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

春蚕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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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這诗句我很小时就读过,那时当儿歌念的,并不明其含义。但几年后,这诗句随着件使我内疚又伤心的事,嵌進我年少的心底,幽深而又恒久的影响我的一生。

那年我刚十岁,一天,我用了三张“高级”的香烟盒纸和同学等价的对換了半小张撒粘着蚕卵的纸,回家后没告诉任何人,只把它用一个小纸盒装着,珍藏在楼梯下的杂物堆里。

每天放学回家,便偷偷的取出来瞧上几眼后又悄悄的放回去。过了一段时间,我惊奇的发现那些粘在纸上的小蚕卵慢慢变成黑色,我压抑着心底的喜悦,不敢吭声,饭也吃多了。妈妈都觉我有些异样,有时用那锐利的眼光注视我,我装成若无其事,低头大口大口的扒饭,心里却似小鹿般的跳动。那东西在家里是“违禁品”妈妈总怕我贪玩而荒了学业。如果被妈妈发现,随时被丢弃垃圾桶的危险。但一种好奇、贪玩的儿童心理强烈的支持着我,忍受这种担惊受怕。

一天,天阴阴的,响了一阵子闷雷,雨倒没下成。听同学说,小蚕儿会在这时候出世的。一放学,我飞也似的跑回家,丢下书包,就去打开小盒子,哟!高兴死我了,许多黑色的小蚁蚕儿已经在盒子里到处蠕动。我兴奋得真想大声叫出来,可我没这胆量,妈妈知道那可不是玩的。

我趴在地上仔细地观察;这些小家伙一出世身上就有许多微细的毛,懒得走动,只是不时的抬起头摆了摆。噢,牠们肯定是找吃的了,对,要桑叶,要嫩的那种。该死!哪里去给牠们找吃的呢?我开始焦急起来,从未有过的那种心慌,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责任感驱使着我。

中午,饭只扒了几口,就盼妈早点去午睡。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妈妈吃完饭一上楼去,我就一溜烟的跑出去了。开始到处寻找桑树,我们城里种桑树的很少偶尔发现一二棵,都是高墙深鎖,跑得满身大汗,精疲力尽,还是一无所获。下午上学时我迟到了,老师的讲课我不知她在讲什么,只觉得脑袋发涨嗡嗡嗡作响,只在想桑叶,桑叶,桑叶……唉!我真想哭。

放学回家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妈妈以为我不舒服,摸了摸我的额头,是有些发热,叫我吃了饭早点休息,晚上的功课乱涂乱画。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只有那些黑色的小蚁蚕儿在摆着头,摆着头......

隔天是星期六,下午放假,冒着被妈妈责骂的危险,约了同学志明和小强一起去采桑叶,非采到不可,否则,那些小蚕儿就要夭折了。那我要后悔一辈子。

我们背着书包,走了很远的路,去到郊区的一个农村,那里有座山,半山腰遍植着碧绿的桑树似一个个绿色的大球冠,诱死我了,我恨不得即刻上去折一大把。但早就听说过;这里农民很野蛮,城里人都怕他们三分,我曾几次见过那些农夫袒着胸赤着脚扛着担挑成群结队的从我家门口走过。给捉到,那可不是玩的。

我们终于小心翼翼地潜入桑树林里,糟糕!树太高,人太矮够不着。但爬上树树会摇动很容易被人发现,眼底下也没办法,只能搏一搏看否幸运了。由有“猴子”尊称的小强爬上去,我帮他提书包,志明接应,小强个子小又灵活,一眨眼工夫就爬上树了,但毕竟桑树只有胳膊粗,树摇动了。马上不远处传来愤怒而犷野的呼喝声;“偷摘桑叶啰!”这声音在这晴朗的旷野似雷炸一样的响,小强赶紧从树上跳下,我们吓到魂飞魄散似被炸开的碎石,从山上滚下来,山坡上种了许多龙舌兰那张茎叶都是一把刺刀,叶边的齿鋸更是锋利,我们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夺路狂奔。好彩,沒被抓到。

我们三个又饿又热,赤着脚沮丧的在乡间小路上走着,刚才的一阵逃命,我们的小脚都给荊棘和碎石划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都感到伤心茫然。采不到桑叶蚕儿们要饿死,罪过!但回去还要准备挨一顿责骂,衣服也划破了。搞不好妈还会加上藤条。我的心绪很乱,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汗从额头流下,不时的擦了擦自己的眼。

