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图|网络
01
六月,千里北境,烈日灼灼,烤得沙土生烟,江水腾着热气。
滦江南侧,一人疯狂挥鞭打马奔向江边,任汗水模糊视线,来不及擦拭。他身后扬起的尘土中,数十骑紧追不舍,距离愈来愈近,箭雨把热浪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直逼前方那人。他扭着身子,堪堪避过。
“元帅,前方乃滦江,大周与北夷的边界。尹煜已逃至江畔,若继续追下去,恐生事端。“魏武倏地勒马,冲前方不远处的姚明轩喊道。
闻言,姚明轩眉峰一拧,稍稍放缓马速,反手抽出三支羽箭,汇聚心神拉弓引箭。眼见尹煜已至江畔,他一松手,三支箭同时破空而出。
尹煜感受到背后凛冽的杀意,不假思索地从马背上纵身一跃,一支羽箭自后背穿胸,他吃痛闷哼,坠落江中,水面瞬间血红大片。中了另外两支箭的坐骑倒在江畔,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姚明轩驻马江边,黑着脸注视着水面上渐渐散去的血色。有人下马卸甲,欲跳入水中捞回尹煜的尸身,姚明轩一把拉住他:“不可胡来!”
对岸,人影绰绰,北夷的斥候已发现他们行踪。此时下水,必然引发争端。
魏武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死死盯着水面上最后的涟漪:“但愿,那家伙死透了……”
“怪我,轻信于人。”姚明轩收回视线,朝身后扬手,“回营。”
滦江水奇,为自南向北流。尹煜落水便失去知觉,顺水飘向对岸。昏昏沉沉在死亡的边缘,他做了个漫长的梦。
02
“卖包子咯,新鲜出笼的肉包子!”晨光熹微,江城的街上还没几个人,早起的小贩已开始奋力吆喝。
破庙神龛下缩成一团的尹煜抽抽鼻头,舔舔干裂的嘴唇,肚子咕噜噜震天响,逼得他彻底清醒过来。
晨光从破洞的屋顶漏进来,蒙在他身上有微微暖意,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包子摊前,尹煜慢腾腾地来来回回挪动,每每想讨要一个包子,却次次看着小贩欲言又止。
他摸摸额头上鼓鼓的淤青,疼得龇牙咧嘴,这是三天前在烧饼摊前流口水被打的;还有手臂上的鞭痕,是他在天和酒馆翻潲水时被伙计抽的;腿上则是他向一位富家公子乞讨时被踹的……
好多次,尹煜都以为自己会被打死,可他偏偏就打不死,就这般赖活着。
他在摊前逡巡良久,肚里的空城计唱了又唱,他实在忍不住,趁小贩给一位客人找零时,飞快朝笼屉伸出手去,却有另一只手更为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包子。
新鲜的包子滚烫,尹煜一时未反应过来,差点松开心心念念的肉包子。等他稍微回神时,那个包子已被他囫囵吞下。可惜了,还没来得及品尝味道。
他正惋惜,眼前又多出两个白花花的大包子。尹煜抬眼,见一清朗少年立在自己跟前。那少年身量与他差不多高,但不似他一样面黄肌瘦。
“诺,”那时的姚明轩不过十二岁,说话间已透出沉稳,“吃完去帮我干活,不能白吃。”
尹煜愣了片刻,等姚明轩说完,便抓过他手里的包子,一手一个胡乱往嘴里塞。鼓囊着腮帮子道:“恩公让我干任何事都行!”
