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黑暗中,那针尖大的光点高于我所在的平面,俨然悬垂在夜晚上方无以名之的星辰。我如旷野里的朝圣者一般兀自朝它前进。
光点随着脚步晃动,在视野中渐渐变大。约莫前进数百米之后,它呈现出长方的形状,离地面大约十层楼高。
我继续前行。周围黑暗的浓度渐次降低,开始能看出那银白的小长方形实际上是半空中的一面窗户。走到那扇窗户正前方不远处,我的脚踢到坚硬的石头。
又一段台阶开始了,这次是通往上方。
这里的楼梯也呈折尺形,但比之前下行的楼梯要短得多。很快我就站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面对着一米开外的窗户。这扇窗户就是我一直仰望的光明。
窗户嵌在一道木门上半部,覆盖着毛玻璃,玻璃上有蚀刻的花纹装饰。看不见门后的情景,只有明亮的光线透出。然而门后有声音。像是海潮声,含含糊糊的、絮语般的海潮声。
我试着敲了敲门。孤零零的敲门声如水滴落入海绵,瞬间被我身后广大的黑暗吮吸得一干二净。
没有回应。
等待十秒钟,我又用力敲击五下。毛玻璃后出现晃动的影子。门骤然向里拉开。
伴随着一涌而出的耀眼的光线,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开始的一刹那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双眼被亮光刺痛,眼泪夺眶而出。对方没有出声,只是很客气地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引进门内。
稍顷,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光线明亮的过道里。给我开门的男人站在我对面,略显好奇地看着我。与我的目光相遇,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跟着他走进过道前方的房间。这是一个不大但舒适的房间,像是卧室兼起居室。靠里的墙边放着一张床,地上铺着半旧的地毯,还有沙发、书架、弧线漂亮的桃花心木圆桌和椅子,墙上挂着气氛温馨的小幅静物画。画旁边是原木的窗框,白色窗帘拉开一半,窗外是一尘不染的阳光,蓝宝石色的大海近在咫尺。
海?
想必我刚才通过神秘的地下空间穿过了大半个岛,已经到达了岛边缘的海滨地带。
陌生的男人示意我在桌旁落座。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男人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比我矮一头,身穿整洁的休闲款衬衣,有一双弯弯的漂亮眼睛,卷发,鬓角修剪得很整齐。整体上长得很体面,气质不乏优柔之处,但其温和中又带有明显的距离感。
男人先开口:“母亲们可好?”
委实是一个奇妙的问题。
“我的母亲们,她们是姐妹。”男人解释说,“你是从她们的园艺店过来的吧。”
“我明白了,”我说,“都精神着呢。”
“她们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男人弯起眼睛,嘴角也泛起相应的微笑。
“唔……据说有什么以前交给你的东西,她们让你把那个东西给我。”我说。
“如果我不给呢?”男人问。
我斟酌一阵,决定和盘托出:“那样的话,她们说就杀掉你。”
“这样啊。”男人露出不胜依依的伤感神情。
“先声明,”我抬起双手,“我可不想杀谁,对你们家里传来传去的东西也没有兴趣。我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麻烦来的。她们说你会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做。”
我尽量简略地把房子和百合花的事告诉了他。
“懂了。”他慢慢颔首。“我拒绝。”
“拒绝?”
“拒绝给你那件东西。”男人说,“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信息。除非……”
“怎么样?”我问。
“除非你跟我决斗。”男人站起来。
我默然站在一边,看他把圆桌和椅子挪到边上,留出中间的空地。然后他挽起衬衫袖子,松开衣领。
“等等……”我说,“何以至此?”
“你当真在乎你的房子?”男人问。
“那当然!不过决斗什么的,是不是太可笑了?”
“我是认真的。”男人说。“你尽可以拿屋里所有东西当武器。准备好了吗?”
