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加粗部分为人物内心独白(笔芯❤)
在心里冰封的枯藤苏醒过抑或是没有,我只知道它曾经是死的。但我却真的和它日夜共度。
以后是抑或不是我不知道,但我曾经真真切切地是一个逃兵。
这个逃兵想要逃去更远的地方,即使更危险。
即使更危险,我也别无选择。我无法再冷静地站在这个我已经拼死拼活了很久的战场上,看着所有人一天天地腐朽,看着曾经的战友保护着新来的小兵,就像保护着曾经的自己。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逃兵不知道,他只看到那些日子里叶子绿了又黄。
那是哪一天了,逃兵遇到了那个叫做熊猫的年轻战士。他骨子里流淌着躁动的热情。
那样可怕的日子里,熊猫居然能做到每天乐呵呵地写上一首诗。逃兵看尽了这辈子最温暖的深情,最悲伤的叹息,熊猫的开朗和敏感多思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体,存在于他鲜活的躯体里,像极了自己。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熊猫,他明明高高瘦瘦。
哦,对了。刚认识他的那会儿,我还不是一个逃兵。和每一个新兵一样,我热血、冲动。不过,姑且还是这么称呼那个当年那个懦弱不堪的我吧。
这片战场的战役其实刚开始不久,对手异常残暴。逃兵和熊猫看着更早一批来到这里的士兵。他们稳步地从他俩眼前经过。浑身血迹也不知是冷是热。
当我第一次望进那些人的眼里,我就知道,我注定是个逃兵。
他们的眼底掀不起一点点涟漪。就像成千上万次地,死去。
熊猫忽然拍了拍逃兵的头:“怕血?”
“不,怕冷。而血是热的。”
“冷?”
“他们眼底溢出的寒冷。”
“跟我混,我会让你少沾血。”一脸戏谑。
天色将晚,入秋了,起风了。
“天真冷。”
我注定会成为逃兵的,延迟是最徒劳无力的挣扎。延迟不是消失,熊猫你懂吗?谁也不能保证我永远不会也变成那副鬼样子。
我也不能确定某个时机,你会不会在背后给我一枪。
熊猫,在必要的时候,请帮我结束生命。
这个地方,美丽的晚霞记不起任何人心里的涟漪,再艳丽的颜色又怎敌那血流成河。逃兵依然觉得晚霞很美。但这让他联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似乎没有流过太多血。是自己运气太好吗?肯定不是,即使自己不是个薄命的人。是因为熊猫?他看着远处从太阳那边走过来的人,想到了那个充满戏谑的玩笑。
很久以后,当逃兵成为逃兵之后,他回想起那段日子,只能轻笑。
你总是对我笑,我却忘了回头看一眼我们走过的路。
那个时候,我只是不知道;你,只是没有说。
日子在惶恐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和逃兵同一天入军的人渐渐都变了模样。他们连血液都开始生锈了,麻木也好,无情也罢。他们眼里曾闪烁过的感情,喜欢、厌恶、快乐、悲伤,甚至连绝望都烟消云散了。也许无论谁的眼里闪过哪怕一丝痛苦,都是这被荒芜统治的地段里,最昂贵的风景。
熊猫叼着根草,拍了拍台阶上的灰,挨着逃兵坐下:“战争还会打很久,别倒下了,我不会一直和你呆在一起。对了,新兵来了。”熊猫吐了嚼烂的草,只是望向远方。逃兵很少看到熊猫这样的面容,那么沉重。他有些惊慌,却怎么也找不出源头。
“熊猫,你……”“嗯?有什么话快说吧,我们该走了。又要打仗了,要准备。”“没什么了。”逃兵有点难过,熊猫的语气里流露出不耐烦。“你有的时候很奇怪,你知不知道?”熊猫冷不丁又来了一句。逃兵只低着头,沉默地随着他的脚步。
我是很奇怪,所以有些情绪我从未跟你说。也许你又从来真正想了解过。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得死。你我都不在乎。
那段时间里,逃兵和熊猫结识了一个新兵。他比逃兵勇敢,比逃兵豁达,比逃兵温柔。至少逃兵这么认为。
暂且叫他三儿吧。
逃兵很喜欢三儿,熊猫当然也是。但是二人组并没有变成三人组。逃兵讨厌三个人的组合,好像那是场灾难。
熊猫,你会理解我的吧。
三个人,三条线。
我很喜欢三儿,他的自控力,他的简单心性,他的友好……我佩服到产生了一种无法拉近的疏离感。原谅我很难接受生活的巨大变化。就像第一次尝了一口苦酒,拒绝,然后逃离。
可是,这件事,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会完成它。
三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逃兵和熊猫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许多话。休战的时候,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他的人生。他发觉自从来到这片战场上,自己就再也没去思考过未来,这太可怕。熊猫把大把大把地时间留给了三儿,逃兵告诉自己这是件好事。熊猫有了新的好朋友,没自己那么敏感和无聊。
逃兵常常一个人在傍晚时分跑到离驻地有一定距离的土坡上,只是望风景,可能还思考些什么。思考着什么呢?熊猫和三儿俩人聊天时偶尔也会猜测。
“诶,熊猫,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时间也不是很长,不过我想他是我很好的朋友。”
“他在悲伤什么呢?”
