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8月31日,榆林第一人民医院里有一个产妇在生产过程中不堪疼痛,跳楼自杀了。
我不知道跳楼的准妈妈当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迈出了决绝的那一步。只是如此惨烈的新闻,让我无法不回忆起自己分娩时的经历。
我承认,我见过的很多医生都是尽职尽责的,我自己也有亲人和朋友是医生,我深知他们的辛苦和难处。但是,我实在无法感谢替我接生的主治医生。
我怀孕八个月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胎心监护结果不好,胎儿不动,建议马上行剖腹产。但是我自己能感觉到胎儿平时比较活泼,只是胎心监护的时间段内不太活跃。因为我自怀孕以来一直在看孕产方面的相关书籍,知道足月顺产对胎儿最好,对产妇也好,所以我个人强烈要求细致检查,尽量保胎,确定实在不行再剖。于是在正式分娩之前,我提前去了产房,接受静脉缩宫催产素滴注实验,目的是人为促进子宫收缩,试探胎儿在这种刺激下是否活跃。如果活跃,说明没有问题,继续保胎;如果还是不活跃,那就说明极其可能宫内缺氧,马上剖腹产。
结果孩子反应很好,我在医院保胎近一个月。期间又在医生要求下做了两次静脉催产素滴注实验。不知道是不是催产素用的频繁的原因,在孕期不满九个月的时候,羊水在一个晚上自动破裂。第二天早上医院让我进了待产室,不让家人陪同。婆家人和娘家人都在场,跟医生反复交代过要无痛分娩。
生育对每个女人来讲大概都是一场噩梦,一次劫难,是鬼门关里走一着吧!进产房前,我妈抓着我的手说,乖啊,一会儿你进去以后我们谁都帮不上你,替不了你,你只能靠自己了,坚强一点,勇敢一点,忍耐一点,加油啊!
待产室里有四张床,只有一个主治医生。产妇拿着自己的食物和用品爬上待产床,输上催产素,等待宫缩开始,阵痛到来。我惦记着打麻药的事儿,催产素一输上我就跟医生强调,我要无痛分娩,要打麻药的。医生说要宫口开两指的时候才能用药。我输上液体半个小时左右已经疼得无法忍受了,我喊医生来帮我看看宫口开了没,医生坐在四张产床中间的椅子上玩手机,她头也不抬的说,没开,早着呢。我继续忍耐。疼痛越来越频繁,天昏地暗,我汗如雨下浑身发抖。我感觉我忍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有了非常强烈的便意。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我记得书上说,有强烈便意的时候就进入最后的产程了,要生了。我大喊医生,说明缘由,求医生来检查一下。医生仍然坐着,头都没抬一下说,床下有便盆,有便意就自己下去解手。我虽然疼痛,也还是害怕便床丢脸,就哆嗦着爬下床。结果尝试排便无果,反倒发现自己正在大量的出血。书上说,便意和出血都是马上要生了的表现。我又大喊医生出了好多血快来看看吧!医生从头到尾眼睛不离手机,说,正常现象,你拿纸垫起来就行了。
我毕竟没有经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便意越来越强,排又排不出来,我愚昧的想也许忍一忍便意就回去了就没这么疼了。可是忍也忍不回去。我疼得两眼发黑,浑身剧烈抖动,我叫医生,医生只有一句话,头胎,早着呢。我无法可想,把心一横,想,反正都会过去的,反正就是疼一疼,不会疼死的,再忍忍,再忍忍!有个护士大概同情我,过来给我倒水,顺便检查了一下我的胎心监护仪——然后护士叫了医生,医生没理;护士又看了看我的便盆,喊医生说,来看一下吧,她这个出血有点多,不是一般的情况——医生说等一下。护士在我床边站了一会儿,医生一直没来,最后护士对医生喊了一句:“张医生你还是来这边检查一下吧,我要上手术了我先走了啊!”护士走了,医生还是没来。我已经绝望了,只想把下腹以下疼得让我痛不欲生的地方排出来,出于本能我开始用劲。医生听到我用劲的声音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她检查了一下马上抓住我的胳膊说“上产床!”我还惦记着打麻药的事儿,哆嗦着说:“开两指了没,快打麻药吧,太疼了!”医生说:“开九指了,来不及打麻药了。”医生一边说一边高声喊人来帮忙。
从待产室到产房中间还有一道走廊的距离。我已经不知道那条走廊有多长了,反正我出门看见走廊的时候,一阵剧痛,我走不了路差点“跪下”。医生说,快点,你在这里不走小心把孩子生在这里!我打起精神,还是被两个医生架到产房,自己怕上产床已经筋疲力尽了,医生让我挪挪位置,我挪不动。医生说,你不配合谁也帮不了你,孩子要是因此有什么问题谁也怨不得。我就拼尽全力配合医生所有的指令。上产床大概也就十来分钟,孩子就出生了。谢天谢地,母子平安。不过我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脑袋被挤得特别长,比一般顺产出生的孩子的脑袋都长,而我自己也因产道撕裂被缝了很多针。当时产房里只有我和我的孩子,我也不敢埋怨医生,苦笑着对医生说:“都没有打麻药啊!”医生说:“那不是正好替你省了八百块钱么!”医生绝口不提,她的玩忽职守,很有可能造成孩子的窒息和我个人的生命危险。