说毕,他向我扑来。我感到迎面袭来一阵劲风。
“好歹讲点道理!”我大喊,躲过那阵风。不知何时,男人手上多出一把闪着银蓝光泽的长剑。他挺剑向我刺来,动作轻巧灵活,感觉确实练过。我狼狈地闪过两击,男人步步紧逼,我退至墙角。
——这都是什么破事?
我心头火苗腾起。身高187公分,从小体育全优,曾在男校食堂的混乱斗殴里将折凳用得淋漓尽致的我,被一个小个子逼到这种地步?
哼哼。
男人再度进攻,我看准机会,猛然推倒了书架。
沉重的书架如山崩一样倾倒。男人急忙后退,脚下一绊,向后跌去。我一把抓住旁边的圆桌腿,抡起圆桌,扑上去用桌面把他死死抵在墙上。
沉重的桌面正好顶住他的胳膊和胃部。男人动弹不得,像岔了气一样咳嗽起来。
“好大的力气。”他说。“我现在懂了。”
“投降吗?”我问。
“嗯。”他说,“我输了。”
房间被我们的打斗弄得一团糟。男人环顾周围,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那把剑已经无端消失在空气中,一如其神秘的出现。男人擦擦双手,拍拍衣服,不好意思似的低头笑起来。
“要不要一起吃顿早餐?”他和和气气地问。
我大吃一惊:“现在几点?”
难怪刚才就觉得不对。窗外那清澈又灿烂的阳光,确乎是属于早上的光景。但我从园艺店下地道的时候分明才刚过中午。
我向他确认日期和时刻,发现此时已经是次日早上八点半。我自以为在地下只度过了一两个钟头,实际上过去了大半天。
真是不可思议的地方。
男人打开墙上另一扇门,引我走进相连的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像是长条形的货柜,一边是吧台,前面摆开三只高脚凳,吧台后是一个紧凑的厨房,冰箱、水槽、酒柜、榨汁机应有尽有。其余地方摆着两三套藤编桌椅。
男人拉起吧台对面整面墙大小的木质百叶窗。白热的阳光与蓝天碧海的景致一涌而入,迎面吹来的风中泛着盐味。我认出外面正是岛上著名的游客海滩。也就是说,这是面向海滩的一家小酒吧。
男人进入吧台,在厨房里忙活。我在高脚凳上坐下,望向不远处的海滨。时间还早,空荡荡的沙滩上没有游人,一个红白相间的塑料球在数米开外缓缓滚动。
“煎蛋和火腿吃吗,Alessandro?”男人背对着我问。
这是我的名字。但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叫Alessandro。”像读出我的心思似的,男人一边打鸡蛋一边解释,“你可以叫我Alex。”
“你好,Alex。”我说。“大家通常叫我Sandro。”
我们分坐在吧台两侧吃了简单的早餐。蛋煎得合适,火腿品质也不赖。Alex从冰箱里取出两只椰子,娴熟地用刀磕开,插上吸管作为饮品。椰汁口味非常清甜。
我给予赞赏。Alex不无得意地说:“本地没有椰树,这是从澳大利亚运来的进口货,很受顾客欢迎。开酒吧总得有点噱头嘛!”
吃完饭,Alex将餐具放入水槽。趁他洗碗的工夫,我在头脑中整理迄今为止的状况。
等Alex擦净双手重新坐在我对面,我开口说:“我有很多问题。”
Alex点头:“我从事情最开头讲起可好?”
“请便。”我说。
“转身往后面看,”Alex说,“远方山顶那座大宅子。”
我依言旋转高脚凳。从这里看出去,海景一览无余。金色的海岸线从右方向左前方蜿蜒延伸数公里,在视线尽头崛起为一道劈开大海的海岬。土黄和金红的岩壁垂直于海面,悬崖顶上一片葱茏,层叠的树冠间露出巍峨的建筑一角。不知是窗户还是屋顶闪烁着晶光。
“那儿原本是我们家的城堡。”Alex淡然地说:“我的母亲们原本是这座岛上的女王。”
“原本?”
