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曾住的小区,就在 999 旁边。 总看到那楼,还有一辆辆的急救车,便生了熟悉的心。这几天 999 成了新闻焦点。在和邻居军哥闲聊时,便提了起来。
军哥 40 出头,大名叫赵军。 他和我住对门,一个楼道里,多年的邻居了。
军哥身材粗壮,但面容倒很斯文。待人礼貌谦和。
我和他相熟,是为的抽烟。我俩都抽烟,但家里不让抽,就都去楼道里抽。要么凑巧碰一起,要么敲个门约一下:出来抽一根?
今天,他抽的是棒子的爱喜,薄荷味。
“看新闻了没?999 那新闻。” 我问他
“往自己家拉记者那个? 看了。” 军哥说
“妈的,真行,人都快挂了,就为了300块钱。还不知道耽误过多少病人。” 我吸了口烟,愤愤谴责道
“你不知道吧,999 本来就是民营医院,私人老板。人家肯定想挣钱那。你还以为是911呢?” 军哥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民营的?那怎么成公共急救号了?” 这确实让我惊讶。
“我大概知道一点,也都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真假” 军哥又点上一根爱喜 “我给你讲讲吧,算是陈年往事了。”
“那是好多年前了,当时我正抽黄鹤楼。你知道的,以前我给你讲过,我进过看守所。” 军哥笑咪咪的说
军哥有个怪癖,抽烟总换牌子,平均3个月换一次,而且抽过的再不捡起来。 他回忆起往事,不说年份,只说当时抽的什么烟。 黄鹤楼,该是8 - 9年前了。
还有,军哥曾经进去过几个月,所谓的失去自由。他在我面前也不避讳,说起来就跟去年旅游到的九寨沟一样。至于进去的原因,也就是街头口角、推搡冲突的一类小事。但不幸,他遇到的乃是有背景的豪强,于是便被送了进去。那时候,离 2012 年还早,“权势” 可比今天嚣张得多。
军哥继续说:
在里面,除了吃喝拉撒,大家分析猜测自己的案情外,就是讲些街头的故事。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两个:这一带谁最有钱。 二是谁最有权。
这其中,就有人提起过 999,是如何牛逼,如何背景雄厚。
但也就是听一耳朵,不知真假啦。至于我记忆深刻的,倒是另外的事。
有一天夜里,我值班。 里面24小时轮流值班,每班2人。值班的,负责照看着同房间的人,防止出事。
当时是夏天,隔着铁门能看到外面的星空,夜里的凉风一阵阵吹进来。
同屋的一个小伙子,是北京当地村里的。他是因为打架进来的。小伙子身材强壮,但有哮喘,非常严重。
那夜我值班的时候,他发病了。先是坐起来喘,说不出整句话来,还往外吐黏液。
隔了20分钟,越发严重。人趴在门边,蹲都蹲不住,抓着铁栏杆,半跪半趴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吼吼声,听着瘆得慌,不像人类发出的。我给他端水,根本没法喝。就站他旁边,轻拍他的背。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同屋的多已睡着。老大醒了,问怎么了,我说小伙子发病严重,咋办? 老大说你盯着,要是再严重下去,你就“拍板”。 所谓“拍板”,不是make decision,是用呼叫器,呼叫值班police的意思。
“板” 实际上指的铺板。覆盖半个房间的木板,用来睡觉和坐卧。但这里指呼叫器。
老大继续睡去了。
夜更深了。一阵凉风过来,小伙子脸色铁青,越发倒不上来气。他不停的哀求我“拍板”。
第一次拍板,police 没来,说再等等看。
小伙子喘着,边往外吐口涎,边嘟嘟囔囔的骂。但眼见着,气息越来越弱。我也着急起来。
隔着栏杆能看到黑漆漆的夜空,微微闪烁的星光,还有院子里的电灯。很奇怪,灯光、星光,与那漆黑的夜,互不干涉。星和灯,不过是镶嵌在夜幕上的亮点,光线在夜色里,连一寸的距离都不会传播。
看着小伙子的挣扎,我一阵慌张,难道我要亲见一幕生死?
我连续“拍板”,声音里的紧张,通过电线传了过去。police 来了,检视一番,走了。再过了一会,又来了2个,把小伙子架走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色已见层层淡去。室内的昏黄灯光,渐渐发散到铁门外。这室内的灯,从来不灭。从来里面都是亮着灯睡觉。
天亮起床后,我方得知,小伙子是被送去999了。病人,一律送去999。
原来,这里的病人,都是去999治疗的。
但小伙子再无音信。偶尔大家提起,要么猜测他已经回家了,也就是取保了,要么不会就挂了吧。
1 个多月后,已经秋凉了。放风,抽烟,那天抽的是中南海。里面中南海最多。大家蹲着正抽的兴高采烈,门开了,小伙子进来了,他也兴高采烈的。
他病好了。 整整在 999 呆了 1 个多月。
然后,就是他的汇报演讲,讲的眉飞色舞。我看着他,难以想像 1个月前,他曾经在我面前垂死挣扎着。
他讲了很多。
首先,999 吃的好啊。2菜一汤米饭管够。菜里有鸡蛋有肉。
其次,有床睡了,一人一张床。
再其次,他旁边的病床上,就是一个很知名的局级干部。说到这里,大家兴致都是高涨。不断插嘴问那大干部吃的嘛,抽的嘛,咋不保外就医,带不带件?