“我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他很寒冷。我一直想让他温暖,而不是活在阴雨霏霏里。但我好像做不到。”
“有点小偏执呢,他。”
“嗯,有的时候啊,我会觉得他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这个朋友。我会感觉很受伤啊。”
“也许是你想多了。不过,我有给你那种感觉吗?”
“你?哦!没有!怎么可能!你也不要想太多啊!”
三儿吐了吐口水,不再说话。两个人并肩站着看着这荒芜的战场。
“你看,他回来了。”熊猫拍拍三儿的肩膀。
“嗯。”
他们安静地等着,并微笑。
我向他们走去。我看见他们,在他们看见我之前。我看见三儿仰着脑袋,期待的眼神询问着什么,我看见熊猫用激动慌张的神情否认。这不是我的事。他们现在朝我笑得很漂亮,好像熊猫一直企图让我不要总是悲伤,说要我心底的枯藤苏醒。
我也想。
好吧,也许我自欺欺人。我不曾想过改变这样的自己,虽然连我自己都厌恶。
无奈懦弱成性变成心魔。
“我们的思想家,刚刚思考什么呢?”熊猫戏谑道。
“不知道。”迟缓了片刻,不配合却真诚地说。他突然很迷茫,自己确实思考了些问题,但到底想了些什么又得出些什么结论呢。熊猫看上去并不相信,微皱的眉间似乎有些许不满。“嘿嘿,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心事,熊猫你就别勉强啦。”三儿努力地缓和着他俩奇怪的氛围,略显窘迫。
“熊猫,我只想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以及思考未来。三儿,谢谢你。”
“走吧,我们回去吧。”
熊猫暗着神色,默默扣上帽子,走在后面。三儿跟熊猫说了一句什么,放慢了脚步,调整到逃兵的步幅。“我们一起走吧。”“嗯。好。”
熊猫掉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两眼,便大步流星地走开去。
逃兵和三儿走得很慢。第一次,他俩聊了许多。
我越来越喜欢三儿。我没有见过更棒的人了。
他很敏感,这一点,我们三个一个样。
他把很多事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不吐露,我们很像。但他远比我聪明,我的心情总不自觉写在脸上,不由我控制。
他也怕未来不美好,但他似乎有很切实的计划,而多数时候,我只是个思想无法支配行动力的思想残废。
三儿他很喜欢熊猫,会给熊猫将自己没意见心事。而我,虽然也很喜欢熊猫,但欢乐悲伤却都不曾分享。
准确地说,我好像没有和任何人去完全地吐露心情。我深陷被嘲笑或蔑视的恐慌里,无法自拔。
我愿意跟三儿保持亲密地关系。
这真是一场无休止的战争。士兵们初征时候的冲动、热血都见鬼去了,有人变得木讷机械,有人变成杀人机器,有人懒散不堪。逃兵觉得这个地方太可怕。或许逃跑计划就是从那个时候在逃兵心里开始孵化着,那些渴望在内心躁动着,扭动着令人瘙痒的身躯,从大脑蔓延至心脏。
在很久以后,逃兵的回忆里,这渴望似乎从来不是那么单纯。那是后来了吧,是懦弱心魔蒙蔽了双眼,还是突如其来的自我想要颠覆过去改变自己而迸发出的力量?鬼知道。
其实逃兵逃跑的心一开始也没有那么坚决。有必须要逃跑的理由吗?没有,到哪里都是兵荒马乱,逃跑也只是去到另外一个战场。生死未卜。一点都不留恋吗?怎么会,两颗那么火热赤忱的心在眼前跳动,温暖太强烈。
我曾经用了我生命里很长的日子去回忆。最初想要逃跑的冲动,究竟是来自哪颗种子的萌发。
我曾经用太多冠冕堂皇的借口粉饰自己的自卑和心虚。
我永远逃不出嗜血的战场,就像即使逃跑了,那解不开的结也会化成顽石,在慌乱的年代里,被那些无辜纯洁的血沐浴,落了地,生了根。
那些一切做作矫情的举动无非因为两个字。
在乎。
或许也可以赋予它另一种当初的我抵死都不愿意承认的解释。
有关占有欲。
后来,熊猫常想当初逃兵为何逃走,未解。
呵,占有欲是可怕的东西啊,有时候你要花费一生去和它对抗。对于熊猫这个朋友,逃兵是不愿意分享的。
其实,从熊猫分享第一首诗给逃兵开始,他的胃口就被惯坏了。
熊猫一直一直觉得我是个寒冷的人,在我的世界里冻僵了,自然爱去寻求更温暖的地方。我自知无法打心底热乎起来。但他忘了,心里的枯藤没有了温度是要死掉的。
逃跑吧。
逃跑吧。
战况持久,兵力紧张,很久很久都没有新鲜血液的加入了,逃兵在侦查逃跑契机时第一次发现,这场战争荒唐到居然没有最高长官。所有人自发地按照不知道何方神圣定的规矩,自觉地来到这里。主动地,如波涛般地,汹涌着,奔赴那不知因何而起的愤怒的中心。灵魂扑打着翅膀,齐刷刷地飞走。有如,飞蛾扑火。
无论如何,是时候了。
没有人在乎过一条生命的走向。
对于能逃出去,我有九成的把我。
剩余的那一层献祭给对未知的恐惧。
保险起见,那时候,我挑了一个大家都疲惫不堪的夜晚,一头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依稀记得我是从那条路走向战场的。也许不够堂堂正正,但是,我要回去。
走出去没多久,背后有稀稀疏疏的脚步声。我走它走,我停它却不停。说实话,在这无情的战场这么久,我不怕什么猛兽,那是没有情感纠结的死亡,直接而干脆。我不敢转头,我只怕人。
那脚步声太近了,我尽量快速地走,脑子里演绎着无数种防卫的手法和结局,手心都是汗。现在想来也是有些许可笑。
“等等我。”
“?!”。
是三儿。
“你干嘛跟来?”