姚明轩摇头:“我不是你的恩公,这是你自己挣来的食物。”
尹煜心尖一颤,从来他都靠乞讨得食,不得已想去偷,不曾想还能挣到吃食。
03
姚明轩说的活,便是帮他一起扛粮食去城外荒废的慈安斋,那里聚集了十几个从光华村流浪过来的瘟疫幸存者。江城太守怕他们带来瘟疫,故不允他们进城谋生,甚至有一把火烧死他们的冲动。
姚明轩家里开武行的,生活富足。他自小学孔孟之道,加上习武之人天生的侠义心肠,使得他悄悄对这些灾民施以援手。
他与尹煜刚到慈安斋,便有妇人带着幼童朝他们作揖:“姚公子,又麻烦您了。”
姚明轩连忙放下米袋,双手扶起二人的手:“李婶,不必说麻烦,这些都是用你们做的手工卖出去的钱买的。”
这一袋大米少说三十斤,可把细胳膊细腿的尹煜累惨了,他揉揉肩膀,细细打量着姚明轩,发觉他看向妇人的眼神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平等的尊重。
而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向姚明轩道谢,又把自己新编的箩筐、草蚱蜢、新绣的鞋垫等小物件交给他,托他带回城里去卖。
自始至终,姚明轩谦恭有礼。尹煜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帮姚明轩妥帖地收拾那些物件。
待回到城里分别之时,姚明轩掏出二钱银子递给尹煜:“今日的报酬。”
尹煜连连摆手:“三个包子足够了,不要了,不要了”。
见他躲毒蛇一样地躲开,姚明轩蓦地笑起来:“那我下次还找你。”
此后每隔几日,姚明轩就会来找他,同他一道去慈安斋。一来二去,尹煜与那些灾民也渐渐熟络起来,甚至在他们那里学了些做小物件的手工活。
尹煜对他们感到特别亲切,大抵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也是从灾民那里,他才知道姚明轩是背着家里做这些事的。毕竟,这是与太守大人对着干,家里定然不允。
04
一日,回城路上,姚明轩突然发问:“阿煜,你可想学文习武?”
走在前面的尹煜蓦地驻足,挂在肩上的几个箩筐兀自晃了晃,他却没有回答。
“学文能斗奸佞肖小,习武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阿煜,你可有想保护的人?”
尹煜扭头,牵动嘴角,苦涩一笑:“我从记事起就是孤儿,养我的老乞丐去年也饿死了,我也死过好几次了。”
勾起尹煜的伤心事,姚明轩面有愧色:“抱歉。”
尹煜耸耸肩,抬头憋回眼泪,冲姚明轩咧开嘴:“阿轩,如今不一样了,我想守护你。”
“我打听过,灾民们做的手工品压根卖不出去,人们都怕用了会得瘟疫。这些东西,你都自己掏钱收入府中了吧?”
“你虽是姚家公子,可你做这些,在府中的日子怕也不好过……”
“阿轩,你怕我白吃你的包子有被施舍的自卑,才让我帮你,你怕他们有被救济的低人一等之感,才鼓励他们自食其力。这些,我都明白。”
山风过境,四野寂寂。尹煜每说一句,姚明轩的手就愈抖几分。他爹让他学忠孝仁义,让他练武锄强扶弱,却在面对太守的威逼时,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他做的一切,家人避之不及,江城人嗤之以鼻,太守大人时时敲打,他一意孤行地坚持着,终于有一个人知他懂他。
“阿轩,你做的都是好事,这条路,我陪你一起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好兄弟。”说完最后一句,尹煜长舒一口气。这件事他盘算许久,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挑明,他也始料未及。
姚明轩伸出右手,示意尹煜击掌为誓:“你我兄弟,此生不换。生当为国,死当利民。”