从早上九点钟进产房,到中午十一点半孩子出生,与很多产妇动辄十几个小时的产程不同,我头胎生子,产程不过两个多小时。而医生只是根据以往的经验,觉得头胎产妇时间都会很长,所以就算出现那么多明显的征兆,就算她的同事也请她过去哪怕“看一眼”,她都不肯。她肯定是见惯了嗷嗷惨叫的产妇,她肯定觉得我所有的表述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娇气不坚强。我真的感谢命运,感谢神仙,我和儿子福大命大平安出了产房。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我出了意外?谁会来负责?如果我不能自己亲述这些经历,医生会说吗?产房里没有摄像头,而我在进产房前签了授权委托书,当时我老公也签了家属知情书,上面也写了类似“知道有风险能够谅解”这样的话——而这些是进产房之前被医院要求必须签的。
(二)
连上我前三次做静脉滴注催产素实验,我前前后后进了四次产房。我见过好几个产妇,其中就有本来自己要求顺产,顺产过程中实在疼得受不了又要求剖腹产的。有一个产妇要求的时候,医生说,等把你推到病房,做完麻醉,药效上来,那个时间你自己也生下来了,再坚持坚持吧!有一个产妇痛哭流涕,在产房里大骂老公,要求剖腹产。医生说,来不及了,马上就要生出来了。
所以,我在看到榆林跳楼产妇家属复述医生的话的时候,其实我是比较相信的。这些话如果不是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病人和家属作为非专业人士,自己是很难知道的。而且医生讲的这些话都是实情,都是在实际场景下会发生的。
我也看了产妇“下跪”的视频。说实话,我并没有觉得产妇是在“下跪“”。作为一个年轻的妈妈,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分娩时生不如死的疼痛。我觉得产妇只是痛得无可奈何忍无可忍而蹲下去或者坐下去了。如果说产妇真的是“下跪”,那总要有“下跪”的对象吧?然而从视频上看,两次“下跪”时婆婆都没在跟前,“渣男”老公一直搀扶着产妇,看起来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冷漠。
我并非要给产妇家属翻案。我只是觉得,舆论如此的一边倒,家属说什么都是错,如果舆论真是要替产妇主持公道,是不是当事双方都应该有发声的机会?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如果这个丈夫和这个婆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渣那么坏的话,对于普通家庭来讲,两条人命一夕消逝,喜事变丧事,这难道还不够令人悲伤和痛苦吗?我们的舆论,既不相信产妇的婆家人,也不相信产妇的娘家人——产妇的亲生母亲和娘家二姑明确表示,她们当时也在场,没有拒绝剖腹产,夫妻感情很好,婆媳感情很好,可是都没有人相信。
再退一步来讲。婆家人和产妇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值得怀疑。可是医院就一定那么无辜吗?就因为医院出示了《产妇住院知情同意书》,上面有产妇老公的签字:“情况已知,要求经阴道分娩,谅解意外。”“情况已知,要求静脉缩宫素催产,谅解意外。”可是但凡有家属做过手术的都应该知道,这应该是所有手术之前家属都必须签的——至少我经历过的几次手术无一例外——而家属在知情书上签什么样的字是固定的,是按照医院的要求去写的,否则手术是不能进行的——因为没有医生能够保障自己的手术绝对百分百不出任何意外。既然这份知情书是例行公事,那么,除了这份知情书,医院能否拿出因产妇身体原因,确实需要实行剖腹产,医生开具建议实行剖腹产告知书,而家属明确签字“情况已知,拒绝剖腹产”的证明呢?如果不能,仅凭一份住院知情书,加上医院的口头表达和视频里的牵强解释,不足以说服人。
而且,虽然待产室里没有监控,但是无论如何,产妇是在医院的待产室里跳楼自杀的。亲人不在身边,医生和护士既没有安抚疏导,也没有做好监护,医院的设计和管理都没有一点责任吗?
有个别公号的文章提到,本来有医生朋友看了网上贴出来医院的证明,觉得医院的做法确实是有纰漏的,想要站出来从专业的角度对医院提出几点质疑。但是网上舆论的声音如此淹没性的一边倒,医生也不敢说话了。
如果医院也有责任,那产妇家属本身也是事件的受害者,为什么反而在痛失亲人之后还要接受舆论一轮接一轮的千刀万剐?
