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从小板凳上蹭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拐杖都在哆嗦。他不敢相信那个名字，走上前问着小瘦子。
“领导，领导，您刚说的，是李...？”
“李丸子，李丸子来了吗？”
小瘦子又说了一遍。
“来了，来了！”村长兜着圈，急忙答应着，要不是他那不灵便的腿脚，你还以为是个调皮的孩子，他激动地大喊。
丸子，丸子！
村长的两只眼睛像是按上了一百瓦的白炽灯泡，还有那完全关不上的开关，亮晶晶地看着小瘦子，找着李丸子。
“恭喜你，祝福幸福村！明天早上在村头等着就行。”
小瘦子说了同样的话，就离开了。
所有人都替村长高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李丸子站在李蛋旁边傻兮兮的看着这一切，他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下你真的不用再学唢呐了，我的好儿子。”
李蛋搂着李丸子的肩膀，看着他，笑了一声。并跟李丸子解释说，幸福来了，你是爷爷的骄傲。李蛋的话语中也包含着对村长的愧疚，因为当年的他真的不如儿子争气，因为瘦弱的娇贵气质，他没有这个幸福的机会，也一直是村长心里的一个结。
村长的结解开了。
村民们都上前跟村长家表示了祝贺，每一户人家一个不落，人们都知道从很久前起，村头那条通往城里的路，就已经被村长渴望的眼神看穿了，如果眼神也可以使劲，那磨出茧不知道有多厚了。
虽然李丸子不知道去城里是什么，但是他知道了自己不用被逼着学唢呐，那个兴奋劲像点燃的火箭，走路都带着幸福的风，呼斥呼斥的，跑回家找他娘了。李蛋也赶紧回家把儿子的东西收拾一下，他还有很多要交待的事情，尽管城里远比这里幸福的多。
所有人都散了，村长没走，他把拐杖放在柳树下的石头上，又坐在了板凳上，太阳在天上歪着耳朵，等着村长说什么。
村长却哭了。
他幸福的眼泪从嵌满褶子的眼角挤了出来，接着就被他用粗糙的手抹去了，一点也没给风吹干的机会。他生怕被人看见，哪怕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生怕被柳树看见，被村子看见，被太阳看见。看见他对下一代的付出和期盼，对希望的固执和执着，除了村长外，他归根结底也是一个老人，生命最好的延续就是下一代美好的生活。
村长拿起拐杖回了家，明天，他要为孙子亲自吹响唢呐。
美丽抱着李丸子激动地不得了，随即竟也哭了起来，李蛋安慰着。
“孩他娘，别哭，丸子多有出息。”
李丸子也很懂事。
“娘，城里生活别担心，我会回来看看的。”
这句话她似曾相识，又记不起来了，她擦了擦眼泪，又笑了起来，回了一句。
“傻孩子，没人会回来的。”
美丽的笑声里带着一股味道，很像是院墙里捣过的大蒜，又像是河边曾经的柳条花冠，黄色的花和白色的炊烟。
她和李蛋都很高兴，作为一对爹娘来说，这可能是孩子最好的开始，也是他们最大的宽慰了。整个气氛就像是春天里的一场雨，地上的嫩芽就要开始冒出来了，一棵参天大树即将准备直起身子。
在这一天里，唯一没有祝贺村长家的村民，就是刘五了。他像往常一样，早上去了山崖，没有参与整个事件，但是他还是知道了今年选的人是李丸子。
下午，刘五来到了村长家门外，看着全家上下都在忙活。
他就站在门口，愣愣的。所有从屋内传来的声音，都温暖的像一壶开水，不断往他身上浇。他看着美丽对李丸子深情又充满母性的爱，和全家激动兴奋的心情，就感觉心里像打翻的瓶子，和瓶子里爬出的亿万只蚂蚁，让他每一个细胞都在重复这十几年的经历。当年的美丽，失去了他。如今的美丽，又要失去李丸子。
刘五想到这里，那逃避的情绪又开始升起来，美丽还在，不就行了，李丸子这个傻孩子随他去吧，何况村长家里都很开心，选中李丸子也是一种幸运不是，刘五自己安慰着自己。他转身往回走。
“娘，城里的生活别担心，我会回来看看的。”
“傻孩子，没人会回来的。”
刘五听到了。
那句话，像一只离弦的箭，跨过了十几年的岁月，又刺向了他，还是如此的锋利。
刘五又掉回头，推开了村长家院的大门。
村长一家听到了动静，都出来了，刘五站在院子中间，看着开心的李丸子，激动的老村长，手里拿着布衬衣的美丽和正叠着粗布裤的李蛋。
