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晨两点多,我距家一千多公里,爷爷九十周岁,离开了这个世界。
爷爷生命力是极强的,一年以前,爷爷八十九岁高龄,半边偏瘫在床,长久不能进食,本以为就此撑不过去了,后来他又奇迹般的能下地行走了。只是,自此大小便失禁,一生要强自持甚重的爷爷,度过了他最为难堪的岁月。现在,再次发病,终是离开了。
接到爸爸的电话后,我盯着天花板,第一次发现,夜,浓的划不开,一股湿热堵在心里,不难受也不沉重,我只是那么清晰的知道,从此,爷爷不在了。
我和爷爷之间隔着近七十年的岁月,还有幼年十多年的隔阂。爷爷一生生养六个女儿,两个儿子,爸爸是老大,性格偏激,脾气不好,爷爷更偏疼小儿子的叔叔,不喜爸爸,相应的,小时候的我和哥哥并不得到爷爷的疼爱。直到我们听话,成绩好博得许多赞扬,爷爷开始惦记我们回家,关心我们冷暖,支持我们读书,把好吃的留给我们…妈妈从来不说,我从多年的话里行间慢慢连贯知道,分家时爷爷的偏袒和冷漠,妈妈一直十分介怀。老年的爷爷却逢人便夸妈妈的贤惠。
爷爷生于二十年代初期,兄妹八人,从跌宕的岁月里走来至今也只剩下爷爷一人,现而今爷爷也去了。爷爷一生向善,虽是最纯粹的的革命战士却最本心的相信命理循环,爷爷一定以新生的姿态走向了他们的团圆。
爸爸常说,没想到爷爷临去会受受这样的苦,他一生所种的善因本足以让他得到好的福报。二十出头时,满腔热血,投军报国,跨过鸦绿江,远征朝鲜。村落里郎当学语,芦苇荡里戏谑捕鸭,当子弹穿过他的脚踝带给他一辈子伤痛的同时,他也在忠诚与鲜血里找到了满身的勋章和荣耀。几枚勋章,爷爷将其看的很重。后来爷爷瘫痪在床时,爸爸曾想以此找相关部门看能否让爷爷得到更好的照料,可爷爷坚决不同意。他一生秉持不给党和政府添麻烦的原则,至于他最艰难的最后岁月,他仍然做到了。这些年,作为还在世的不多的抗美援朝老兵,当地许多部门也常来慰问,看看爷爷有什么生活的困难,爷爷总说他儿女成群,子孙满堂且都待他极孝,他生活美满,不要政府操心,其实由于战时受伤,留下伤痨,时值变天,疼痛到难以行走。爷爷一生,没有贪心,即便是他每个月领几百块钱的老兵补助,对于他来说,更大的意味是荣耀,是他满身荣光从战火中走来的回忆。
我未见过奶奶,奶奶过世时爸爸九岁,最小的姑姑只有两岁。爷爷经历了中年丧妻之痛,后又再娶,只是并不贤惠,七八个孩子并不懂得怎么相处,家庭不睦。不久就患病离开,爷爷只是将其草草掩埋,想便是伤透了心,从此不怎么过问家中之事。几个大些的姑姑在家操持,大姑已嫁人,为了照顾弟弟妹妹还回家住了两年。姑姑说,家中吃食,玉米红薯等,他还是会尽量弄回家,至于怎么弄来吃,他从来不管。爷爷一生好交友,向来豪爽,那时虽是饥荒,却也在外面得意之时,他常邀几朋友回家吩咐姑炒几盘喝点酒,可难死了她们。二姑常说起,有一次这样的情况,家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玉米面,几个弟妹都还未吃,爷爷架子十足,她十分气愤也难过,闹着大哭一场。年轻时的爷爷也脾气暴躁,好酒,酒后不顺心就骂人,闹得不能安宁。对父亲姊妹,爷爷应是从不谆谆教诲,说不通就动手是常事。
然而,待外却极其宽容,对有求于他之事都事必恭亲,尽心尽力。别人家有个盖房,婚丧之类的,都尽善尽美的为人办妥,从不在意拉钱扶帐,委屈求人。有不相干的人家砌房求到爷爷,爷爷手上无余钱,找二姑父借,二姑不允,爷爷找二姑父大吵一架,势要断绝关系,后又四处求人去贷款为人家垫上。这样的事,说不完。有人念恩,也有人薄情,爸爸常说,爷爷却从未记念,也从不埋怨。