“原本。好几年前,我们和岛上的世仇爆发前所未有的大战。对方势力强大,手段卑劣,光是独眼鸟就投入了上百只。”
“行啊。”我感叹。虽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战斗,但讨厌的独眼鸟数量竟然超过一百之多,场面必然相当了得。
“我们这方最终战败。母亲们的力量遭到削弱,法宝被夺走,居住的城堡也被仇敌封印。我们一家只能流落在外,开店为生。但母亲们从没有放弃过报仇的念头。”
我无从评论,只能默默啜饮椰子汁。
“母亲们中间小的那个,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Alex说,“她在战败后的第一个预言说,‘Alessandro会替我们夺回城堡。’母亲们自然认为指的是我。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这么想,天经地义。于是母亲们开始训练我,击剑格斗之类的,遗憾的是我并不具有这方面的天赋。”
“哪里,你剑法很不错。”我说。
“其实我本人的兴趣在艺术方面,”Alex叹了一口气,“但为了母亲们,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爱她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唯其意愿是从。然而复仇的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打不过对方?”
“说来实在丢脸,打的机会都不曾有。自从战败后,我们被仇敌隔绝于不同的空间。虽然都在同一个岛上,我们接近不了他。唯一的办法是通过地底通道,偷袭仇敌的住所,但对方早有防备,在必经之路上安排了几条恶犬。我天生怕狗。”
“……”
“好多次我鼓起勇气进入地底,一走到稍微靠近的地方,听见那可怕的唁唁低吼,想象它们在黑暗中流着口涎的獠牙,我就不能自已地双腿发软。很难受,怕得不得了。母亲们怒不可遏,最终失去了耐心,将我逐出家门。”
“……”
“仇敌隔绝了她们,她们隔绝了我。那间储藏室的门从此上了锁。我连园艺店都回不去了,只能在这里卖椰子汁。”
“……是不是太过分了?”
“女王和普通的母亲多少有所不同。性格非常精明干练,有时甚至有点残酷。但我仍然敬爱她们。我想母亲们也是爱过我的。”
“她们可是叫我杀掉你也无妨哦?”我忍不住说。
Alex凄然一笑。“应该还在生没出息的我的气吧。”
我无话可说,遂转换话题:“那我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
“母亲们让你来找我,因为相信你才是那个‘Alessandro’,预言中帮我们夺回城堡的人。虽然有些不甘心,我现在也相信这点。实际上有过几次预言提到‘很强的人类’什么的,我们那时以为出了差错。”
“可这跟我的房子又有什么关系?”
“这座岛的核心是一面力量强大的镜子,现在控制在仇敌手上。你房子的状况是镜子造成的。”
“我和你们的对头无怨无仇,他凭什么跟我过不去?”我怒气攻心。
“仇敌是有身份的大人物,应该不至于来捉弄你;可能是别人搞的鬼。无论如何,你都得去他住的地方一探究竟。”
“顺便帮你们家复仇?”
“没错。”Alex平和地说。
“你的母亲们让你交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这个。”Alex手腕一闪。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出现在吧台上,横在我的面前。
得得。
“此外,我自己也有一个不情之请。”Alex说。
长剑样式简洁线条流畅,没有古董的年代感,犹如刚打磨出来一般崭崭新地发光。稍宽的剑身光滑明亮,细看其上布满鳞片状的纹理,剑柄处的纹理呈墨蓝色,往下由深至浅过渡,于锋刃处变为银白,一望而知锋利无比。我拿起来掂了掂,重量恰到好处,显然不是挂在壁炉上方装样子的货色。
我把剑放回台面。
“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拿着这种大刀片子满世界走,像个什么话,我又不是雇佣兵。”
Alex好脾气地笑着。“不要紧的,带上它,怎么用你决定,”他安抚似地温言细语,“总会有用的。既然母亲们那么说了,就一定会派上用场。”
问题在于这把剑没有剑鞘,我也没有隐藏它的本事,Alex说他来想办法。他忙这件事的时候,我问他借店里的电话一用。岛上的手机信号弱到近乎没有,大家都习惯使用固定电话。
号码拨好,铃响三声,女友接起来。
“你还好吧?”女友问,“昨晚打了家里电话,没人接。”
她温煦的声音水流般穿过我的耳鼓。一道抚慰人心的现实性水流。
“没事,”我说,“房子出了点毛病。”
“一个人能解决?”
