锲而不舍的架势如同大学男生追求女友。
然而,我并不想跟任何人有过多牵涉。交往越深,真实的自我暴露的可能将越大。世人汲汲于物欲,梦生梦死,纠结于情,缠腻于爱,眼见杀人便以为恶,授予小恩小惠便谓之善。
只不过,久而久之,便也习以为常。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真的因为钟情于我而费尽心思,披了羊皮的狼再怎么装也藏不了尖利的爪子,何况此人不过是只刚脱了稚气的狐狸,比之同龄人算狡黠。可终究还是块刚出土的新姜。
不可否认的是,我不讨厌他。他身上有种异于别人的味道,淡淡的香甜清冽,不同于香水和沐浴乳的香味。这种味道若干年前我也曾在一个小孩身上闻过,前女友的身上也有。那是我曾经万分迷恋前女友的原因之一。
玻璃几上铺开了一桌的资料:剪下的报纸、打印出来的医学论文节选、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裴言笑脸盈盈,指着桌上的资料,“周医生,导师给了个研究论题给我,我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涉及到用药方面,我觉得你肯定能解答我的疑惑。”
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扫了一眼摊开的剪报,淡淡地道,“你读什么的?这些旧案子有些都是好几年前的。而且都已经结案了。”
“犯罪心理学。”
“听起来很牛逼的专业。不过,我一个外科医生能帮你什么?我又不是法医,我只会开刀。”
“两个月前,长云路那边的城中村发生的凶杀案,报道中说凶手是个S,重度成瘾,因为吸食毒品过量产生幻觉而杀害了长期的性伴侣。”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凶手是保险公司的推销员,死者是大排档打工的哑女。报道上没有说的还有,哑女是个痴子,智商只有十岁儿童的水平。这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就不正常对吧?”
裴言依然弯着眼睛,似乎在讲述我今天去商场买了一套特别有意思的乐高一样。
“警方的说明是,男人诱骗了弱智的女孩儿,并对其长期实施性虐。为了增加快感,会服用一些兴奋药剂。最终因为过量导致幻觉,暴虐之下杀死了死者。”
我一直静静地听他讲。可眉眼弯弯的年轻人似乎在等我开口。
“整个案件前因后果很清楚,死者死了实际上是获得了解脱,凶手也得到了应有的制裁。公道裁决,大快人心,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不,周医生,有些事情外界不知道,但我知道。比如,那个男人没有吸毒史,药剂检测的结果显示他并不是瘾君子,并且他自己也辩解从来没有服用过兴奋剂。当天晚上致幻的兴奋药剂是哑女偷偷放到酒里的。”
裴言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周医生,你说,一个智商只有十岁儿童水平的哑女,怎么会有这种公安部管制药品?又怎么知道往她的虐待者的酒里下药的呢?”
“是么,居然还有这回事。难道说凶手另有其人?”我嘴角起了笑,轻飘飘地将问题踢回给他。
“不。杀人者确实是保险推销员。不过确实存在一些疑点,但若假设还有一个第三者,存在的疑点便可以得到解释了。我称这个第三者为操纵者,实际上是他人为创造了这起凶杀。他了解哑女长期遭受的非人待遇,可能是出于同情也可能是出于自我价值的实现和满足。”
“脑洞不错。说实话,学心理学的都像你这样喜欢毫无根据地做猜想吗?”
“并不是毫无根据喔。”裴言起身走到窗旁推开窗户看了几眼。返身向我走来时,眸中已没了笑意。
“周医生,你在青云巷135号有朋友吗?”
“并没有。”
“那5月24号那天晚上你出现在青云巷做什么?”
我看着眼前神色愈冷的人,忽地笑了,“找男人做爱。”我起了恶作剧的兴趣,栖身凑近他,言语暧昧道,“你应该知道的,光靠左手解决不了问题。”
原来那天跟着我的人确实是他。城中村没有任何的摄像头,既然他跟踪了我,便一定看到了。
那本来是一场戏,未雨绸缪给警方做的戏,如此一来即使被人看到我曾出现在附近,也有证人,也没有作案时间。
裴言坦坦荡荡地与我对视,目不转睛。他似乎企图从我的眼中找出一丝的慌乱。
最后,他垂下了眼睛。
我在心里冷笑。
他沉默地收拾好凌乱的资料。临关门前,他悠悠地丢下一句话:
“我欠你的,就当这次还了。希望不会有再一次,私刑永远都不可能代表正义,替代法律去做制裁。”
我站在窗口看着楼下。裴言和一个高大的男生并肩走向小区门口。
肆
门窗紧闭的室内。白色的墙壁早已泛黄,墙根处散落着几处黑色的脚印,天花板有些潮湿和斑驳,脱落的石灰清晰可见。
正对头顶上有一只老旧的大吊扇,扇叶下粘满了厚厚的黑色的灰尘,不知年岁有多久远。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如同置身于密闭的罐子中,闷热缠在口鼻处,撩得心也烦躁起来。
有两个人推门进来。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个子中等。胖的中年人拉开凳子,坐在对面。瘦的穿着便服,手里拿着一摞文件。
“警察先生,我下午还要上课。”
“你为什么要买安眠药?”
“高三压力太大,晚上总是失眠睡不着觉。”
“你认不认识裴言?”
“…….我不认识。”
“你最好老实点,不要企图说谎。裴言的邻居们说见过你。他们家里的安眠药跟你买的是一样的牌子。你老实说,裴言的安眠药是不是你给他的?”
我摇头。
“小子哎,你才十七岁,你说你,书读得好好的,脑子发热跑去参合裴家的事情干嘛?老子打儿子,就算打死了也是人家家事,连我们警察都管不了,你犯傻去干个啥?”瘦警官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
“我没有给过他安眠药。”我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的成年人,“警察的职责难道不是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为什么你们管不了那对父子?我每个周末回家经过那条街都会看到一个鼻青脸肿小孩,他的腿上都是伤口,流着脓水。我觉得他很可怜。我给他递过吃的东西。如果我是警察,我也有小孩,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对面的两个人没有说话。胖警官用他眼角上挑的小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他扬手,一个年轻的警员进来,将我带了出去。
走着走着,嘈杂的办公室消失了,两边出现泛黄的墙壁,堵在我面前的是一扇涂着暗红色油漆的铁门。阴暗、潮湿、窄仄,几乎能逼人崩溃。我抬起手指,轻轻滑过微微泛湿的墙壁,滑过上面那些或华丽、或简洁的字迹。
手指滑在墙上,却仿佛滑过空气。
外面响起脚步声,铛一声,窗户打开了,一个瘦小的小孩被警员牵着走向停在院中的面包车。一双细长的腿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在宽大的短裤中更显得廋骨嶙峋。他不停地往我这边看。
用一年的时光和有可能一辈子都抹不去的污点去换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一个充满变数的将来,值不值得?脑袋里响起老师的声音。
我靠在冰凉的铁门上,眼底发热,视野却渐渐模糊。
身体发冷,手摸到柔软的被子,蓦地醒了过来。
秋日的深夜凉意侵入皮肤,房间里只有墙上那只机械钟哒哒哒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