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首赞美诗给她

摘要:诗人韩东给女诗人翟永明写了很多以她名字命名的诗,在《韩东的诗》里读到几首,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但读到翟永明她那首《怎样的必然在我们身体中》,顿感有道闪电从眼皮底下划过,此后暗暗埋怨:自己还是没怎么学会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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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有限的阅读视野来讲,那些边写诗边写小说的、曾经写过诗后来改行写小说的、尝试过写小说后来又专注做诗人的大作家,扳着指头数,可以数个来回:歌德、爱伦·坡、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雷蒙德·卡佛、木心、哈金、韩东,兼诗人小说家;智利波拉尼奥做了几十年的诗人,四十多岁才决定写小说,但他却以小说《2666》和《荒野侦探》留名于世;诗人北岛早年曾尝试过短篇长篇小说的创作;但推理小说的鼻祖爱伦·坡本质上还是诗人;雷蒙德·卡佛是小说家;歌德、博尔赫斯、木心、韩东好像站在中间地带,两边均占;哈金和波拉尼奥小说家的名望略高于诗人;纳博科夫,很多读者好像忘记或根本不在乎他还写过诗。

苏珊·桑塔格曾经写过一篇《诗人的散文》(文中所指的“散文”,涵括随笔、回忆录、长篇或短篇小说、戏剧等文体),她列举了十九世纪至廿世纪这些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和欧美诗人:普希金、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约瑟夫·布罗茨基、瓦莱里、里尔克、布莱希特,还有柯尔律治、波德莱尔、艾略特、奥登、帕斯,还有乔伊斯、贝克特、厄普代克、托马斯·哈代,她说哈代是一个为了写诗而放弃写小说的人,而劳伦斯和贝克特都写过伟大的诗,但他们通常不被视为伟大诗人,她还如此总结:“诗人的散文不仅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个特别的题材:诗人使命感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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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

最近念了几首诗。北岛的,韩东的,翟永明的,沈浩波的,还有余秀华的。北岛和沈浩波的是过去一些旧作,从网上搜寻出来,比较刻意地读了一番。好像自己突然需要诗。读韩东的诗,是因为最近买了一本他新出版的合集《韩东的诗》,我喜欢这位诗人是从喜欢他的小说开始的,后来才知道他是写了几十年诗的老诗人。翟永明的诗从前读过,不喜欢,应该说没看懂,也就没有特别放在心里。诗人韩东给这位女诗人写了很多以她名字命名的诗,在《韩东的诗》里读到几首,也没什么特别感觉;但读到她那首《怎样的必然在我们身体中》,顿感有道闪电从眼皮底下划过,此后暗暗埋怨:自己还是没怎么学会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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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的诗集《韩东的诗》

沈浩波的诗一口气念了十几首,还有几篇他的诗评文章,包括《余秀华的诗写得并不好》这篇,以及他的诗人朋友朵渔立挺他的那篇,以及沈浩波写给朵渔的诗。可能是阅读贪婪症的后果,一次性很难消化那么多的诗,以及那些诗评观点,我对沈浩波的诗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我还是决定买几本他和朵渔的诗集。

诗人身处在生活漩涡中。这当然是错觉。但诗人余秀华处在生活的漩涡中,肯定没错。自去年(2014)十一月份以来,她一直在风口吹着,吹了快半年了。终于像麦子玉米苹果一样被风吹熟了。刚过三月,我就捧着她的《月光落在左手上》,像捧着刚从树上摘下的苹果。我不知道是自己想读她写的诗,还是因为被她刮起的旋风吹拂,然后想从风里闻到一丝半缕另样的气息——养兔子、耕田、锄地的颤栗的双手捕捉到的灵感而散发出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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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

围观一位诗人,比围观一位歌手或演员,是更高尚还是更堕落,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也是围观者。不能因为我是围观者,就责备制造围观的幕后推手和提供围观场合的淫媒。诗人也是人,她有基于普通人的人性,被人爱,被人捧,被人高举,被人广泛赞誉和消费的人性。她没有逃离,还是勇敢迎接,在陌生地场合坦然说出想说的,以羞涩或带着些许兴奋,迎接陌生人群的欢呼,还有嘲笑和不怀善意的讥讽。总之,被围观的诗人,她有表达或表演,被围观或被聚光灯照亮,暧昧地享受或边抵抗边享受的权力。

念了几位诗人的几十首诗作后,我觉悟到:自己确实需要这些诗。那些高于生活又是从生活中采摘到的诗,那些可以穿透灰霾在心野洒落点滴阳光的诗情画意,那些上帝赋予的被群盲遗弃却被诗人捕获的美妙瞬间。我需要这些诗。我还抄摘了几首:北岛的《零度以上的风景》和《八月的梦游者》,韩东的《温柔的部分》和《抓鱼》,辛波丝卡的《我致力于创造一个世界》,还有余秀华的《一打谷场的麦子》。我将它们放在一起,反复掂量。