是,女人不易,婆媳不和,渣男频出,这是千百年来长盛不衰也永不过时的话题,什么时候拿出来说都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是,我也很感激很多医生和医务工作者,他们工作压力大强度高,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和谅解。但是如果确实在医院的管理和医生的操作过程中出现了不全面和不妥当的地方,甚至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我们就应该转移话题不予追究吗?我们是不是更应该查找问题,完善制度,填补漏洞呢?现实的情况是,如果这件事情医院确实有责任,那么对于普通人而言,医院一定比个人更有推卸责任的经验和引导舆论走向的主动权。
9月7日上午,国家卫计委新闻发言人、宣传司副司长宋树立表示:“我们向家属表示深切慰问,我委对此高度重视,已责成当地的卫生计生部门调查核实,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向家属表示深切慰问,这才是政府部门应该有的姿态,也是对当事人应当给予的尊重。
(三)
每一次出现跟“家庭问题”有关的话题,舆论都喜欢拿渣老公和恶婆婆说事儿。这不过是借别人的事情抒发自己的怨气罢了,于事情本身的解决并无太大益处。骂骂渣男很容易,解决办法却很难,需要很长时间的思考、研究和努力。
当下的中国社会,女人越来越独立。但是唯独生孩子这件事情毫无办法,只能自己承担。就算你的老公再体贴温柔再善解人意再好过渣男十万八千里,他也不能代替你生孩子。就算他毫不犹豫的给你出了剖腹产的钱,你在生孩子时的痛苦变少了,但是你产后的痛苦变多了,而且身体的不良影响也变多了。所以女人在生产时的痛苦、无助、甚至绝望都不是由你的老公是否是渣男决定的。
女人当然不是生育工具,你可以选择不生育。但是如果生育,就会痛苦。所谓的无痛分娩,也只能减轻痛苦,而不是消除痛苦。我们的科技日新月异,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可是生孩子要受罪这件事还是没有被改变。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医院里配备足够多的麻醉医生,让无痛分娩变成一种常态,让生育本身变得不再那么痛苦?有没有一种可能,将来的某一天我们能够创造出高度模拟子宫的培养仓,让我们的受精卵在其中发育成熟,真正把女人从生理的痛苦和负担中解放出来?这比骂骂渣男难多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一天,这些技术都实现了而且普及了,女人就少了一大生理限制,女人的无助就降低很多,女人对自己生命和命运的可控性就更加增强了一步,男人渣不渣对女人的影响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巨大了。
眼下来讲,如果真的遇到渣男,渣到可能会断送自己命运的时候,我们的法律能否增加补充条款,适度限制渣男的处置权?《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三十三条规定里写道:“医疗机构施行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时,必须征得患者同意,并应当取得其家属或者关系人同意并签字;无法取得患者意见时,应当取得家属或者关系人同意并签字;无法取得患者意见又无家属或者关系人在场,或者遇到其他特殊情况时,经治医师应当提出医疗处置方案,再去的医疗机构负责人或者被授权负责人员的批准后实施。”有业内人员解释称,产妇自己可以决定是否剖腹产,但在生产过程中意识可能出现不清醒。手术中出现任何情况都需要和家属沟通,所以才有“授权书”一事。如果家属不同意,而医院又遵照孕妇医院做了手术,一旦出事,医院责任就大了。产妇、家属、医院,究竟谁说了算?制度如何弥补漏洞?如何疏通各方关系?如何改进?这也是一个难题,需要法律工作者的分析。
再退一步来讲,与其在这里“宁可信其有”的大骂渣男,不如对每一个女孩子普及生理健康常识,普及生育知识,加强生育知识教育,开设必修课程,让每一个将来会当妈妈的女人在适当的年纪对生育本身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对自己的身体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在备孕之初就做好生活上、身体上、心理上等一系列准备。毕竟生活有时候很残酷,你无法控制世界,依靠别人,只能自己规划筹谋,根据自己的情况提前选择,实在不行也有心里建设咬牙挺住,总好过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绝望悲痛。
最后,关注女性、爱护女性、为女性发声当然是好事。不过同时,也希望媒体和自媒体,不是为了新闻和文章的效果发声,而是能够俯下身来,实事求是,关注小人物个体的处境——那也是我们千千万万人的处境。
(四)
女人的自我救赎,原本就不能完全寄托在男人身上。就算把渣男骂到粉身碎骨,仍然不能防止下一次悲剧的发生。
要从根本上帮助女性,拯救女性,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一次事件不能推动全社会的大变革,但是作为女性的一员,也许应该有这样的意识——这需要我们工作在各行各业的女性,术业专攻,爱护自己。就算在我们自己的有生之年看不到女性完全解放的那一天,也能为将来的发展打下基础,以便为将来的女性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因为那里面,可能有我们的女儿,或者孙女。
人类社会,不就是经过这样艰苦而漫长的过程,把一个个不可能变成可能,才慢慢变得更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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