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明润从梦中突然醒来,已经有大约一个小时了。
他仍然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成一个大字,如同正在水面飘浮。
他盯着天花板,似乎正费尽心思,想把已经断片的梦境重新投射到上面一样。而作为底片的天花板却已经不再崭新,墙面上沾染着颓唐的黑色污渍,用视力不佳的眼睛看过去,就像是初雪过后,从一片茫然中露出来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屋顶。
现在是清晨六点半,若是往常,明润现在应当还沉在梦里。这么早就清醒过来,并非他本愿如此。只是从五点半起,窗外便断断续续地传来嘈杂的人声,没过一会儿,便转化为丧气的号声和机械的鼓点,一而再再而三,终于搅了他的好梦。住在这样的老社区里,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只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行向着死亡出征的人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新铺设的道路的中央。
在这种场合之下,笑容是被禁止的,于是他们被迫收起平时习惯了的礼节性微笑,变得肃穆起来。领头的人举着大幅照片,面无表情地向前挪动,跟在后面的人则一边行进,一边思索着自己与这位远方表亲在何时何地有过接触。而这样的队伍中,嚎啕大哭的老妪是最为真诚的,也许是因为同死亡的距离比较近的缘故,只要与类似性质的事情相遇,她们便会生发出无限的恐慌,这样的情绪,如同涨潮时期的幽蓝的海水,一旦发作,便无可避免地淹没一切可及的事物,甚至也淹没了死者本人。
明润作厌了这样的想象,于是便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
他向来有反刍梦境与记忆的习惯,而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时候,最适合这样的活动。但任凭他如何回忆,那个中断的梦却始终无法重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思绪便开始摇动,开始跟随着无数涌来的琐事不停地打转,于是,他终于想起不久之前那个秦壬河的夜晚来。
他至今没能对自己最后的举动作出解释,两人告别时的画面也显得十分模糊。他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个含混不清的拥抱,以及春秀在雪中颤抖着的身躯。那与其说是寒战,更不如说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奇景。在这之后,他便像无数在码头送行的人一样,用目光挥动着手臂,缓缓地为她送行。
她那穿着藏青色大衣的背影在夜空的映衬下慢慢黯淡、缩小、坍塌。而与记忆相悖的是,画面并没有因此淡出,他发现她走进了另一扇门。
那是一扇金属的门。明润很清楚地记得,在去年盛夏的某个上午,他曾经站在这扇门的门口。门的一角凹了下去,看上去像是遭受过某种打击。门上贴着一块标牌,上面用红得夸张的颜色写着这么几个字:
“内有猛兽,禁止入内。”
这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与其内容相比显得毫无气势,倒是门上那个莫名凹陷的地方惹人联想。仔细观察一会儿,竟能隐约瞧出门上利爪的印痕了。
他回想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他隐约觉得这就是他苦苦想要寻回的梦境,却又十分清醒的认识到,这不过是他丢失在某个角落的一段记忆而已。
既然如此,他便闭上眼睛,听凭意识的水流使唤自己僵直的身体。
在清晨造访秦壬街,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尽管阳光将它涂抹得极为灿烂,也没能掩盖它“鬼城”的真实面貌。站在街道的入口处,便可以一直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小桥,亭子,以及路的尽头。夜晚人流涌动的时候,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用来推销各类广告的电子屏幕此时没了声音,灰着脸在一旁歇息。而沉默着的巨大的电屏之下,一位打着领结的服务生模样的男子正独自摆布着放在外面的桌椅板凳。
继续向前走,更加觉得冷清。两旁的店铺还都未开门,复古式的门环闪着冷光。精明的店主们早已摸清了游客们的心理,于是在大好的日头里心安理得地休息。石板路上,最欢喜的莫过于一众野狗。倚着朱红色的柱子撒尿,在新修起来的小桥上肆无忌惮,它们上窜下跳。甚至,它们奔到面前,摇起黑黄色的尾巴来。而他身旁的女孩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没事的,别怕,跟着我就好了。”
他拉起她的手向前走去。
“春秀明年就要十八岁了。”他想。
同两年前刚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留着过耳的短发,只是新戴起了青色的头箍。她说天气太热,这样把头发略微撩起来些,可以舒服点。她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把头稍稍昂起,这样一副如同生长般向上的姿态,最让他觉得欣喜。她鼻梁不算挺拔,但眼睛,嘴唇却是十分好看。那脸上时不时便会无端浮现的绯红,却也常透露着一种孩子似的天真,不禁使他联想起在春天盛开的欲滴的樱桃。
“那家书店真的在这里吗?”