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读诗——那并不是因为自己真正需要诗,而是自己想通过剽窃别人的诗意来装点自己,想用那些已经被证明过最富诗意的句子来证明自己身体里流淌着诗意。读懂或不懂装懂地谈论一首诗,自以为内心深处正涌动某种温热或电流,与写诗的诗人合奏或交媾,然后被燃烧的诗意灼烧。唉,多么虚假又附庸风雅的文艺情怀。

在念他们的诗之前,我在念萧红的诗。她早期写的抒情短诗,触景生情式的,寥寥数语,很轻,轻得像一声温柔的叹息。

公园

树大人小

秋心沁透人心了

我思伊人心

有如天边红

栽花

弄得两污泥平嫌脏吗

任凭你怎样的栽,

也怕栽不出一株相思的树来。

这些的诗作好似萧红的练习曲,像极了日本俳句。葛浩文在《萧红传》中指出过,诗是萧红最早发表的文章。而在电影《黄金时代》里,展露萧红文学才华正是她的诗。困在东兴旅馆的萧红,将一首诗写在旧报纸上,被萧军当场默念出来:“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这首《去年的五月》被民谣歌手钟立风作曲演唱,收录在唱片《自由之声——当代民谣合辑》当中。同张专辑还有周云蓬、莫西子诗、邵夷贝、宋冬野、小河等民谣歌手参与。这些歌手用他们独特的声音诠释萧红的心曲。其中,周云蓬在谈及萧红早逝时,情不自禁流露出惋惜之情:“如果上天让她多活十年,我期待她能写出心中的那份狠,那些幽暗,那种水里火里的男女之情。”

随后,忧伤歌声传来。“我的心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山和飞鸟”。即便时隔七十多年,萧红的诗作依然汩汩流泄细腻而绵长的情愫。

萧红写诗是写给自己看的,她生前很少拿出来发表。即便是现在出版的萧红精选集,部分出版社并没有选入她的诗歌。但研究萧红诗歌的学者依然为数不少,他们将萧红的诗归结为四大类:一、抒情短诗,如《偶然想起》等;二、爱情组曲,如《春曲》《幻觉》《苦杯》等;三、哲理小诗,如《沙粒》;四、革命新诗。这些诗歌创作于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七年期间。

为萧红写传的作家肯定不愿放过其中任何一首。这些诗可以说是萧红那些年内心世界的写照。例如,一九三七年一月三日写于东京的《沙粒》组诗,诗中的“伤感”、“冷清”、“孤独”、“寂寞”、“悲哀”、“刺痛”、“颤栗”、“痛苦”等一系列词句充分表达了她那段时期的内心情绪。

从异乡又奔向异乡,

这愿望多么渺茫,

而况送着我的是海上的波浪,

迎接着我的是异乡的风霜。

这是《沙粒》组诗中第三十一小节,一语成谶,它成了萧红一生的写照。有位作家直接将“从异乡到异乡”拿来当作萧红传记的书题。

导演许鞍华和编剧李樯也应该读过这些诗。影片《黄金时代》中很多片断的情绪就是来自这些诗歌。比如萧红在东京的那一段,几乎就是《沙粒》组诗演化出来的影像语言。或许只有清淡如许导,才会将东京那段戏表达得如此克制隐忍,没有对白,几句画外音,连多余的字幕也没有;或许也只有读过《沙粒》组诗的观众才会洞悉那哒哒哒的木屐声,东京的雪,冬夜灯光,传达出来的是怎样的冷清、寂寞和悲哀。这种独特的影像语言表达也让《黄金时代》散发出深浓的诗意。

片中,还有不少依照诗歌写意拍成的画面,但我们在画面能体会到只是其中流淌的诗意,而没有办法捕捉到隐藏光影间的萧红的诗。从东京回来,萧红在许广平先生和海婴的陪同下,偕萧军去鲁迅先生墓前叩拜时,这个瞬间,便藏着一首刻骨的诗:

拜墓诗——为鲁迅先生

我哭着你,

不是哭你,

而是哭着正义。

你的死,

总觉得是带走了正义,

虽然正义并不能被人带走。

叙事只是电影的形,气质才是电影的神。

文学批评家认为,萧红是“诗之小说”的作家。他们说,没有一个小说家像她如此的散文化、诗化。她以写诗涉足文坛,以写诗诉说、消遣、表白、记录,以写诗表达爱情、幽怨、苦闷、孤寂,以写诗来雕刻日常的琐碎和情绪的低落或消沉,以写诗来凝思自我或对抗过度沉溺的自我,默读或念白她写的诗歌,仿佛听她在一个偌大的余音回荡的房子里呓语,直白如话。

