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互联网没有改变我的家乡
作者:阿珺
我的家乡,是天津的一座小县城,在厦门求学时,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摩天大楼,第一次感到一种城市的繁华与拥挤。
大学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不仅仅因为它是一座象牙塔,更是因为它是一座梦幻城,在这里,你能暂时忘掉与生俱来的阶层的不平等,大家住一样的寝室,上一样的课,吃一样的饭,大学,成了多少小镇青年从底层爬向高位的跳板。
即使我没有在北上广深这种超一线城市生活,但是当我回到十八线县城的家乡时,仍然会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逼着你去相亲的亲戚,告诉你要进体制的长辈。
正如那句话所说:“一二线城市容不下肉身,三四线城市容不下灵魂。”
我想,所谓的“灵魂”,其实是一种思维方式,是一种由互联网,由资本,由市场带来的思维的变革。在一二线城市,我可以尽情地去享受这种改变带来的红利,然而回到家乡,却不得不去面对自己仍处于社会底层的现实。
我的家乡,这座十八线小县城,在轰轰烈烈的互联网大潮下,究竟改变了多少呢?
那个不需要互联网的老年人
中国知网上有不少论文,讲的是“互联网+农业”“互联网改变农村生活”,我们学校做创新项目,好多也都是关于“互联网+扶贫”的。
我的四姨姥姥住在农村,每年靠种“玫瑰香”葡萄赚钱,并没有什么高科技农场,并没有什么改良品种,并没有什么全自动化播种、灌溉。这些东西,更多地存在于电视节目和新闻报道中。
他们只有后院一台烧着柴油的老旧的拖拉机,只有散发着恶臭的茅房,只有用柴火烧的大灶,只有两个人,四只手。
“今年收成怎么样?”
“老样子,今年没旱没涝,没有虫灾,除去地里的肥钱、农药钱,满打满算省了小两万,够撑到开春的了。”
“没想过干点别的吗?”我蹲在灶火边,看着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熟练地往里面添着柴火。
“能干啥?我们都种了一辈子的地了,没读过几本书,没啥知识,趁着还能种几年地,好好料理料理。”
“那等老了之后呢?”
“老了就把土地转让出去,每年收点地租,够养老的就行,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昏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无奈。
四姨姥姥大儿子在镇上混了个小职员,为了孩子上学在镇上买了套二手房,半年回不了村里一次。小儿子游手好闲,托了关系在镇上做个闲差,听说沾了赌,欠了几万块钱,一家子瞒着四姨姥姥和她丈夫,生怕二老年纪大了,再出点什么事。
他们需要互联网吗?不需要。他们只求儿女安安稳稳,只求来年收成好一点,他们既不会成为淘宝上“救救老农”含着热泪的农民,也不会成为快手上的直播达人,能够打响家乡的葡萄品牌,年入百万。他们只是农民,普通的农民。
互联网时代没有抛弃他们,他们一样用着智能手机,他们家里一样有WIFI,但是他们不需要。
他们不需要用互联网购物,门口的超市,每月一次的大集就几乎能够满足他们对物质的所有需求;他们也不需要外卖,他们不用加班,不太需要吃宵夜;他们也不需要移动支付,因为赶集的人们不会在胸前挂着二维码。
互联网时代并没有抛弃他们,他们并不需要融入这个时代,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焦虑,比如养老,比如儿女的未来,不过,没有“互联网+”
那个被互联网抛弃的中年人
我相信每家都会有这样一个亲戚——
当谈到你未来的规划时,他会说:
“体制内最好,混年头当个小领导多好。”
“上什么好大学都没用,回家考个公务员踏踏实实地比什么都实在。”
当谈到手机时,他会说:
“现在那么多近视眼都是手机给祸害的。”
“成绩下降肯定跟玩手机有关系,没跑儿。”
在饭桌上侃侃而谈,古今中外,无所不知,张口便是各种阴谋论。
我大舅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在体制内做了半辈子的工人,下岗了,被分配到开发区的一个国际酒店去做电工师傅,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体制外的世界。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些经理看起来每天很轻松却年薪百万,他看不懂那些和他一起上班的小年轻为什么总想着辞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讨厌他说酒店里的事情。