“举手之劳。”
和她如此说着的时候,心情逐渐松弛下来,感觉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眼前就是被放逐的王子用布裹起一把剑的非日常场景。
“对了,你爸爸跟我说想来岛上看看。”我说。
“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乘明天上午的早班渡轮到。昨晚打电话就想告诉你这个来着。”
果然是明早十点那班。我抬头看了吧台后方墙上的挂钟,差两分钟到十点。我还有整整一天时间。24个小时。在这24个小时中,我将要介入一团乱麻的世仇,探索不为人知的奇妙场所,教训狡猾的树熊,夺取一座城堡,最后才是拯救我自己的房子。
事已至此!
“很想念你。”我对话筒说。
沉默有顷。我能想象女友在话筒那头的微笑。
“你那里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她带着笑问。女友就是如此脑筋清爽的女性。
“尽管放心。”
挂上电话,我向Alex询问那位仇敌的住所。从Alex的表情看,这个问题似乎大出他意料之外。
“你打算从地面上直接过去?”他问。
“为什么不?我没有被谁‘隔绝’,任何地方我都能去。”
“这样会惊动对方,没有突袭的效果。”
“管他呢!我是人类,你们地下那些机关我用不来。”我说,“再说时间也不允许,我必须在明天上午前搞定。”
Alex刚才向我解释过地下通道的事。据他说,岛上很多地方都有通向地下空间的后门,在那下面时间会拉长,比例不定,从两三倍到二十几倍都有可能。我只有24个小时,不能冒这个险。
“好吧,”Alex叹道。“既然你才是那个人选,一切该照你的心意、你的方法来做才是。我想母亲们也是这个意思。”
他递予我裹好的长剑。剑身包得严严实实,仅露出少许剑柄,还系上了一条满像样的背带。Alex帮我将剑系在背上,打好结。他倒真是个细致的人。
“祝你好运,Sandro!”他说。
就这样,上午10点15分,我和卖椰汁的王子Alex道别,背上多了一把致命武器,怀着莫可名状的心情大步踏上酒吧背后的林荫道。
林荫道地势较高,顺着沙滩内侧向前延伸。路上幽静无人,跑步爱好者早已回家,游客尚未出动。头顶晴空万里,道旁树在平坦的路面上投下锯齿状的清晰阴影。海风一阵阵从树干间滑过,树叶芬芳四溢,鸟儿啁啾不已。抬头望去,天空蓝得非常纯净、非常透彻。一切都清新闪亮、沁人心脾。倘若没有被树熊拉进这荒唐扭曲的兔子洞,我本该在阳台上喝着咖啡悠闲地发呆才对。
啊。我痛心地想起自家的小白房子。以房间内植物的生长速度,不晓得会不会整个塌掉。没准就在此刻,它正骨架支离、摇摇欲坠,百般不情愿地被妖魔碧绿的大手拖入地底。我的首付!
行走了二十分钟,路边闪出一个游客休息站,有漆成红色的电话亭、长椅和自动贩售机。我在自动贩售机前投入零钱,揿动按钮。挑选饮料的当儿,我发现机器下半部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当天的报纸。有三种全国性报纸,此外是《镜岛快报》。思忖片刻,我又投入一枚硬币。
一分钟后,我喝着罐装冰啤酒继续赶路,用另一只手夹着报纸。一瞥之下,头版无非是本岛旅游业持续兴旺、今夏收入再创新高之类,于是抖开第二版。因为毫无心理准备,当眼前赫然出现自己的脸,我差点被啤酒呛住。
我停下脚步来仔细辨认。没错,在《本岛珍稀蛙类溯源》和《万国餐厅诚招厨师一名》的栏目之间,是我本人的大幅照片。
照片上的我扭过身体,表情有点狰狞,手持模糊的长柄物,似乎正要朝镜头方向赶来。背景是我家的院子,镜头似乎位于半空,比我的头顶稍高。再看仔细一点,照片上我手里拿的是网球拍。
独眼鸟!