此后,姚明轩以需要小厮为由,将尹煜带回姚府。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要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尹煜便在完成管家安排的活计后,拼了命地熬夜读书练武。
姚明轩的夫子日日见尹煜来偷听,也不阻止。武行里的弟兄们,大大咧咧的,倒不吝传授他武艺。
明面上,姚明轩与尹煜是主仆,实际上,他们是彼此的兄弟。对尹煜来说,姚明轩更是恩人,救他于迷途的人。
尹煜一直记得,姚明轩塞给他包子,才让他没有成为人人喊打的偷儿。
两年后,尹煜的身体终于变得健硕,他比姚明轩还高出半个头。
05
那日,他们照常出城去慈安斋,远远便看见浓烟滚滚。二人扔下肩头的大袋粮食,极速奔去,但慈安斋已沦为灰烬。
尹煜颓然跪地,捧起一捧尚有余热的灰烬,李婶和善的笑容浮现在脑海,张伯教他编箩筐的情形历历在目,泪无声地划过脸颊,苦涩寒凉。
姚明轩猩红了眼,十指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惊雷阵阵,黑云压下来。一队官兵朝此处袭来,尹煜先反应过来,拉起姚明轩遁入山林。
“快追!那两个人与瘟疫村的人接触过,一定不能放过。”
近日城中几人突生怪病而亡,太守断定是瘟疫,对慈安斋的灾民狠下杀手。尹煜与姚家人,自然也是难逃一死。
二人在山中东躲西藏,身后追兵紧咬不放。雷雨阵阵,从天幕直接倾下,打落无数林花。天色渐暗,追兵们的行动放缓,尹煜和姚明轩靠着一棵古树大口喘气,身上已有斑驳血迹。雨和泪顺势滑入嘴中,涩得嘴角发麻。
稍作休息,二人便一前一后继续朝林子深处去。林深出猛兽,加之黑夜将至,官兵自然畏惧。
雨停时分,尹煜和姚明轩寻了个山洞栖身,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山林陷入沉寂和漆黑。尹煜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了几次也不见火星子。
“别生火。”姚明轩突然出声制止,却气若游丝。
尹煜心下亦悲恸万分,姚家定已出事,阿轩心里怕是自责不已。姚明轩不愿让尹煜看见自己无助悲怆的泪水,尹煜自然明白。黑暗中,他伸出右手,稳稳地按住姚明轩抖个不停的肩膀:“阿轩,冷吗?”
“冷。”姚明轩抖得更厉害了。
尹煜用左手扯下自己湿透的外衫,搭在姚明轩肩上,却触到他脖颈的滚烫。遂继续去吹湿了半截的火折子,好半天才生起火堆,把姚明轩拉过来。
“阿轩,大仇未报,你万不可折了自己。”
饶是练武之人体质强健,也挡不住失去亲人锥心刺骨的痛,姚明轩被大雨淋后,竟然发高烧了。
二人脱下衣物烘烤,尹煜这才发现方才情急扯下的只是被林木划破的半件外衫,另一半还在自己身上。他蓦然想起从夫子那儿偷听到的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坐在火堆旁,姚明轩眼神坚毅,面上却没有血色。尹煜见状,知他心里挺过来了,便开口商量以后的打算:“阿轩……”
不等他说完,有虎啸声自背后袭来,气势汹汹,惊飞林中夜宿的鸟雀。
06
尹煜回头,见一双拳头大的幽幽绿眼逼近他们,来不及思索,已眼前一黑。姚明轩灭了火,拽过尹煜,就势倒地滚到洞口。
老虎的视线在黑暗中丝毫不受影响,伏低身子蓄势,欲往二人扑过去。
背后又是一声咆哮,尹煜浑身一激灵,将姚明轩推出山洞:“阿轩,快走!”
姚明轩稳住身形,抬眸见前方火光闪闪,越来越近。原来官兵并未离去,而是拿了火把卷土重来。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地,让二人觉得真是到了绝境。
“阿轩!”
“阿煜!”