再再其次,放茅有漂亮护士伺候。 放茅的意思是 go to toilet。病人必须呆在病床上,由护士取便器来。这帮病号们,叫坐便器为“大奔”。上厕所,就是坐“大奔”。
大家就问他,这他妈舒服,你回来干嘛? 多呆几天啊。
他说我他妈的呆腻了,再说,一天到晚锁床上,跟傻逼似的。回来多爽,扯淡聊天有人陪。
我这才知道,病人在这里看病,完全都是不用出钱的。也确实给治疗,该用药用药,该手术手术!自然的,我就想到了那个欧亨利的故事。再想想,新闻里总报道,有些穷人看不起重病,这明摆着............不往透里说了。
那个小伙子后来早早就出去了。犯的事不严重,又是当地人,一般托托关系也就没事了。
同一房间的,还有另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黝黑,相貌俊朗。特殊的是:他是彝族的。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彝族在咱们这个多民族国家里,算是比较特殊的。police只要听说是彝族的,都要带上手套,才搜身。
很多彝族人,进城讨生活。有些人就吸毒,乱性,偷东西。
那个小伙子叫阿西,和他弟弟一道进来的。 弟弟在另一房间。
阿西是苦孩子,爬楼偷东西进来的。 刚进来,他一顿饭吃了12个拳头大的窝窝头,可见在外面饿成什么样了。一般人,进来后,很快就瘦成吴彦祖的脸型。阿西进来后,见天的长肉发胖直奔郭德纲去。
阿西唱歌极其好听,用彝族的语言,有些像粤语。 而且都是些深情的歌。 我不止一次,听得眼睛发潮。
阿西自然是没有钱了。但他给大家洗衣服,平时多干活,换来大家接济的日用品。
阿西进来的时候,就有病。性病。看上去挺吓人,流着脓水,可能就是淋病之类的。他就在那个东西上,套了只袜子。他倒也有大家风度,毫不扭捏。所里医生来瞧,他大大方方掏出来,让医生诊治。医生也不管,就给点消炎药,每天发一片。 房间里的人,就担心传染。我恰好读过不少这方面的资料,于是开始科普:没事,这种病,你不搞阿西就传染不上。你搞吗?你不搞吧?那怕个蛋呢,旁边房间里那艾滋病都没事。
于是,阿西套着袜子,就成了一景。尿尿的时候,大家就看着他解袜子,捆袜子。里面的厕所就隔着一道透明塑料板。没啥隐私。
阿西过了1-2周也就好了。
但他弟弟的病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弟弟是脑膜炎并发胸膜炎,都很凶险。 不在一个房间,但消息也能传过来。
进来不几天,police就来找阿西,询问家里在京有亲戚没。 资深的老号们,马上敏锐的分析出来了: 阿西,他们要给你弟弟取保。
阿西,你家这么穷,千万别取保!呆在这里,就会给你弟弟看病!
后来小道传来的消息是,police们都生气了:妈的,瞎他妈的往里面送。一点小偷小摸又是重病人,往这里送他妈的什么啊。
送进来了,就不能轻易送出去。自然,阿西京里没有亲戚,家里穷困,父母更不会过来。
阿西弟弟,也就很快被送去999了。据说,看病花了不少钱。
大约十几天过后,消息传来。阿西弟弟没治过来,过去了。 阿西不出声的掉泪,蹲地上抽泣了大半天。那几天,大家一直都照顾着阿西,不让他干活,而且照看得很紧。然而,阿西很快也就恢复正常了。他家里兄弟原就很多。
但事情还没有完。
闻听死讯,阿西的家人,父母包括亲戚在内,近一个排,浩浩荡荡从家乡来京,讨说法。
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传来的消息说,阿西家族大闹了一场。阿西父母还真拿到了很可观的一笔赔款,也不知道算是什么名目。
后来阿西过的还算快乐,就是偶尔唱起歌来,依然很悲很感人。我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衣物,都送了他。
军哥说到这里,一盒 10 根的爱喜也就空了。他打了个哈欠。
“那还真是民营的了?” 我又拐回原来的问题。
“我还真不敢肯定。” 军哥说 “民营国营不是重点吧? 关键是我们整个系统的运行方式,没有给一个机构、或者一个个人,选择“体面”的空间。不管是在运行流程上、还是民风习俗上,人们都不过是在执行机械的动作。豪强也好,弱势也好,汉族也好,彝族也好,那面目气质总是相似。”
“你这算是悲观,还是善恶不分没有原则?” 我问
“我不算是悲观啦。这次事件,网上传播和评论这么多,这都是好事。哪怕再小范围的讨论,甚至包括我们俩的聊天,都是好现象。能够分析、能够讨论,就有改变的希望啊。至于善恶嘛,就今天这样,善恶的标准在主流层面还是很分裂的啊。不过,大家多讨论讨论,也许有一天,就能分出来善恶了。”
军哥把烟盒揉成一团,扔垃圾桶里,说:改天再聊了,回家坐大奔去。
他转身便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