这是那只独眼鸟在被拍死前的刹那间拍下的照片!
不知背后有何种原理,总之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它用通红的玻璃独眼拍下了照片,并将照片传到那个讨厌的记者手中。
报纸上,照片下端配有一段文字,标题是:《新住户探访:醉心于河马的年轻人》:
“……初来乍到、目前入住xx路山坡上白房子的这位先生,性情直率,我行我素。他向本报记者表示,他认为河马是一种可爱的宠物,在本岛置业主要看中环境适宜;倘若未来条件允许,他将在院子里饲养河马。笔者深恐此举对社区福利、邻里权益产生不良影响,将继续予以关切。”
岂有此理!
我七窍生烟,将报纸揉做一团塞进路边垃圾桶。世上竟有这等混账!无事生非、添油加醋,不负责任地乱写!
我从衣兜里掏出那个圆球握在手里。隔着两层包裹的纺织物,手心仍能感到从圆球深处传来一阵轻微触电般的活物的颤动。就在现在,把这险恶的玩意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自是毫无难处。不过我更想下次遇到那个记者的时候和他当面对质,把这东西从他鼻孔里塞进去。如此考虑之后,我把独眼鸟放回兜里,接着赶路。
林荫道升高为一个缓坡,在坡顶绕过一个急弯。时近中午,阳光更强烈了,海风变得暖烘烘的。道旁树木减少,时时闪出大块空当,坦然推出一整片无边无涯的碧海蓝天。路上人和车渐渐多了。几个年轻女郎你追我赶地骑着自行车上坡,抛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天蓝、桃红和柠檬黄装饰的冰淇淋车迎面而来,向我来时的海滩开去。黄白相间的野猫在草丛里用爪子扒拉一簇小花。
再转过一个弯,园艺店女王仇敌的住所——莫公馆,已然在望。
莫公馆所在地带是全岛的繁华中心,换言之,就是所谓的旅游景区。这一区域围绕曲线和缓、风景秀美的海湾展开,商场、餐厅、疗养SPA俯拾皆是,度假酒店鳞次栉比,渡轮和游艇码头也在附近。相对于Alex家位于悬崖上方孤高的城堡,这里构成了岛的另一极,离我居住的安静居民区有相当距离,不用说物价也高得多。自从搬来岛上,这还是我第一次涉足此地。
林荫路进入这一地带,也立即染上浮华气息,变身为一条青石铺地的步行街。街两边是色调明快的建筑物,路上人来人往,大都身穿花哨度假装、头上架着太阳镜。时不时有人停步打量路边的餐厅招牌,同手中的旅游手册相对照。背着布裹起的长剑穿行于这样的人群中,心情多少有些奇妙。
步行街向前延伸至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半圆形海滨广场。莫公馆就在广场旁边。Alex说,那么大的建筑物广场边只有一座,绝无可能错过。
到了广场上,我在嬉戏的孩童群中停步张望,果然看到了它。然而样子和我想象中大不一样。
Alex口中的莫公馆,气氛有如地狱恶犬镇守的阎王殿。我原以为就算没那么夸张,至少应该大门紧闭、戒备森严才对。然而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庭院,气派的铁门大敞四开,一条宽阔的车道笔直伸向主体建筑前的花坛,两行丝柏夹道而立,丝柏后方是绒毯般平整的草坪。大门口和车道上,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游客自由进出,熙来攘往,一派热闹景象。
不对劲。很不对劲。与我预期的场所相比,这里人太多、太喧嚣、太过现实了。我可是为了和远古怪兽大战300回合来的!现在的感觉简直像在怪兽肚子上发现了充电插头。
走到大门外,我发现门侧立柱上嵌着一块亮闪闪的黄铜铭牌。铭牌上有凸出的字,上一行是这里的门牌号,下面是六颗星星,再下一行写着“最受游客欢迎:万国餐厅”。
咄咄怪事!