他们同时出声,却背向而行。尹煜挡在猛虎跟前,姚明轩义无反顾冲向对面的官兵。
拼死一搏,或有一线生机。
猛虎扑过来,尹煜侧身躲开,手臂还是被虎爪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血腥味散开来,那只老虎长啸几声,更显兴奋。
他的身后,姚明轩夺过一把大刀,怒喝一声,就与官兵缠斗起来。眼见猛虎又扑过来,尹煜疾步后退,转身朝姚明轩奔去。
尹煜血淋淋的胳膊刺激着老虎穷追不舍,两个跳跃便追上来,将他扑倒在地。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把老虎引过去,尹煜双手死命抵着老虎下巴,但虎口依旧逼近脖子。
“阿轩,对不起……”尹煜知在劫难逃,在心里向姚明轩道歉。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火把飞来,正中猛虎眼眶,它松开前爪去挠,尹煜趁势溜出虎爪。
猛虎被惹怒,又是长啸几声,震动山林,它恶狠狠地看着那些拿火把的人,下一刻已扑过去,不分对象地撕咬。许多官兵见势不妙,掉头鼠窜,转眼黑夜里就只剩几具尸体和靠着古树勉强站立的尹煜、姚明轩。
恶虎把死人骨头咬得咯嘣响,甚是骇人。连番惊变,二人已精疲力竭,再无力对抗这只余怒未消的猛虎,相继倒地。
不曾想,老虎吃饱便扬长而去,半死不活的他们躲过一劫。只是,再醒来,已相距天涯。
尹煜被游历经过的天玑和尚所救,但和尚经过时,姚明轩已不知所踪。天玑走南闯北数十年,一身本事,比尹煜在姚家武行所学要高明许多。他有意跟天玑学艺,但拜师后天玑立下规矩:深山学艺,十年方出。
十年间,尹煜无时无刻不担忧着姚明轩的安危,日日想去寻他而不能。一则学艺未精,二则师规束缚,贸然离去,定被天玑和尚逮回。
07
出师那日,尹煜毕恭毕敬跪地三拜天玑,转身没入红尘。他浪迹江湖,一边打听姚明轩的消息,一边行侠仗义。期间,途径江城,他才知那个太守大人几年前已因草菅人命被斩首。
辗转三载,北夷来犯,北疆告急,尹煜终于探听到姚明轩的消息——大周率兵抵御北夷军队的主帅便是阿轩。
坊间传闻姚明轩的经历甚是传奇,他先前只是军中副将,机缘巧合救下微服私访的天子。天子爱才,见他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便不顾众臣反对令他挂帅,连宰相之子令狐彦都只能屈居其下,担任骠骑将军。
尹煜快马加鞭赶去北疆,不舍昼夜。然而,当他风尘仆仆站在大帐中时,姚明轩狐疑地打量着他:“阿煜?”
那声音不悲不喜,只剩铿锵。姚明轩负手而立,身材魁梧,脸被北疆的骄阳烤得黢黑,眼角还有岁月镌刻的痕迹,已不复当初的清朗少年。不过,他还活着,也实现了当初“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抱负,尹煜开心不已。
尹煜看着他,一言不发,在心里暗下决心:往后余生,自己一定要守护阿轩,守护他所守护的家国。
“这些年,你在何处?”姚明轩又问,不见关切,只剩探究。
尹煜把这十三年的经历悉数讲给他听,姚明轩听完后,只淡淡“嗯”了一声,而后补充道:“当初我亦被高人所救。既都大难不死,你便留在军中吧。”
一句话,便是所有解释。
尹煜当真留下,只不过是个火头军。战情与谋略,统统与他无关。他少时受姚明轩的影响,也立志为民,如今一身武艺,倒只能摩拳擦掌向锅炉,他怎甘心?
半月后,他又去找姚明轩,却被姚明轩以私闯主帅大帐为由,打了三十军棍。
军中都言姚帅治军严明,对生死之交的兄弟都不例外。尹煜不以为然,他总感觉阿轩在筹谋一件大事。
大周军队驻扎在滦江南侧已一月有余,北夷在北侧要攻不攻。时值盛夏,北疆酷热,北夷人习以为常,大周士兵却叫苦连天,中暑者甚多。如此境况,两军长久僵持并非良策。为今之计,只有逼迫北夷主动渡江进攻,但他们摆明要打持久战,怎会轻易开战?