忽然,眼前一亮,对!那是桑叶,在一堵围墙后,阳光照燿下,树叶间映着翠绿的光在诱惑着我们,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从心底泛上脸。一切的沮丧疲劳和饥饿都给忘了,我们都舒臂展腿跃跃欲试。

小强太矮,爬不上墙,我却脚伤正疼着,只有志明上了,志明攀墙沿试了试,墙太高攀不上,我想了个办法“搭人梯”,我蹲在墙下,志明双脚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缓缓站起。那刻,血又从我的脚上泌出,我忍着痛額头上淌着汗,志朋伸手采桑叶,他从墙上丢下一小枝,当那枝桑叶飘飘落地时,我的那些疼痛好似自然痊愈了。我觉的自己似小牛一样壮实。我真想欢呼,当志明第二次伸出手采桑叶时,我突然听到他一声长长的痛苦哀叫声。就在我一愣瞬间,小强惊惶的高呼;“快跑!有人!”我只觉得肩上一轻,拔腿就跑,刚跑二步,转过头发现志朋伸过墙的那支手被人拽着,身子吊在墙上。接着,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声,一个军人戴着帽子伸出墙头;“小傢伙,居然敢偷到军部来了,哈哈哈哈哈.....”。那声音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志明痛苦的哀嚎声在这寂静的郊区旷野里回荡,象一只被狼叼着的小羊羔。我们束手无策哭丧着脸呆立在墙下,只用那令人怜悯的孩童眼光,乞求似的望着那狰狞的面孔。

“下次再来,送你们到公安局去!”那军人吼道,随着,志明从墙上摔了下来。他爬起来用䄂子抹了抹脸上的泪和汗,咽呜着,然后捋起袖子,我看见肘上大片的皮肤被墙角擦伤渗着血,我们哭着走回家去。为了不让妈知道我哭过,我用力擦拭自己眼睛,一進家,就躲到睡房去装睡。唉呀!小蚕。

早晨,我捧着装着小蚕的盒子,在家门口石阶上呆呆坐在,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真想哭一㘯。但男孩子不能随便哭的,心想,假如我有桑叶该多好,那怕只有一二叶,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和朋友们对换桑叶,前次那三张香烟纸还是是我吵着跟爸爸去开会时捡的,哪有那么容易得到的。

家里的围墙和地砖烂了,正請工程队维修,泥水工里有个阿婆,应也有六十多岁了吧,我是从她脸上的皱纹判断的,挽着个髻子,包着条蓝色的头巾,围着条蓝色的围裙,虽说是泥水工,但皮肤仍然白晢,脸上皱纹虽多,但排列却恰到好处,似清澈的湖水微風泛起的涟漪。不知什么缘分,遇到我她总礼貌和蔼的对我笑笑,我总也回她天真的傻笑。她一上班就很忙,一会儿挑沙,一会儿拌泥,一会儿递砖。六十多岁的老人还要干这么重的活,真有点替她担心,她的背有点佝偻了,但骨子里却也硬朗,挑担子虽迈不开大步,但却很扎实有节奏,一看就知是干惯活的人,整天这样的忙碌,她似乎不知疲倦。

这天她见我呆坐在大厅前的石阶上,中午休息时间就走来坐在我身边,似乎还喘着气,那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流着一条条似小溪一样晶亮的汗水,稍有疲乏的神态。

“不舒服吗?”她望着我关切的问。

我摇了摇头也懒得回答。

她的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攃了擦,从一个草编的袋子里掏出一块烙饼递给我;“吃烙饼,好吃呢,别客气。”她生怕我不吃似的。

我小时候可馋嘴,但这次我真的是没胃口,也不好意思去接,她硬是把烙饼塞在我手上,自己又从袋里掏出一个,啃了起来。她显然饿了,吃得挺快的,我望着她吃,这我才发现她的牙齿疏疏落落,她随身带着个陈旧的水壶,嚼了几口烙饼后和水咽了下去。似乎还很享受的样子,我心底真佩服她的能耐。

不知什么意识驱使我忽然冲口而出;“你家有桑叶吗?”我愣愣的望着她。

她怔了一下,连忙说;“有,你要吗?”她语气很肯定很真实。

我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向她挪了挪身;“你明天带给我好吗?我的蚕快饿死了。”我相当认真的恳求。

她见我急得那样,也笑了;“好!”

