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住你所有的样子却不再知道你是谁

你能记得1995年,4月26日上午在做什么吗?如果那天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对你而言并不必须记住,那么你可能无法回忆出那天上午发生的任何事情。


有些人却可以细无不举的诉说当天上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阿根廷短篇小说家、评论家及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他的一篇扑朔迷离的小说中,向读者介绍了一个名叫伊雷内奥·富内斯( Ireneo Funes )的人物,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走出黑暗”。 1884年的一个夜晚,叙述者和他的表兄贝尔纳多在乌拉圭遇上了暴风雨。 天空乌云密布,南风劲吹。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表兄大声朝他喊道:“伊雷内奥,几点了?”伊雷内奥既没看表也没看天色就回答道, “贝尔纳多·胡安·弗朗西斯科,差四分八点。”宛如精密计时器般的富内斯,似乎对时间有种分毫不差的感觉。

叙述者几年后回到乌拉圭,他听说富内斯不慎从一匹桀骜不驯的马上摔下来,落了一个终身残疾,只能在行军床上度日。自从堕马后富内斯有了令人昨舌的两大绝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绝对记忆力(absolute memory )。富内斯能看见、听到和感知一切,并且经久不忘。堕马事故让他的记忆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存储器。叙述者决定前去拜访富内斯。当他穿过铺了花砖的院子走进富内斯的房间时,他听见有人在背诵拉丁文文章,此人正是伊雷内奧·富内斯。这个残疾的孩子并不憧拉丁文,他是在床上记忆下来的。他背诵的那几段摘自古罗马著名学者普林尼(Pliny)编著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更准确地说是第17卷第24章的内容,说的是波斯帝国的开国君主赛勒斯(Cyrus)大帝、本都(Pontus)王国的米特里达梯六世(Mithridates Eupator)和古希腊诗人西莫尼德斯(Simonides)等人的惊人记忆力,赛勒斯大帝记得军队中每位士兵的名字,米特里达梯六世会说王国里所有22种语言,西摩尼得斯则是记忆术的发明者。在其他人看来,这些人的记忆力足以让人瞠目结舌,而对富内斯来说,这不过是世界上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在博尔赫斯看来,富内斯能够背诵描述伟大人物非凡记忆力的篇章,其实是个镜像效应(mirror effect),不过他还是用这个事实来说明富内斯的超凡记忆力在历史传记记录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个孩子的记忆力是绝对的:“他记得1882年4月30日早晨南边天空上乌云的形状,在记忆里他将之与只见过一次的一本书大理石印花装顿页上的纹路相比较。”他见过一匹小马身上杂乱的鬃毛,见过一团不断变化的火焰,在漫长的守丧期间也见过一位死者的多张脸孔,这一切都铭刻在他的心里。他记得“不仅仅每片森林里毎棵树上的每片树叶,还有每次对那片树叶的感知或想象”。富内斯躺在床上说道,“我本人的记忆比开天辟地以来所有人类的记忆还要多。”他觉得自己在堕马前就是个盲人和聋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瘫痪在床就是为自己获得的绝对无谬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付出的一个小小代价。

“绝对记忆”者富内斯的故事收录在博尔赫斯的《虚构集》里。博尔赫斯是个传奇的作者,他多次从文学不小心穿越到科学领域,富内斯的故事实际上是一篇关于“记忆”与“知识”的文章,只不过以文学形式加以表现。博尔赫斯在文中想要讨论的是“假设某人什么都看见,什么都忘不了,那么他的思想、行动和经历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记住你所有的样子却不再知道你是谁_第1张图片
***《虚构集》***

博尔赫斯以文学形式探讨了一个科学问题的话,那么伟大的俄罗斯神经心理学家亚历山大·卢力亚(Aleksandr Lurija),1965年出版的《记忆大师的心灵》将一个现实中的记忆超人带到了我们眼前。这个拥有完全记忆的名字叫作——所罗门·舍雷舍夫斯基(Solomon Shereshevsky),系犹太裔俄罗斯人。

当舍雷舍夫斯基来到卢力亚的心理学实验室时,他看上去与众不同且心不在焉。卢力亚先给他做了一些常规测试。测试的内容是给他看不同长度的单词、数字和字母,然后让他复述出来。刚开始时测试内容比较简单, 但很快就让人眼花缭乱,而不管卢力亚的测试材料有多么长,含有30、 50 甚至70个字母或数字——舍雷舍夫斯基总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即使是倒着复述或是任意从某处开始复述也没有问题。经过第一次测试,卢力亚完全困惑了,连测定实验对象的记忆力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问题不是实验对象记忆力的极限在哪,而是它根本就没有极限。