思及此处,尹煜觉得姚明轩对自己态度大变,与此事八九不离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虽然淡漠疏离,却似极尽克制忍耐。
三日后,他又去向姚明轩献计,毫无意外被否决,顺带三十军棍。
五日后,他因在军中宣扬自己曾经与姚明轩的过命交情,又挨五十军棍。
……
如此半月,尹煜对姚明轩心生怨怼,便不去寻他。碰巧那日给主帅营帐送饭的火头军生了重病,尹煜便被安排去送饭。
尹煜出大帐不到半炷香时间,姚明轩便命魏武召集三十轻骑,追那偷了大周布防图的逃兵尹煜。
08
北夷地牢,火盆里的烙铁发出血红的光。
被捆在十字木桩上的尹煜猛然睁开双眼,惊出一身冷汗。
“你是何人?为何带着大周布防图跳入滦江?”阿木努翻转着盆里的烙铁,正眼都不给尹煜。
“我昏迷许久,这点消息,将军早就探听到,何必再问我?”尹煜说话的时候,牵动前胸的箭伤,略略皱眉。
阿木努抽出通红的烙铁,走到尹煜跟前,不屑地笑笑:”你们大周人,都这么不讲情面吗?生死至交,姚明轩也不肯给你个美差,真是个铁疙瘩;千里投奔,你窃取机密而逃,倒懂择木而栖。“
烙铁的热气扑在尹煜脸上,他抖抖眼皮,才直视阿木努:”千里投奔,不就为建功立业,出人头地,享后半生荣华。那厮却不顾旧情,让我一身本事无处使,若是你你可忍得?“
“哈哈哈,”阿木努看着尹煜贪婪又恐惧的神色,心下畅快,“你真命大,那箭再偏一厘,你就一命呜呼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尹煜的脸上,因贪欲而扯开的笑容,落在阿木努眼里格外赏心。
阿木努将烙铁扔回火盆,嘱咐手下看好尹煜,别让他死了,便大步流星离开。
七日后,守卫给了他一套北夷军的盔甲,将他带出地牢。
是夜,阿木努设宴款待他。
“仅仅七日,我军就连破大周北境两城,逼得姚明轩退军百里。你这个叛徒倒功不可没。”
闻言,尹煜将送到嘴边的酒碗重重撂下:“将军,我弃暗投明,怎又成了叛徒?”
“哈哈哈,本将军口误,口误,尹贤士审时度势,当乃豪杰。”
“将军谬赞。”尹煜拱手。
宿醉后的第二日,阿木努商讨接下来进攻峡州城的计划,特意叫上了尹煜。因从兵营径直去峡州,必然经过峡壶谷,其两侧山高,两端谷口小,谷中空旷,天险自成,极易设伏,众将士皆提议绕道未名山,从侧面进攻峡城。
末了,阿木努看向角落里的尹煜:“尹煜,你认为如何?”
“此法甚为妥当。”
众将士剜了他一眼,阿木努拍板道:“好,就从峡壶谷进攻!”
“将军,不可!”
