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览岁月【五】苦熬(11)

十一

秋天,学校放假了。看着姐姐似乎还没有让我们回古城的意思,可是看着那一大柜莜面快到底了。每天就是稀粥拌炒面也吃不了几天了,我知道天天吃饭围了一圈,几个大人给我和外甥们拌炒面都拌不过来,给一个拌好了,那个又伸过碗来,把瑞星爷爷累得满头大汗。再说家小人多,尤其晚上睡觉不知道自个儿位置在哪儿,随便一倒就睡了。这房子显然有点放不下了。

晚上,一家人围着油灯,看妈妈给外甥们做鞋子,黄豆大的一点火苗一抖一抖,光亮照着一圈孩子的脸庞,没有什么可玩的游戏,一个个专注的眼睛看着姥姥穿针引线。

姐姐凑过来要给父亲写信。妈妈还是习惯的挑掉一个灯花,直起腰来,把这小油灯的光亮移到姐姐一边。妈妈说;‘我看把孩子们这几对鞋做好了,就回古城哇。’姐姐还是不忍心让我们回去,她知道这回去再来一趟不容易,就是妈妈请假都让父亲费尽心思。姐姐说;‘我这就写信告诉我大大不叫妈妈回去,’‘好好的住上一冬天,赶过年时再回去吧,’说着,姐姐眼睛一亮,‘瑞星爹和十一号的队长说好给咱们弄莜麦了,过几天咱们就有吃的了。’‘再说咱们准备往对面的铁匠院子搬家,过那边家就宽大了。’此时,暖暖的亲情充盈在这狭小的屋子里。

事实上,最值得我知道的是姐姐对整个家庭的抚慰。这不得不说姐姐实在不容易呀。妈妈似乎有着心思,她明白我姐姐是为体谅家里的困境,才一再挽留多住些日子。可又想到父亲他们劳动回来又要做饭受苦受累,怎能长久忍心不管不顾呢。再看围在跟前的外甥们,刚会走的,学着爬的,正在吃奶的。这一走姐姐也是实在顾不过来,也罢,妈妈对着外甥们说;‘姥姥和你二舅舅不走了,就在你们家住得呀。’说的一家人都笑了。此时,一种欢愉的情绪在小屋里涌动着,这可是亲人相互浸润的真情。

我知道这几年在穷困中,全凭姐姐的接济。每次回古城的时候,姐姐都要给拿上莜面,就是榆树皮都是从姐姐这里弄得,妈妈一天说;‘你姐姐算是欠下咱们了,’‘你姐姐就是咱们的救命疙瘩。’由此让我渐渐明白,一个人活在世上,其实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要想到关照你的亲人,乃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个道理也许姐姐早就明白了。

随着姐姐家搬到铁匠院,我的心被那‘叮当’的打铁声吸引了。铁匠姓孙,手艺绝好。好到能从他的手中打出裁衣服的剪刀之类的细活,让我惊叹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竟然出了这么个匠人。这匠人让我萌发奇想,长大当个铁匠或许能养家糊口,人说铁匠翻过手,能养十几口,这手艺回到古城一定吃香。

于是我暗自窥探其中奥妙,从早上看他给牲口钉掌到这一天给他们拉风厢。一天他说;‘想不想,给我当个徒弟,’这么一说,让我求之不得,‘我看你不行,你们家都是识字人,哪能干这粗活儿,’‘那不一定,’我十分傲气的说。‘那行,过几天我带你去外村这几天,每天给你吃烙饼子,炒鸡蛋。’‘啊呀,’当个铁匠能吃这么好的饭,这对我的诱惑太大了。能吃上过大年的好饭,这铁匠当的也太值了。看来我这想当铁匠的想法是对的,至少能给姐姐家省下一个人吃饭。当然,这想法不能让妈妈知道。

带着当铁匠吃好饭的兴致来到一个叫一百号的村子,低矮的房子,满院的牛粪,这是生产队的饲养院。整个院子混杂着油香和粪尿的味道,躲着牛粪,绕着乱泥进了队房子,里外两间不大的房子,还是打油的作坊。那油匠师傅正抡着小鼓大的锤子砸在油楔上,那油津津的麻油冒出汇集在桶里。我知道了,要不每天能吃大油饼,原来钻进油房里。