几天后,卢力亚又对舍雷舍夫斯基进行了新一轮的测试,结果证实舍雷舍夫斯基的记忆力不受正常记忆法则的支配。大多数人的记忆广度(memory span)为7位数字或7个单词左右,而舍雷舍夫斯基能够复述含数百个字母或数字的系列。一般人记忆有意义的单词比无意义的音节要容易得多,而舍雷舍夫斯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记起一串串无意义的音节组合。舍雷舍夫斯基对材料的记忆始终如一、精确无误;记忆痕迹在这位记忆大师那里是完整永恒的。

在案例研究的头几年里,卢力亚发现舍雷舍夫斯基所凭借的记忆术是一种图像思维。每一个单词都能自发地唤起一副牢牢铭刻在他记忆里的图像。当卢力亚向舍雷舍夫斯基展示一段模拟等式时,记忆大师将这个公式转化成视觉图像并储存在他的记忆里。

卢力亚向记忆大师展示的模拟等式

尼曼(Neiman,N)走出来,用手杖(cane,·)戳着地面。他抬头望着一棵很高的树,树很像平方根符号(√ ̄),他思忖道:“难怪这棵树枯萎了,根部也开始暴露在外面。不管怎么说,我曾在这里建了两座房子(d²,dom=house)。”他又一次用手杖(·)戳着地面。然后说:“这两座房子已经旧了,我得把它们处理掉( x ),卖房子得的钱会比当初投资的多很多。”他最初为建房子投资了85,000(85)卢布。然后我看见屋顶裂开了(──),在房子下面的街上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弹奏泰勒明电子琴(Termenvox,vx)。

这种图像很容易出现在舍雷舍夫斯基的头脑里,而且会连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并在15年后不假思索的精确复述出这个公式。结交卢力亚几年后,舍雷舍夫斯基放弃原来的新闻工作,专注记忆术的研究。研究带来了新的发现,记忆大师不仅拥有强大的图像存储能力,他同时还拥有极端的“联觉联想”(synaesthetic association),舍雷舍夫斯基不仅将无穷尽的数字和记忆的东西与具体视觉图像自发联系起来,还把这些元素化解成声音、颜色和味道储存到记忆里。当他回忆10年,15年前的测试材料时,他会先凝神几分钟,然后回忆当初测试的感觉印象,当时场景的“味道”。

解释这种超强的记忆力,心理学上的一些条条框框可能都派不上用场,但也并非尽善尽美;这样的记忆大师是不是非常厉害,可以无所不知,像一本行走的百科全书呢?自然似乎从不会如此偏袒。拥有超强记忆的确叫人羡慕,但事实上,那些拥有超强记忆的人真的如想象的那么超人吗?

对于富内斯而言,他的绝对记忆力与其说是福不如说是祸。 为了尽量减少外界事物的影响,他一直长期把自己禁锢在黑暗里。只有夜晚来临的时候,富内斯的床才被挪到窗边。他的记忆让他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夜夜失眠; 躺在小床上,在房间的昏暗处,富内斯可以画出墙上的每一道裂缝,周围房子的每一个线条。为了能够入睡,他想象一些从未去过的黑屋子,并全神贯注于那些黑屋子一模一样的漆黑。这种令人难耐的局面一直持续到1889年,富内斯死于肺淤血水肿,死时不满21岁。

对于舍雷舍夫斯基而言,“无”这一类抽象概念的词,他就束手无策,无法将它与一副图像联想起来。同时他对比喻或者诗歌也无动于衷,这似乎对一个有超强联想能力的人来说不可思议。原因在于舍雷舍夫斯基所“看到”的只是图像。而要理解比喻,必须先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意义。舍雷舍夫斯基的心智生活近乎病态,他无法理解“字斟句酌”,难道拿字在秤上面秤吗?他不能联想这样的联系。他的意识与我们睡觉时快速产生的联想图像,和剪辑杂乱的镜头一样。这看上去完全的记忆更像是一种残障。

舍雷舍夫斯基经常抱怨记不住别人的相貌,“它们太变化无常了。”富内斯无时无刻感觉到衰老,牙齿老化和疲劳的悄然来临。他看见死亡时刻在逼近。我们看到他人的面孔是连续永恒的,而这些能记住一切的记忆大师,却因为绝对的记忆而毁掉了连续感。

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如果记忆好并不那么有用?是什么让人拥有超越他人的知识财富呢?博学如图书馆一样的博尔赫斯也没有告诉我们答案。一位文学家和一位神经学家从不同的方向探讨着相同的问题,一切无法逃脱记忆,但是,完美记忆并不能带来更好的心智水平,显然什么都能记住并不是一个好答案。那什么才是?