”将军!“
……
众将士面面相觑,尹煜也面色惨白,阿木努饶有深意地瞟他一眼,不再多言。
09
大军出征峡州,阿木努让尹煜打头阵,却不给他兵器。途经峡壶谷时,尹煜进入谷内腹地便策马狂奔,身后大军欲追,被从天而降的巨石挡住去路。箭雨如瀑,密密麻麻,一时间谷内哀嚎声四起。
阿木努暗道不好,中了埋伏,见尹煜奔逃,气血上涌,鞭马穿过箭雨石阵去追。
尹煜眼见谷口将近,一块巨大的圆石突然砸在跟前,他勒马太急,马蹄上翻,他晃了两晃,方堪堪稳住身形。背后,阿木努追上来,长枪一挥,直刺马肚。马儿长嘶一声,前脚跪地,尹煜趁势往前跃,落在巨石上。
阿木努见状,拔出挂在马鞍上的弯刀,飞身上前。尹煜没有兵器,只得躲闪,不能出击。阿木努武功本就上佳,此时一心只想杀了尹煜为大军陪葬,潜力爆发,出手极快,招招凶狠致命。十多个回合下来,尹煜身上被划出多道口子。
尹煜正愁如何以柔克刚,智取获胜,身后一支羽箭乘风而来,正中阿木努的刀面,强劲的力道震得他手腕生疼,迟疑片刻出手更加狠辣。
“阿煜!”来人正是姚明轩,身后不远就是埋伏已久的大周军队,奈何谷口过窄,一次仅能一骑通过。他担心尹煜的安危,心急如焚,便把大军甩在后头。
姚明轩飞身下马,递给尹煜一把利剑,自己持三棱金锏应战。二人对视一眼,同心协力对敌,一如当年般心照不宣的默契。
尹煜与姚明轩合力,终将阿木努斩杀。抽出没入他胸口的长剑,尹煜擦去嘴角的血痕,看向姚明轩:“阿轩……”
姚明轩见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里面寒光闪闪。说时迟,那时快,他向后一掌向侧面击飞瞬移至他身后的尹煜,三支羽箭齐齐从后背贯穿前胸,姚明轩吐出一口黑血,艰难转身,轰然跪地。他的对面,大周军队被挡在骠骑将军令狐彦、左前锋魏武和右前锋张信身后。
“阿煜,快走!”这是姚明轩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的遗言。
“阿轩!”尹煜的泪夺眶而出,和脸上的血汇在一起,狰狞凄厉。他提剑挥挡不断袭来的毒箭,不忘捡起姚明轩的金锏,方回身隐入混乱的谷中。
谷中的北夷兵自顾不暇,加之尹煜又穿着北夷的盔甲,倒无人注意他。
“姚明轩与北夷勾结,企图通风报信,已被射杀。将士们,冲啊,杀光北夷人!”令狐彦一声令下,让开谷口,身后的兵士陆续进入,士气高昂。
经此一战,北夷元气大伤,令狐彦、魏武等人扬名立万,加官进爵。而姚明轩,则背上通敌的罪名,被鞭尸示众。
尹煜是在江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日他趁乱穿过峡壶谷,从另一端逃出,可谓九死一生,乔装逃回江城。
10
令狐彦等人暗地里还在搜寻他的下落,江城尹煜自不能久待。
是夜,尹煜提一壶酒、三个包子来到慈安斋废墟。月色清寒,犹如铺满万物的薄冰,天地寥寥。
“阿轩,你又救了我一次。”尹煜仰头喝一口酒,又往地上倒一点,薄冰立即融化。
年少时,姚明轩用三个包子救他于歧路,重逢时,又用性命救他于黄泉。终其一生,尹煜欠他的,已是几辈子都还不清。
那日送饭去主帅营帐,姚明轩拿出半件血衣,正是当年老虎洞中尹煜扯下的半件。
那一刻,尹煜更加确定,自始至终,阿轩都是那个清朗少年。
天子执意立他为帅,就已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令狐彦之流虎视眈眈,姚明轩自是知晓,但军情紧急,他无暇顾及。
“阿煜,你我兄弟,此生不换,这些我都记得。可我……”
姚明轩踟蹰之际,尹煜立马打断他:“阿轩,我都明白。北夷军中,我去。”
时隔多年,姚明轩的心思,他不说尹煜依然懂。自他们重逢之时,姚明轩就在布局,布一个逼尹煜叛变的局。
“此行凶险,阿煜,你万事小心。”姚明轩面有愧色,低头递给尹煜布防图,还有那半件血衣。