“你要走。”
“恩。”
逃兵不再多说,只是继续走。耷拉着脑袋,也许还残留一丝警觉。
三儿也没再多问,也未曾吐露他寻上来的原因,只是跟着走。
“别跟着了,回去吧。”
长久的沉默溶在无边的黑夜里,暗流涌动。
我当真不知道三儿为什么会跟上来,他和熊猫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以前不知道,现在也没机会知道。
我明明很小心。他明明没理由。
好在我没有想弄懂过这个问题,在那个时候,我自己的情感都已经溃不成军。
各怀心思,不见得什么时候,放弃,回头。
穿出茂密森林,那是一个岔路口,那是一个也许早被遗忘的长亭。
逃兵记起了这个亭子,来打仗的时候路过。
前方的两条路看起来实在没有差异,往哪儿走啊。
“三儿,你记得路吗,你从哪里来的。”
“太久了,都忘了。”
“听天由命吧,你走左边,我走右边。总有一个人走运。”
没等三儿回答,逃兵拔腿就走。
不出意外的,逃兵的手腕被紧紧抓住。
三儿没有反驳我的提议。
那个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腕,只是跟我说:“累了,都闭眼休息会儿。在那之后,再分道扬镳吧。”
后来啊,后来发生的事啊。后来起风了,天怪冷的。
哈,人生真是是一场大戏啊。
逃兵睁开的时候,长亭空荡荡的,盖满长亭的枯藤在风中自在地摇曳着,就像从未有人打破过这里的,可怕的,寂静。
身边一张纸,三儿娟秀的字。
“熊猫来找我了,我回去了。他说不等你醒了,说离去是你的心意,自此,韶光尽,长亭别过。”
人总会在什么时候在乎一些东西。有的时候人们会在乎到一起去,嫉妒到一起去,便也恨到一起去。然后,有人欢喜,有人崩溃,有人欢喜的同时暗自心怀愧意。
崩溃的其实也不要紧,在人们彻底失去了在乎的东西时,疼痛不及你想象。
熊猫就是这样的脾气,那当口还赌气呢。这奇奇怪怪的脾气,像极了,奇奇怪怪的我。
什么韶光尽不韶光尽的。不美丽的时光也是尽了。
从那以后,我的世界里占有欲什么的都拿去喂了狗。
逃兵按照原计划走了右边那条岔路。
后来他知道了,人连回家的路也忘了,这件事根本算不上可悲。
那条路通向的地方有他熟悉的记忆里的模样。逃兵找到的路是对的。而有的时候找到的路是正确的,也许才最可悲。
这个小城,无灯亮,无火燃。那诸葛的空城萧条不及它三分,月上的广寒清冷不胜它一星半点儿。
逃兵曾经听别的士兵说整个世界都硝烟弥漫。人们前赴后继,难怪人去楼空。
生你未养你的这个地方这里太冷了,走吧,走吧。
可这个逃兵,还能去哪儿。前路又是大片森林,然后是山谷,然后是一望无际的大片田野。所以后来呢?
后来。他穿过了一片森林,穿过森林时,不知为什么,终日不见阳光。
后来。他翻越了连绵山川,翻越山川是,不知为什么,看到暴雨将至。
后来。他瘸瘸拐拐,走过广阔到令人绝望的田野。
所以后来呢?
熊猫,三儿,你们还在那个鬼地方打着那荒唐的仗吗?
我好想告诉你们后来的事情,你们一定想不到。
后来,我到达一个新的地方,那里的人不相信世界上有那样的战场。看我无伤,便也笑我癫狂。
我也已经开始怀疑那个世界的存在了,因为我为那场大战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理由。我已经开始怀疑那些日子里,那些恐惧、那些欢喜、那些嫉妒、那些崩溃的情感的真实性了。
我只记得,刀,枪,剑,戟。好像还有一些让人难以割舍的温柔。
我开始觉得,做个逃兵也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酷的事情。
对了,我有新朋友了。他们身上所有美好的地方,像极了你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