我瞪着那排字。
地点没错、门牌没错、建筑外观也符合Alex的描述,然而这里却不是莫公馆。莫公馆消失了?还是搬去了什么地方?莫非在这几年间,它早已易主,原址上开起了时髦的旅游餐厅?
——考虑到女王们和Alex在战后遭到“隔绝”,很可能没有及时更新情报。然而这些终究只是我的猜测,不走进去是弄不清楚的。
在我身边,有说有笑的人们毫无知觉地川流不息。我别无选择,只能随他们一起走进大门。
车道走尽,主体建筑在眼前露出全貌。
在大门外只能看到主楼的一部分正面,印象诚然壮丽不凡;但稍微把握了整体,感觉就变得一言难尽。
建筑本身想必经历了多次改建和扩建,正对大门的三层主楼巍峨庄重,一派古典气息,不知为何往右侧展开一座轻巧的翼楼,不仅打破了对称,色调也明快过头,与主楼不相协调。主楼左侧大致保持原有风貌,只是面向宽广的草坪开了一列长窗,餐厅就设在这一面,但到中部莫名伸出一道热带风味的走廊,连接庭园里钟形的玻璃温室。主楼后部似乎还加盖了一排现代款式的二层小楼,好像给动物强行续上了不同物种的尾巴。
诸如此类、大相径庭的风格杂糅在一起,每个部分的体量却都相当庞大,令人怀疑主持建造者多半属于喜新厌旧、朝三暮四那一类性格,同时每到转折关头又勇往直前、浪掷千金。这座建筑就是那样的头脑长年累月运用难以想象的巨量金钱造成的结果,每一次改弦更张都在地表上留下了痕迹。
周围的人们很少像我这样驻足打量。午饭时间已到,他们络绎不绝地径直步上阶梯,由白衣的领座员引入餐厅。我伸手摸口袋里的钱,琢磨是否要在这里吃上一餐,顺便向侍者打探消息。这时我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身边走过。
是那个记者。依然戴着眼镜,像上次一样穿着紧绷绷的三件头西装,行色匆匆地走着。他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走进餐厅前门,而是拐向右方,顺着翼楼边缘疾行。
他要去干什么?和我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不觉已经跟在后面。
记者绕过翼楼,折向后方,我跟在其后15米开外。他走得很专心,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我们经过了翼楼向外膨胀的轮廓,建筑向内收缩,回复到主楼右面原有的线条。沿墙有一道大半个人高的灌木树篱,内侧是排水沟,我悄无声息地跳进去,踏在水沟的砖盖上猫腰追赶。背上的长剑在这种情况下变得非常碍事,我只能解开它,塞进灌木根部的花坛。
树篱在前方结束,末端折为一个直角。记者也在此停步。这边的墙上有一道侧门,他正对着那道门站着。
两片门扇向外对开。在左边门扇背后,树篱直角的短边掩护了我。我像战壕里的工兵一样以近乎躺在地上的姿势靠着树篱屏息凝听,拥挤的枝条间只能看见一点记者的裤腿。
“正忙着呢!找我有什么事?”
那道门里有人懒洋洋地说。声音很耳熟,是我听过的声音。
“那个东西,再卖给我两个,”记者咳了一声说,“原来的弄丢了。”
“那个啊。”门里的人装模做样地沉吟了一阵,“先说好,现在的行情可又不一样了哟。”
想起来了,是树熊!这是树熊的声音。
我的对头们在背地里谈着奇怪的生意。
“现在行情是多少?”记者的声音有些急躁。
“原来的价再加50%。”
记者气急败坏:“你这纯属抢劫!敲诈!”