随着抗美援朝的胜利,爷爷也退伍回家。在当地做了一名公务员,只是可能脾气释然,后来辞去公职自己在外面单干,这也是爷爷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我们家处偏僻,通往最近的县城也有三十里路,那时候正在修国道线,爷爷就曾经承包了这段国道的很大一部分。据说,当时米只有几分钱一斤的时候,爷爷就曾一次性的拿回家三千块钱。也为家里盖了羡慕一方人的土坯房。老房子至今仍在。那时候家庭殷实富足倒不为过。爷爷一辈子见不得别人给他说软话,只是终究也就没有余钱。那时,农村还在大生产。后来的爷爷回了大队做了大队书记,不保留的帮助别人好像就成了他的责任。
我的记忆里,爷爷就是老了的样子。
初记事时,爷爷还十分硬朗。他大方惯了,不喜受人约束,处世为人意见不合,他也不愿意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经营着自己的菜园子,种着不大不小的几块地,自给自足,有时候也拿余粮换些钱,一个月还能领到一些党员和老兵补助,不多。
月初有钱的时候,总是爷爷最得意的时候,他总会走很远的路买回些水果饼干瓜子之类的,拽上满满的两荷包,看见小孩子就捧上一捧。他不会逗小孩子,总是说同样的话,“这是谁家的小孩儿,这么乖,捡回去喂着。”爷爷也总是硬塞给我们一些零花钱,说买水喝。方圆很远,或说亲戚什么的,他总是或多或少会凑个份子钱,富余的时候送的多,每到月末也总是想办法表达一下心意。他爱热闹,许多人打闲牌的人输光了,爷爷总是主动要借给他们,只是不知几人记得会还。直到八十多岁,他还自己喂着一头猪,过年杀了请全家人回来吃,有钱的时候,也会硬塞给妈妈一些买菜的钱。
只是他从不存钱,他一生贫穷。
可他不富裕吗?
老了的爷爷,最为怀念奶奶,他总会把奶奶的坟头打理的干干净净,也总是提醒我们逢年过节去放鞭炮上坟。每次去他都会在坟前站立很久。
我想,他也是寂寞的。
我曾经偶然看见他拿着鞋子在客厅里扔,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觉得好笑。爷爷说他在预测天气。直到他生命的最后年岁里,还一直养着猫和鸡,后来,自己衣食不能自理了,他还总担心这些猫啊鸡的没有吃上,总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将递在他手里的饭菜撒到地上给他们吃,说,他也不听,执意如此。
奶奶去的早,姑姑早嫁,爷爷也怕受约束,不和子女在一起,他这个年轻时在家为尊的人很多年都自己做饭,但是到老都不会。相对于一口好的吃食,他更爱自由。
爷爷重病在床的时候,我回家看他,他总说,没什么好吃的。九十岁的爷爷,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他的外套有两个大口袋,他总将各种好吃的塞的满满的,一趟又一趟的拿给我们吃,堆满了整个窗户。九十岁的爷爷,记忆力减退,每到我们快要放假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的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十分钟前问了,一会就忘了,又问。九十岁的爷爷,已没有基本的审美意识,他总是胡乱穿着,也总是担心我们穿不暖,把他的衣服找来要我穿,每次我都忍不住笑爷爷老了。
只是,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了。爷爷,九十岁,离开了我们,想必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