此计当真凶险,若姚明轩的箭偏了半分,若北夷斥候没有捞起重伤的尹煜,他都会一命呜呼。
先放两城诱敌深入,再利用阿木努的疑心引他走峡壶谷,这期间,尹煜不曾与姚明轩有半点通信,全凭事先的商量和对彼此的信任。
如今,外患已平,姚明轩却死于奸人之手,叫尹煜怎能不恨?他曾立誓守护阿轩,到头来还是阿轩保护了自己。
他要报仇,却不止是杀了令狐彦等人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为阿轩正名。天道好轮回,江城太守自食恶果,令狐彦定然也逃不掉。
“阿轩,明天我就离开江城。你放心,剩下的路,我替你走完。”倒尽壶中最后一滴酒,尹煜把三个包子塞进嘴里,像当初那样鼓着腮帮子,哽咽道,“三个包子足够了,不要了,不要了。”
不要你再为我付出了。
11
之后,尹煜四处去寻游历的天玑和尚,顺手路见不平,惩强扶弱,救下不少孤儿。
一日,他在峡州见十来个山匪围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商人,便出手救了他。谁知那商人就此赖上他,日日死缠烂打,要尹煜跟自己一起做生意。
尹煜想起之前救下的孤儿们大多无依无靠,生活没有着落,猛地眼前一亮,便答应同商人一同做生意——情报生意。
轩雀楼应运而生,轩为纪念姚明轩,雀则是由于尹煜无意中见过树洞里的麻雀齐心协力抵御秃鹫的情景,至死方休,他被这小小的鸟儿深深震撼。
后来,楼中收了一个懂鸟语的人,这不起眼的小麻雀便成了传递消息的使者,是尹煜的吉祥物。
尹煜救下的商人陆离乃经商奇才,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均有涉足,赚得盆满钵满,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提供轩雀楼运转的资金。那些孤儿在轩雀楼被精心培养,各有所长,共同点都是反应灵敏,处变不惊,这就是作为卧底探子最大的特质。
十年后,轩雀楼的探子遍布大周,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又意欲何为。苦心孤诣十年,尹煜终于集齐令狐彦的罪证,可一举扳倒他。
他刚命在京城的人准备动手,南疆又传来消息,大卫进犯。尹煜摸摸怀里的半件血衣,又急急收回命令。
果不其然,天子派了令狐彦御敌,虽拖的时间较长,损耗不少国力,好在大获全胜。
又过了五年,御史大夫上奏参兵马大元帅令狐彦枉杀功臣姚明轩,且贪污军饷。帝盛怒,命兵部彻查,发现铁证如山,令狐彦一干人等被处以极刑。天子追封姚明轩为护国大将军,极尽哀荣。
陆离告知尹煜此事时,后者正把姚明轩的灵牌恭恭敬敬地摆进轩雀楼的祠堂,灵牌下压着半件血衣,案上放着一对擦得锃亮的三棱金锏。
如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祭拜阿轩,大周的功臣姚明轩。
陆离上了香,抬首见尹煜红了眼眶,嘴唇翕动,似有话跟姚明轩说,他便将话憋回肚里。
晚间,二人对弈时,陆离还是问出心底的疑问:“何苦多等五年?”
“阿轩曾说,生当为国,死当利民,我不能害了大周。”尹煜目光如炬。
是了,五年前,朝中武将多数归在令狐彦麾下,领兵御敌,确实非他不可。如今,武状元闻人敬独当一面,令狐彦也该遭到报应了。陆离长吁短叹,尹煜摇摇头,起身往祠堂去。
转过回廊,尹煜听见新来的小姑娘正在屋内有模有样地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童言稚语,脆生生的,甚是好听。尹煜听来,不觉潸然泪下,胸前大片衣衫湿透。
另一间屋内,陆离唉声叹气:“轩雀楼的第一桩生意,血本无归啊。”转念又笑起来,“不过,这才刚刚开始,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