“无所谓,随你怎么说,”树熊轻松地说,吹了一声口哨,“抢劫也好,敲诈也好,这个岛上别人可搞不到独眼鸟。”
记者沉默了一阵。“明天能给我么?”
“明天这个时候。”树熊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说定了?”
“说定了。”
两人结束谈话。记者细碎的脚步急匆匆地沿来时路远去。树熊吹着口哨,合上了门扇。
等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后,我翻出树篱。
眼前紧闭的侧门朴实无华,显然是为某种具体事项服务的实用型门道。树熊已经消失在门后。正午的阳光照在我身后寂静的长方形草坪上,主体建筑右方这偌大一片区域,只有我一个人茕茕而立。
从方位来说,建筑的这个部分大约处于餐厅的背后。门后面是厨房?仓库?冷藏室?我猜测着树熊在此出现的种种缘由,一边伸出手指试着推了推面前这扇门。
突如其来地,门向外打开了。
一个穿着全套厨师制服的男人推门而出。看到我,对方也吃了一惊。“你是谁?有什么事?”他疑惑地问。
我张口结舌,无数支离破碎的念头在脑海中搅出漩涡。蓦地,从中浮起一点闪光的碎片。
——来自报纸第二版的一线灵光。
“我来应聘厨师。”我说。
好些年前,我在大型餐厅里工作过。
那是刚从烹饪学校毕业那会儿。初出茅庐的我进入一家名店,从最底层的活计做起,卸货、洗碗、通下水道,凌晨4点把散发恶臭的大垃圾袋扛出门外。累固然累得不行,从中也学到了很多。干厨师这一行,身体强壮、精力饱满比什么都重要,当时的我血气方刚,也肯吃苦,使尽浑身解数,在等级森严的厨房里步步高升,终于成为那家餐厅史上最年轻的二厨。薪水不用说也相当可观。厨师长对我赏识有加,许诺只要我一心辅佐他,他就在腥风血雨的厨师界为我铺平通往巅峰的道路。
然而我终究还是辞了职,出来自立门户。究其原因,除了开始厌倦那种榨干每一滴骨髓的工作强度之外,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自己对烹调的理念与大型餐饮业格格不入。在这一业态中,要紧的不是提高菜品水准,而是对成本和效率的精确控制。在地狱般的流水线上面不改色连做两百份同样的菜,口味稳定、卖相一致,这就是最优秀的厨师,一台高效而冷酷的机器。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强烈的野心。相比飞黄腾达,我更中意由自己决定菜谱和配方、按自己的步调干活、赚说得过去的钱、在下雨天的早上和女友一起赖床。
因此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条路。糕饼店的生意虽然有起伏,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然而人生就是如此难以预料:因为和树熊的争端,我竟在这个点上被迫重操旧业。
推门出来的男人是万国餐厅的二厨,他本打算到室外过把烟瘾。简单的面试在门后过道里举行,内容包括用一把小刀给土豆削皮,给鲈鱼刮鳞、去鳃和内脏。事实证明我的基本功没丢,二厨非常满意。十分钟后,我得到一套厨师制服,正式开始试用期。
里面的厨房正处于午间战斗最激烈的时刻:到处都是烧开的汤汁,火苗窜动、刀具飞舞、蒸汽升腾,热得像火山口。一叠又一叠的点菜单送进来,墙上的内部通话系统不时响起服务员催菜的声音。“五号、六号、十二号,烧烤!三号,杂烩!”大厨怒吼、咒骂,厨师们拼命赶工,一人同时做几份菜,见缝插针地清理操作台。巨大的深锅在沸腾,里头煮着十人份的意大利面条,大型推拉式烤炉塞满牛排、牛肉片和鱼肉片缓缓转动。抽油烟机轰隆作响,水池里碗盘碰撞,龙虾蒸锅喷出白汽。一个侍者领班模样的人探头进来尖叫着什么,没人能听清。