他不喜欢这个时代,不喜欢互联网。
他害怕,害怕承认自己老了,害怕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他虽然每天也摆弄着手机,但是,仅限于工作微信群和朋友圈的《震惊了!……》一类的文章。他不会像我楼上的阿姨一样,直播瑜伽课,也不会像我父亲一样,每天无聊时候打开快手抖音刷一刷。
“时代抛弃你的时候,不会跟你打一声招呼。”中年人也有自己的焦虑,比如头发,比如儿子快结婚了,彩礼钱怎么出,比如酒店的活又累钱又少,他也不敢辞职,因为至少这份工作能给他五险一金。
我的大舅,没能在互联网时代捞得到一丁点油水,他代表着这座小县城的大多数人和权威话语阶层,保守,封闭,不肯向前迈出一步,却又跃跃欲试。小县城里,不要做出头的那一个,才能活得安稳。
那个没有被互联网改变命运的年轻人
在我学车时,我遇到了很多同龄人,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梦想,也有着不同的道路,他们在这座城市活着,没有“名校名师零距离”的直播课,几所普通的中学所形成的的教育垄断,不是互联网一时片刻就能改变的。
李同学是学中医的,二本,他现在还不会号脉。每次和他交流我都能感觉到一种未经世的淳朴与善良,他的人生规划很简单,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开个小诊所,活着让父亲帮忙找找人,干个钱少活少的闲职,只求安稳,然后结婚、生子。
他不会关心他的同龄人是否抛弃了他,他也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他只想在这座城市,过着他熟悉的生活。
郑同学是学汽修的,专科,他现在科三还没过。他不会关心计算机什么时候考试,也不关心英语六级要不要考,对他来说,毕业后能够找人进个靠谱的修理厂,等个十年八年自己当师傅带学徒,就是他最开心的事情。
他没有所谓的五年规划,也没有能够成为公众号爆款的情感经历。他只想换部手机,因为那样他能更好地在王者峡谷遨游。
张同学是学自动化的,985。他不打游戏,也不学习,他不关心毕业,也不关心绩点,他只关心自己回天津后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专业去考公务员浪费了,他觉得自己的专业去当教师可惜了,他又不想去那种几千块钱一个月的公司,因为他觉得有点丢脸。
互联网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却没改变他们的命运。
不管你是专科、本科、还是顶尖的学校,永远都绕不开两个字——生存,更绕不开的是四个字——怎么生存。在小城镇的舆论环境下,似乎“进体制”才是唯一正确地生活方式;最晚25岁结婚,27岁生子,否则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同性恋也好,丁克也好,不婚主义也好,在这里,只有一个词来描述——不正常。
在小城市里,父辈的人脉和财力凝聚起来,能够阻拦一个人上升的所有渠道,小到摆摊卖货,大到升学考试保送名额都有暗箱操作的痕迹,在这张关系网里,互联网,又能做什么呢?
互联网也不能缓解小镇青年的焦虑,小镇青年也需要结婚买房,也需要为孩子的教育劳心劳力,还需要面对各种关系户的打压。在小县城里的压抑,丝毫不会亚于北上广深。
结语
互联网的确给我的家乡带来了改变,移动支付、视频聊天、以及老师的网上作业和老板的工作群,小县城里一个都不少。
但是,网络里展现的五彩缤纷的奇思妙想和无限的潜能在这些小县城中仅仅是一些思想泡沫。这些小县城不是拉动国家GDP的马车,但确实存在于全国各地。
在一二线城市,生活节奏快,很多事情转眼间就会被忘记,你只是这城市里面最渺小不过的一个人而已,然而正是因为你的不重要,你才有机会,躲开那些流言蜚语,躲开那些让你不理解的落后观念,去追寻你自己想要的,可能听起来很可笑的“梦想”。
但是在小县城,人情社会组建的强大关系网,让非既得利益者在其中压得喘不过气来。
渺小的我,渺小的我们,在哪里都很渺小。
我希望有一天,我渺小的家乡能因为互联网变得不再渺小,老年人能够享受到智能的养老服务;中年人真的能够放下自己秉持已久的观念,能够包容这个社会的个性与多元;年轻人们真的可以走自己想走的路,不用一回到家就被逼婚、逼进体制。
不管互联网改变没改变我的家乡,不论是大城市还是小城市,生存带来的压力没有变,压力下产生的焦虑也没有变,我爱我的家乡,爱这里的每一条道路,爱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但是对不起,我还是要去那个互联网渗透进生活方方面面的大城市,因为可能只有那里,才能安抚我不愿被束缚的灵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