一家人好奇地看着他，村长以为他来要口饭吃，便招呼美丽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可是刘五径直地走向李丸子，抓起李丸子的胳膊就往外走。这可吓坏了所有人，美丽丢下手里的衣服冲上前，抱住了李丸子，瞪着刘五。老村长像是被偷了宝贝，伸着拐杖，朝着刘五挥舞着，李蛋更是变了个脸，上去就推了刘五。
刘五没站稳，被推倒在了地上。
一个突如其来的乞丐走进了家里，他抓起的不是李丸子的胳膊，是幸福村的胳膊。
刘五站起来，一不作二不休，他比划着什么，想告诉他们真相是什么，城里到底是什么样，他自己是谁，他甚至张大了嘴，让他们看看舌头，他把头发都捋起来，露出了整张带着疤痕的脸，凑上去，让他们瞧。
可是谁记得他，谁又在意一个傻子呢。
村长全家都被吓坏了，他搬起石头挡住了村长家的门，并一直挥着胳膊，执着表达着什么，阻止李丸子进城。
动静太大了，村子里的人都来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刘五，像疯了一样挥着手臂，嘴里还哼哼唧唧。有人甚至笑了起来，对于一个傻子他们不知道除了笑还能做什么。
村长家就没那么简单了，刘五三番五次想冲到美丽面前，他觉得美丽应该记得他，但是李丸子动手了。
他打了刘五，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开始喊。
打死他。
死这个字，刘五想过无数次，他一点也不怕，但是从村民们嘴里说出来，他第一次感觉身体发凉，冷的不行。
不让李丸子进城，就是跟幸福村作对。
有的村民喊了起来，村长一下子更激动了，拿起拐棍打向了刘五。很多村名也走近了，你一脚，我一脚。刘五在地上打着滚，身上的土，飘在了空气里，又被他们抬起的腿挤开，四散在了村长家的院子。
刘五被一群人拖着胳膊拽到了村头，他已经没劲了，没有一丝反抗，有人把他绑起来吊在了那棵大柳树️。
像早上一样热闹。
所有人都在，刘五倒置在树上像一只死虫子，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个脸，完全看不清。
李丸子在推搡中受了伤，左胳膊划了个口子，美丽看到了，喘着粗气，上去折了一根粗柳枝，二话不说，抽打在了刘五身上。
柳枝很粗，上面的芽很嫩，像襁褓里的小婴儿，还在躲闪着小身子，生怕和你对视。也像之前刘五编花冠用的那根，都是春的模样。
刘五身上立马起了红印子，渗了血。
这个外人突然就成了人们眼里的刺，看上一眼都觉得疼。幸福村怎么能有这样的乞丐，村长的火越燃越烈，想着李丸子的幸福路被人挡，那拐棍就像长了腿，一下子又飞到刘五身上。他的一辈子都在等这件美好的事落在自家头上，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梦让别人毁掉，那拐棍又一下子飞到刘五的身上。
李蛋直跺脚，朝刘五吐着吐沫。
刘五微微睁着眼，他看到了，村长，李蛋，美丽，李丸子，幸福村的村民。站在那里，冲他笑的特别甜，每个人都在向他鼓掌，手里拿着葱，拎着鸡，抱着小猪仔，端着热汤，捂着大馒头，捧着一大束鲜艳的花，欢迎他的归来。
刘五微微睁开了眼，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瞪着他，他扭着头找着美丽。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抽掉嫩芽的柳条，气喘吁吁，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丽，也从没想过这样的自己。
他没再挣扎，他闭上了眼，他知道了自己抗争的不仅仅是一个李丸子的梦，是整个幸福村的梦。他所打破的不仅仅是一个李丸子的幸福，是整个幸福村的幸福。
他再也没挣扎，早上采的百仙草从口袋里滑落了下来，随着风，和柳树上新长的柳条一块，飘了起来。
第二天，李丸子穿上了一身板正的新衣服，全村人又站在了村头。美丽不舍的向李丸子挥手，村长和李蛋都拿起了唢呐，吹起了幸福村有始以来，最响的一只曲。
刘五，笑着爬上了村头那棵大柳树，陪同白皙的柳絮飞了起来，四散在了风里，又高，又好看。
没了乞丐的幸福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