我多高兴,终于放下心头大石,三下五除二的大口的一下子把那烙饼吃光。

隔天一大早我就起床,怕妈妈怀疑,我拿了本书坐在门前台阶上假装认真的呀呀朗读着,其实,平时我并没有那么勤奋,往往要爸爸叫我才起床。那阿婆很守信,一清早就来了,手里拿着一大札还带着晶莹露珠的青翠的桑叶。我跳了起来,跑过去接了,连声道谢后,就想拿去往楼梯底下藏起。

忽然,我看见妈妈从厨房里喝着;“你干吗拿那么多桑叶,把家里搞得乱糟糟!”

糟了,我心里暗暗叫苦,呆若木鸡,心惊肉跳,等待最后宣判。

“孩子有兴趣就让他玩吧,总比闷着好,只要不影响学习就是。”阿婆看见妈不高兴了就和颜悦色的护着我说。“你这孩子也真乖。”

“你不知这孩子,一有机会玩什么都给忘了,連读书都不认真,如果不看着他,早就飞上天去了。”

“我看你儿子很聪明,又有礼貌,时常阿婆长,阿婆短的,我见过的孩子那有他这样懂事的。”阿婆不绝口的赞着。

这话说得妈心底舒服;“你也过奖了,那有那么好,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兴趣都反对他的,只是早些告诉我也沒什么。”

经阿婆这么一说,时局顿时扭转,云开雾散,我知道妈已经默许了,拔腿就跑,一到楼梯下,赶紧取出小盒子,揭开盖子,把几片嫩叶洒下,不一会儿工夫,小蚕儿自己晓得爬上桑叶开始嚼起来了。它们嚼着、嚼着、叶子上的小窟窿慢慢扩大、扩展......我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自豪感里。

阿婆採一次桑叶,够那些小家伙们吃一星期。她从不间断的供给我。小蚕儿脱皮了,变成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我时常把它们捉了放在手上爬,痒痒的怪好玩。小盒子太挤已经不够住了,我把它们搬到另一个大盒子。

我们家的维修工程也快好了,有一天,我发现阿婆没上班,问工友他们都说不清楚。我有些忐忑不安,过了一天又没来,我急了又问工友,他们告诉我说;阿婆採桑叶跌伤了。

刹时间,似乎给雷轰了一下,我呆了,心里暗暗叫苦;罪过!罪过!怎么办?怎么办!

“你能......你能告诉我,伤得怎么样?.......她家在哪?”我声音几乎有些颤抖,有些结巴。

“我们也都不知她家住哪儿,听说在江边旧桥头。”

九龙江边旧桥头离我家挺远的,我没去过,但我决定去找她,到了那里后,我难住了。纵横交错大街小巷。从那里找起?房子陈旧得东倒西歪的,看進去,每间房子里都是黑洞洞的。我问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谁也不认识有个做泥水工的阿婆,或者家里有桑树的,我不时往人家屋里窃看,希望能有发现。但屋里有人总会一种不友善的、怀疑我是小偷的眼光瞪着我。我失望了,徬徨的在旧桥头徘徊。

“该死!连阿婆叫什么名字都不知。”我懊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蚕儿吐丝了,身子变成白得透明,给它们桑叶都不吃了,只是忙碌的吐丝结茧,我时常出神的望着它们在工作,他们不停的上下走動着,不停的摆动着头吐丝。忽然,我意识到;它们就好似阿婆一辈子辛勤的忙碌着且乐于奉献,吃的是粗糙的桑叶,吐出来的是珍贵的丝……我有些伤心了。

我用细竹篾编成一把扇子的模型,让蚕儿们吐丝结织成了一把雪白的扇,然后,几次揣着扇子跑到旧桥头,四处张望,希望能侥幸遇上阿婆,把我这最心爱的东西送给她,但每次都失望而归,我偷偷的哭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养蚕了,一种负疚而思念的心情一直伴随着我长大,阿婆那布满皱纹的笑容,那辛苦嚼烙饼的神态,那被担子压得有些驼的背影,似蚕一样默默无闻低头劳动,倾吐给世人最珍贵的东西,温柔而不张扬……还有那和蔼可亲的容貌,我一直没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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