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直都在

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我爸爸8岁时就过世了，当时，我最小的叔叔——六叔，才刚满月。从小，家里边关于爷爷的话题就很少，也不知道是因为忌讳；还是因为他离开得太久，大家都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我从大人们那儿听到的有：爷爷的老家是湖南邵阳，解放前十几岁的他带着大概十岁的叔爷爷，两人像闯关东似的先去长沙，后来到益阳定居。

爷爷是个出色的铜器艺人，他做铜器比普通的手艺人多了一道特别的工艺，所以做出来的铜器格外锃亮。据说当时益阳市铜器行业的第一张商户营业证，就颁发给了爷爷的”刘桂生铜铺”。而那张营业证上的照片，也成了爷爷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可惜在爷爷去世后，那张营业证连照片也在动荡的岁月中遗落不存。所以爷爷的相貌在我们孙辈们心中成了一个谜，只能从长得最像爷爷的四叔来推断爷爷生前是个帅哥。

后来爷爷娶了肉铺老板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奶奶。奶奶烧得一手好菜，她的六个儿子结婚时，搭大棚办流水席，都是她掌勺。

奶奶没有留下过年轻时的照片，不过我猜测她那时肯定很漂亮。我读中学时，她六十多岁。有次我一个很有审美水平的同学见到我奶奶和我在一起，我同学很认真地跟我说：”你奶奶比你长得好看。将来你老了，也不如你奶奶耐看。” 花季少女就这样被花甲老妇给比了下去，但我输得很骄傲。

爷爷和奶奶一共生育了六个儿子，如果爷爷能活到老，他会看到这是多热闹又威武的一大家子啊！可惜命运多舛，爷爷因为职业的缘故得了肺痨，咳血而亡。那时奶奶才38岁，一家子顿时成了六儿寡母。很多人都劝奶奶送掉几个孩子，一是担心养不活，二来也是为奶奶再嫁预先安排。就在奶奶最无助的时候，大伯长子为父，挺身而出，劝奶奶留下所有的弟弟，并说：再苦，也不要骨肉分离。那年，大伯只有12岁。后来奶奶终生未再嫁，享年八十有三。她的六个儿子也都长大成人，开枝散叶，到如今发展成有37人的大家庭。

我不知道当年自己尚是孩童的大伯，究竟吃了多少苦，又是如何带领他的兄弟们帮奶奶撑起这个家的，这些大伯从来不提。我只从其他叔伯的闲谈中听到过，他们曾经有次饿急了，连别人家泔水桶里的饭都捞出来吃过。后来大伯不仅自己争气，成了当地的名中医，对其他兄弟家也是极尽帮扶。他老人家的恩泽也惠及了子、侄、孙好几辈。有次跟他吃饭，我借酒壮胆，举杯敬他，说：大伯，您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定海神针”！

有年中元节前我回老家，正好赶上祭祀爷爷奶奶。大伯对着牌位磕好头，开始向爷爷汇报：父亲大人在上，家中一切安好……接下来大伯像拉家常一样向爷爷奶奶报告家族在这一年中发生的大事和喜事：嫁娶、添丁、就业、升学、迁居等等。我听下来，觉得大伯好像对爷爷有过许诺似的。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了60多年前，爷爷在弥留之际时，说不定大伯真的有对着爷爷的耳朵郑重地承诺：再苦，这个家也不会骨肉分离。

爷爷在我心中模糊的形象，因大伯的缘故，而清晰了许多。到了我们这一辈，爷爷的风采也得到了更多后辈们的秉承：像爷爷当年那样远闯他乡并成家立业的有一半；像爷爷那样在各个行业钻研技艺的十有八九……现在家里仍然不会提起爷爷的话题，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忌讳，也不是因为习惯了他的不在，而是因为，爷爷他一直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