如我所料,我被分在配菜组:新人的常见工位,地位在洗碗工和冷盘组之间。我切了够一大家子吃一年的洋葱,一边观察周围同事们因压力和高温扭曲的脸。树熊不在其中。
此外也没有任何可疑迹象。炉子是结结实实的炉子,火是真正的火。没有谁往汤锅里扔紫色粉末,让汤勺自动搅拌出一锅魔法液体。没有树熊,没有远古怪兽,没有任何超现实成分。这个曾叫作莫公馆的地方,现在是一家地地道道的餐厅,有50张餐台和一个满负荷的厨房。而我正在厨房里切着地地道道的洋葱。
从日常到非日常,从非日常到日常,究竟是在哪个节点发生转换的呢?何苦非要将我毫无预兆地忽而抛入神异的天空、忽而拉回平实的地面?我苦恼地想着流逝的时间,想着灌木丛中的长剑,与此同时剥了两公斤小虾,腌了一整桶鸭腿,切了山那么高的欧芹片和西红柿丁。
一直忙到午后三点,不再有新的点菜单,厨房里的人终于有空吃顿简单的午餐,背靠货架喝上一杯。我跟刚熟络起来的几个同事打听树熊。
“那是开杂货店的法比奥嘛!隔两天来送一次黄油、鸡蛋和调味料。”他们说。
“我从外地来,听本地人说这以前不是餐厅,是私宅。”我一边往嘴里塞香肠一边问。
“莫老板家的公馆,岛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他们说,“后来莫老板不住这里了,把一楼租出来开了餐厅。”
“这还是莫老板的产业?”
“算是吧。据说莫老板也有这家餐厅的股份,有钱人的想法复杂着呢。你看外边靠窗那张桌子。”
我从传菜窗口往外看,能看到餐厅大堂的一角。
“看到那个男人没?每天都来,吃饭记账。听说以前是莫老板的保镖,留下来在这里监工。”
那是大厅里现在唯一的客人。是个大个子,剪得很短的头发向上直立着,颧骨突出,有一条尖尖的鼻子。在几十张雪白空荡的餐台间,他泰然自若地自斟自饮。
“像个狠角色对吧。外号叫‘拳王’。”同事们说。
下午四点,下一场战斗前最宁静的时刻,我偷偷溜出厨房。
我必须行动。晚餐准备工作将要开始,成筐食材正从冷藏室里推出来解冻。一旦被困在备料台前,往下几个钟头铁定报销。再干中午那么多活,估计剩不下力气做任何事。
已经确定这里过去是、现在仍然算是莫公馆,那个什么镜子大概还在此处。一楼是餐厅,没问题;会不会放在闲置的二楼、三楼以及其他不伦不类的建筑中?该从哪里开始搜查呢?
首先要取回那把剑。
我在主楼右侧的树篱下摸索着。手指摸到剑的背带,我抓住它向外抽出。密不透风的枝条跟着一阵晃动。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在干什么呢?”
是“拳王”。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我身后五米处。此人果然非同一般。
我握住长剑,慢吞吞地转身站起来。
“手里拿的是什么呢?”拳王一只手摸着下巴,眯着眼睛打量我的厨师制服。
不可能有任何合理的解释。摊牌时间已到。
我不无悲壮地,当着他的面,慢慢解开长剑的包裹。
等等——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从解开的布条中显露出来的东西,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条鱼。
一条长长的晒得硬邦邦的鱼。仍然泛着墨银带蓝的光泽,也有相似的尺寸。然而它是一条鱼,头是鱼,腹部是鱼,尾巴是鱼,还散发着海产店里那种熟悉的咸腥味。
我傻眼地拎着一条又干又硬的咸鱼。
对面的拳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懂,我懂,”他点头说,“厨子不偷,五谷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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