李樯在捕捉萧红诗人的气质。诗句改编成的台词,诗意化的艺术影像,影像背后与某些诗句息息相关的情景和意境,还有那些诞生诗作的时间和场合。李樯甚至巧妙的安排了产生诗的某个瞬间。当萧红与萧军在东兴顺旅馆因情爱融为一体的时候,李樯将《春曲》这首诗“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爱惯就好了,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加入到电影叙事和演员对白当中。诗意被演化成动作和语言。

可能有十万个理由支持李樯这样做,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最大的理由,还是因为萧红首先是位诗人。他非常明白,在当时救亡图存、新文化运动、左翼文联浪潮等多重社会背景下,写诗只是萧红一种自我释放的方式,萧红自己都没有意愿将其当作自身写作的主体,而只是以一个作家的直觉和自觉干着诗人的活。最终写诗成了她写作生涯的点缀和调剂。这也可能是很多“萧红精选集”忽视萧红诗作的原因。

诗歌是从萧红踏上作家旅程或流亡生活的伊始,遭遇一个接一个囚徒困境时,寄托情思或翘首未来的窗口。而由于影像语言更接近诗歌——既然萧红的生命包袱里捎带上如此多的诗歌精灵,电影就有理由将它放飞出来。

夜里他梦到自己在吃东西。又滋味又贪婪地在吃。吃了什么倒没有什么记忆了。涎液沁湿了枕头,印痕历历在目,他起来整理床铺时发现那块钱币大的印痕,感觉也点不自在,心怕有人发现这一隐秘,逐将枕头翻过来搁在床铺的另一头。他打开冰箱,依次拿出年糕、甜酒和红皮鸡蛋,准备给自己做一份像样的早餐。好像很久没有在家里吃过早餐。他想像在梦里头那样又贪婪又滋味地吃着早餐。一碗甜酒煮蛋摆在面前,还冒着热气,他埋头喝了一大口。少了点甜味。太淡。乏味。他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些许失望:差一勺或半勺红砂糖,甜酒太少或兑水太多,也可能是刚用竹盐牌牙膏刷过的舌头的味蕾过于敏感。窗外,一束金黄色的阳光钻进对面人家的阳台。她居然又绕过了他的阳台。可恶。他感觉自己与对面阳台上的金色阳光隔了一条河流。他独自坐在餐桌前吃着一份乏味的早餐。自己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但却没有胃口吃下去的早餐。清晨,空荡荡的客厅冰凉如水,他被浸泡在这里头。梦的痕迹已经消散,踪影全无,像沙滩上退潮后的脚印。将寡淡乏味的早餐倒进洗碗槽之后撤出厨房时,他想起瑞士人的一句诗: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

三月二十八日,我在读莉迪亚·戴维斯《几乎没有记忆》时,得知瑞士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去世的消息,脑子仿佛突然按了暂停键,出现几秒断片。这位近年因脑溢血半身瘫痪并失去了说话能力的欧洲老人,我是在《特朗斯特罗默全集》和《记忆看见我》以及北岛的《蓝房子》和《时间的玫瑰》读到的,之后一直深深挂念。我放下戴维斯的新书,在脑海里拼凑特朗斯特罗默残存的诗歌记忆。不多,几句诗在脑海里飘过,似乎在记忆里还可以与他相遇。随后,我模仿戴维斯的风格写了篇小说来悼念这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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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

特朗斯特罗姆曾说过:“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而雪莱则说:“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唱歌来慰藉自己的寂寞;诗人的听众好像为了一个听得见却看不见的音乐家的绝妙声音而颠倒的人……”

“以高度的精确与细密的凝注观照每个意象的构成,注意照明和气氛,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达成某种程度的模糊……推崇模糊的诗人只可能是个讲究精确的诗人,一个能以眼、耳以及敏捷、准确的双手抓住最细微感受的诗人。”这是卡尔维诺的论断。

而台湾作家唐诺在《抄写在日本墓园里的王维》写道:“诗不再观察发现认识,不再用于叙事,不再负责描绘世界的完整模样,甚至也不负责激发集体激情、让世界开始让事情发生的吹起号角任务,诗减去‘兴’‘观’‘群’,比较完整剩下来的就是怨了,换句话说,诗不再站在时间起点,不再进入到时间大河之中和世界俯仰变化,诗上岸了,诗直接等在时间终点处的岸边,连同写它的人。”

原本想聊聊萧红的诗,到此,终于不知所云了。最后,写下这首蹩脚诗,权当纪念:

忆萧红

命运恶魔摧残的影子

童话里的灰姑娘

信仰点燃的生命体

灵魂狂飙的战车

都市蛋白质女孩的寓言和镜子

风吹过来的蒲公英

黑暗中跨栏的闪电

春天和花朵的低音区

坠落的温柔的叹息

时间刻度和醒来,躺在身边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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