炉火就在这队房子里燃起,霎时,我被浓烟卷着油气包围在炉台边了,两眼垂泪,口鼻烟辣。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进入我的脑际,一想也不对,我是让那烙饼子炒鸡蛋勾引来的。这不能怪怨人家铁匠师傅。这时,我一脸灰黑,漠然地盯着那散去的浓烟处于两难之间,回避逃跑始终不是办法,更让我感觉的是反而欺骗了人家铁匠师傅。这丢人现眼的事一旦叫妈妈知道了,我还怎么在姐姐家呆呀。这学个铁匠手艺还不知道在猴年马月,我怎么就突然想起开这个窍,错就错在我实在是太馋了。再说这烙饼子炒鸡蛋还没有吃上呢,怎么就这样走了。

一天下来,烙饼子炒鸡蛋是吃上了,可是两条腿站肿了。原来学个铁匠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轻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通红的炉火烤着,炯炯的眼神瞅着。汗水在叮当中挥洒,话语在炽热里交流。就在这叮当与炽热中,我长拉风厢短烧火的,直直地站了一天。没人替,也没人管。师傅冷峻的面孔,专注的神情让我不敢离开这煎熬的炉台。

夕阳西垂,一种深深的落寞袭来。我无法平静了,再也不能被这烙饼子炒鸡蛋引诱了,刚刚挣脱身心的困扰,却为嘴被乖乖地拴在这风厢杆上了。怎么我就这么没出息,自责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年龄还小,当下还是念书吧。

牛群回来了,满院的牛叫声让我的心更不安了。这时候意识到我是瞒着妈妈来的,所以我必须回去,否则家里人不知着急成啥样了。‘怎么了,想回家。’铁匠师傅看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冷冷地问,‘嗯,’‘我看你就不是个打铁的料。’我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那就咱们回吧。’我和铁匠师傅两人都回来了。

晚上回到姐姐家,被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当然,我那想学铁匠的想法提也没敢提,十分委屈的任凭妈妈教训我。‘你胆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想做甚作甚。’‘出门在外没说是给我省点心,你看你,来了这儿,学得像个甚了。’妈妈气哭了,‘明天咱们回家哇,回去你就老实了。’显然这是妈妈对我的又一次最重的惩罚,可是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大的过错,只不过是出去走了一天,却让妈妈生了这么大的气。

最让我不解的是回自己的家,竟然成了让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实。明知道姐姐家不能常住还心里感觉这就是自己的家。糟糕到连自己的家在哪都不知道了,这纯粹是逃避的想法,完全是懦弱的表现。妈妈的一顿骂,让我清醒了,知道终究还是要回自个儿家的,切不能把在这里的不听话带回家,至少不能给家里惹事呀。妈妈的脾气是绝对不能把我放任自流,让我放肆不得。于是,长久以来,一个平凡的母亲,缔造了个家庭的灵魂。那就是惟命是听,温良恭谦。

然而,我还是有着愿意走进人群的个性,总想听听别人的说话,看看他人的做事。总不愿呆在家里憋得浑身不是滋味,不过再不能疯癫乱跑了,再不能让妈妈为我操心了。

姐姐房子后面的生产队是我常玩的地方了,一到冬天每天放学回来就在这饲养院里捉迷藏,晚上跟着社员们在队房子里闲坐,就是队里开会也少不下我。听上一顿说笑,拿上常谦的小玉嘴烟锅子抽上几锅子烟,一晚上的谈天说地,一天天的斗趣打乐。

我渐渐变成了个口外人了,完全忘掉自己的存在似乎原本就是个口外人,我喜欢这些人们的坦诚流露与爽快的谈吐,更喜欢他们说话的直截了当与相对高明的技巧,真是说得干脆,让人听得舒服。若有兴致来一段二人台,更是宛转悠扬,声情并茂,谁都得相信这方水土的滋润,有着天赋的灵性。随口一唱,便是纯正的腔调,这真是把我信服了。

这几年,我和妈妈在口里口外的折腾中,给了我许多快乐的时光,留下了多少曾经的友谊。然而,美好总是那么的短暂,不经意间飘然流逝,或许会化作风中的尘埃,就要洒落在破碎的流年里,或许会淹没在记忆中,但愿在岁月里依然存在那股浓香的味道。回味时,还能露出那一如当初的纯真微笑。

我喜欢随妈妈去口外,尽管有相逢的喜悦,离别的眼泪。也难阻对姐姐家的向往。在这里,让我磨去了少年的轻狂,让我吸纳了口外的厚重,让我抛下了幼年的回想。

你可能感兴趣的:(欲览岁月【五】苦熬(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