我记住你所有的样子却不再知道你是谁_第2张图片
***《记忆的风景》***

T·塞布兰茨(Ton Sijbrands),喜欢跳棋的人可能知道这个荷兰的跳棋高手,他曾创下多次盲棋纪录。同时迎战20位一流棋手,胜率达到92.5%。历时近20小时的比赛中,塞布兰茨如何“看到”所有步法的呢?好几万种步法如何经过他的大脑,并得出最好的决策呢?他有着摄影般的记忆,记住每一个棋盘每一步棋的移动吗?

塞布兰茨本人的回答却让我们陷入了更大的迷惑中。

“事实上,在思考下一步棋时,我的脑中到底出现了什么我真的没法说,是一幅图像,但又不是很具体。比如说,我不是看见了棋盘边沿,也不是看见了正在下的某个棋子,也不是棋子的颜色。我想我所见的和你在下一盘普通的棋并不利将步法具象化时所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实际上每一位有前瞻性思维的国际跳棋手都在下盲棋。”

相比非一流棋手,塞布兰茨更喜欢在比赛中与棋法有逻辑性的顶尖高手对决,这符合大师化繁为简的记忆编码方式和决策树的建立有关。而这些能力按照塞布兰茨所言,“盲棋并不是独立发展的天赋,而是特级大师们才智的一部分;几乎所有的特级大师都会下盲棋,但是没有达到特级大师和大师级别水平的棋手几乎无人能做到这点。”

所有看国际象棋或者国际跳棋盲棋赛的人都会有一个疑问,那些高手是否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可对大师们的采访却如此的近乎平常。“我确实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文学和政治有着良好的记忆里,但是我对日常事务的记性非常糟糕,如果我要去购物,一定要带一份购物清单。”可见,大师并不是记忆大师,他的记忆具有高度的选择性。

后来开展的各项研究证明了相同的原理,下盲棋时因为空间而不是视觉的能力,心理学家荣格曼(Jongman)在他的著作《在大师的眼里》中写道,“大师在盲棋赛中所看见的图像不是一种感觉后像,而是一种再视觉化的形式。”这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超强“照相记忆”,也不是舍雷舍夫斯基的图像记忆,大师看见的不是完整细致的图像,而是该“步法”(position)的相关部分以及步法的棋形。这些步法不像照片一样储存在大脑里,而是以棋形的形式推演,为什么大师更希望和一流棋手对弈,原因也在于“记住随意摆放的棋子要比记住合乎逻辑的棋子困难的多。”更与想象背离的是,在这样的比赛过程中,“看见”更多反倒成了坏事,一副当前棋盘的样子持久不散叫人难受,以至于,国际象棋特级大师鲁宾·法因曾在一次盲棋赛中提出要一个空的棋盘来投射脑海中看到的棋子。在那之后大师又放弃了这个做法,因为事实证明更为具体的棋盘对他的思想造成了障碍。

大量丰富的国际跳棋知识帮助塞布兰茨辨识出盲棋赛的棋形,这是大师毕生研究的附带能力。并非独立于精湛棋艺之外。然而,过于繁复具体的记忆又将导致盲棋赛过程中种种障碍。这种现象导致了一个悖论,记得多,同时也记得少。他在记忆时具有高度的选择性和成体系的编码系统,记得少,这让他不需要记住每一个步法,而是看作整体的棋形来记忆。记得多,因为一个棋形唤起他研究过的棋局的整个联想网络。”

与富内斯和舍雷舍夫斯基受完全记忆之苦不同的事,真正有价值的记忆源自更重要的一些原因,这也使得人类永远强于“摄像机”,“照片”,“存储卡”,一个真正的大师具有的绝不是超强记忆,而是日积月累的专注研究、日复一日的思考、独特的编码系统、超高的注意选择力,以及持之以恒的训练。记得多同时记得少。

或许富内斯和舍雷舍夫斯基的故事正对应了尼采的那句话话“你之所以无法成为思想家,是因为记忆太好。”而记不住购物清单的国际跳棋大师正揭露了记忆之于学习的本质,如奥卡姆的威廉告诉我们的“凡非必要,无需杂陈。”

有一天,我坐在路边的咖啡馆吃冰激淋,想到如果我爱的人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我而去,再也见不到,我是不是会希望记住他所有的样子,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亲吻、每一次微笑和皱眉,但我又突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好笑,当我记住了他所有的动作,我将不再能知道他是谁了?

推荐阅读:

《虚构集》 作者: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
《记忆的风景》作者:[荷]杜威·德拉埃斯马

你可能感兴趣的:(我记住你所有的样子却不再知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