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一个常常做梦的人。
无数次的梦见自己,在江南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一个人飞速地奔跑。
混乱的心跳带来快意,却不清楚身后驱赶的力量和我想要的方向。
曾经就这样看着自己跑上一个山路盘旋的峰顶,仰起头的时候,看见天空是鲜血般的赤红。苍白的云层迅速而寂静的从头顶飞过。
长大以后,在我第一次来浦东机场应聘这份工作的时候,在人事经理身后的落地窗外,我看见了从小到大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天空和云层。
第一次值通宵夜班。在最后一架夜航飞机起飞后,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从停机坪返回办公楼。
因为想超近路,依着白天的记忆,我选择走一号、二号航站楼停机坪中间一处荒芜的空地。
白天那里明明是一块方方正正、被修剪的无精打采的草坪,此刻却成了长满齐腰野草、在草丛正中央有一堆荒废旧石雕的环形废墟。
七月上海正梅雨季,这里明显还残留着傍晚那阵瘴雨蛮烟侵袭的痕迹。
我在草丛边寻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里就是合适的场所了。
来浦东机场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借着工作的由头四处寻找合适的地点,航站楼,塔台,联检单位办公楼,停机坪,海关仓库。终于找到。
白天被旅客护照划伤的手指突然不疼了,我扯下创可贴,那条深深的血痕已经消失。
我知道,我要抓紧时间,现在我的任务,就是在这环形废墟里,睡觉,做梦。
引导我最终寻找到这里的目的虽然异乎寻常,但也必定能实现。——
我要在梦中造一个世界,我要在这世界中寻找一个人。我要将我所有造梦的本领都交给他,使他成为这个宇宙中最大秘密的延续者。
梦境起初一片混沌,显然是因为我还没有适应造梦的工作,浦东机场边那灰蒙蒙的东海海面变成了紫蓝色,一直孤独耸立在两座航站楼之间的塔台竖在了大海中间,夜航飞机尾灯闪烁明显有着奇异的节奏,仔细分辨,竟是十五岁那年听过的蒙特威尔第的《波佩阿的加冕》。
在第九个通宵晚班结束睡在环形废墟之后,我造的梦终于开始有了些辩证的味道了。
大海依然是紫蓝色,可海面上却有了生气,因为就在塔台的正下方,有了一座巨大的岛屿。
在一次次的努力之后,我终于让这座荒芜的小岛变得绿意葱茏,我在密林间,造了一只蝉,和一只鸠。
我让它俩说话。
它们常常谈些奇奇怪怪的话题,好几次听的入迷,我竟差点忘记自己的任务。
有一次,它们开始探讨什么是自由。
蝉说,“不知道那只可笑的大鹏已经飞到哪里了,南冥是那样遥远的地方。”
鸠说,“哼,它以为自己扶摇直上九万里就拥有了自由,可它不知道,像你我这样,想飞就飞才算逍遥快活。一会儿飞到榆树上,一会儿飞到檀树上,倘若树远了, 一时飞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飞就是了。我们这样的,才是真正的自由。”
蝉又说,“我还顶瞧不上大鹏那个傲慢的样子,一声不吭。瞧你我的歌声,才是这世界上最曼妙的声音。”
一年后的某一天,我终于在那梦中的岛屿上造了第一座建筑,是依着《洛阳珈蓝记》中记载样式,细细打造的一座庙宇,七开间的重檐庑殿顶,精细的斗拱、鸱尾。檐下金铃摇晃,在微风中发出悦耳的叮铃。
庙宇里面坐了几十个小孩子。
他终于出现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我开始给他们上课,给他们上我的老师教给过我的宇宙结构学、热力学、玄学、魔法、老子、庄子。
他们一张张稚气的小脸都格外专心致志,虚心求教。
考试那天,我指着丛林中那棵粗大的樗树问他们,怎样可以把这棵树变成可造之材。
孩子们纷纷发表看法,有人说,先砍掉它的枝蔓,让匠人可以仔细丈量它的尺寸才好规划,有人说,还是先直接连根拔起,有一个最伶俐的甚至已经用最快的速度画好了造车造屋的建筑图纸。
最后,一个面色苍白、瘦弱不堪的孩子,低声说,何不把它移植到一片更为辽阔而寂静的土地中,让它肆意伸展它的枝蔓,不必担心有人嘲笑它的臃肿体态,它不会被任何一个人、一个标准,判断它为有用,自由自在,随心生长,这样的无用就是最大之用。
他是那样瘦弱不堪,惹人怜惜。
我暗暗发誓,要用我所学的一切,造就一个最完美的他。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一点、一点的塑造,就像造物主造亚当一般。
现实一天,梦中一月。
等到他学会了所有造梦的技巧和本领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睿智的中年。而我在我自己的梦中,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最后一个胜利的夜晚。那天又是一个梅雨季的七月,航班大面积延误,我一直忙到天快亮才赶到那座夜色中才存在的环形废墟。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在沉静与烦躁中交替着。
我捧着一杯咖啡望着落地窗外滴落不尽的雨水。
傍晚时,雨终于有了一阵短暂的停歇。天空的一角露出了一片血红色,苍白的云层迅速而寂静的从头顶飞过。
那孩子已经跟我在一起五年零十九天,在梦中,已经三十年零九个月。
我喜欢他造的梦。我知道他是一个天才。
他塑造的那一整个广阔的天地里,从一颗微尘,一朵花,一段男女之间的恋情,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一场战争,都让我感受到了宇宙的声息和形状。
可我犹豫,在这最后一夜,我到底是不是该告诉他真相,他只是我梦中的投影。
这些年来,我在浦东机场做着最普通、繁重的工作,可在环形废墟边,在我的梦中,我却是一整个世界的造物主,我依着自己的逻辑,意念,打造了一个我的乌托邦。
而今我要离开我的乌托邦。使命告终。我不能再回去。
我将永远是现实中的那个平凡的女人。
准备动身去环形废墟前,我下定决定不告诉他。
我宁愿有一天他自己发现,这梦境中的世界里,唯有火,才能让他发现自己是幻影,因为一个幻影,是绝不会被火伤到分毫。
我走到了位于一号航站楼和二号航站楼停机坪中间的半夜才出现的环形废墟中。
靠在草丛间,不知为何,我怎样都无法入眠。
正在焦急万分中,突然天空一道七月盛夏的闪电,击中了附近一座建筑物,火星溅到草丛中,一瞬间,我置身于火海之中。
伤心与痛苦中的我,正犹豫着是不是正好顺从天意结束自己的生命,突然我发现,这火焰并没有伤害到我分毫。我宽慰地、害怕地、绝望地发现——
原来我也是一个幻影,另一个人梦中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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