他一边走着,一边注意到从后面被微风托举而来的年轻女孩的声音。
“应该是吧,好像就在前面。”
走了一会儿,他们渐渐开始并肩而行。
此时他感觉手心汗津津的,于是把手暂时脱开,用力甩了几下之后,又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你看,这么一会儿就出汗了。平时没这么多汗的。”
“是你握得太紧了吧。”
“晓得啦。”
“最近在忙什么呢?”女孩突然发问。
“读书,听音乐,写写小说,差不多就这些。你呢?”
“偶尔看看电视吧。”
“偶尔?那平时呢?”
“上课,写作业。”
“你家里还是管得那么严么?”
“嗯……上次放了你的鸽子,真对不起。”
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低下头去时,黑发在艳阳下摇动着点点光粒。
“没关系,我理解。再过一年就好了吧。”
“嗯,只要再过一年就成了。”
从不远的前方,传来一阵衰老的吟啸,一位骑三轮车的老人,随即出现在视线中。他的头发比胡须更加稀少,秃了大半个脑袋。一绺白色长须晃荡在汗背心包裹不住的古铜色的瘦弱胸膛前。随着车轮的行进,他的身子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倒也同他那汗津津的、连绵的歌声相映成趣。
经过明润身边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俩一眼,然后又徐徐离开了。可能是由于大街过于空荡的缘故,车轴吱嘎作响的声音一时半会儿仍难以从他耳边消去。但他苍凉而濡热的歌声,却同夏日里瞬间升腾的汗珠一般,很快就没影儿了。明润记得他曾在某个地方见到过这样的眼神,一个水汽漫布的画面。可这样的念头只停留了不过一秒钟,便被他自己匆匆的身躯拖着向前走去了。
“你知道吗?”女孩抬起头来对他说。
“什么?”
“上一次,我带一个女生到家里来玩,她是短头发嘛,然后被我妈看见了,就很激动地问我为什么把男生带到家里玩。我解释了好长时间呢……嘻嘻。”
笑着,她把脸背过去,好像是为了防止自己脸上那不可抑制的绯红被人瞧见似的。这样的情景,让明润想起黑夜中在床上翻身的动作,连发出的“咯噔”声,都完美地诠释了。
明润作不出回答,不由自主地再次握紧她的手,就像在火海中逃亡的恋人一样。
清晨渐渐过去了,日头正缓慢地移到正当中。大街上横行的野狗逐渐变少,但时不时还能看到一撮黄黑的影子。终于,偶尔有来往的游人出现,他们沿着密栽的行道树踱步,在上午便体验黄昏的惬意。街道两旁,几家买挂饰的小门面率先开了门,店主穿着拖鞋蹲在路边刷牙。而那些更为精致的店铺尚在更远处,还看不到它们此时此刻是怎样的面貌。原先设想着要去的书店,它现在的形象,现在却变得和天边散去的游云一样了。
“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不知道,估计快了吧。”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明润看到了街边的那扇门。
这扇门的两边,是两家寻常的铺子。左边那家,女店主已经开始招待顾客了,她手上的肉桂色链子分外耀眼,闪着晶莹的光泽。右边那家还关着,不过,透过橱窗,也能看出是家专门售卖老式布鞋的小店。唯独中间这扇禁闭的门,混在众多的店面里显得分外突兀。门上歪歪扭扭的字更是引人注目:
“内有猛兽,禁止入内。”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明润停下脚步,端详起来。春秀也不多问,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其间,行人来来往往。
凹陷的痕迹,隐约的抓痕,符号似的文字,从这些清晰的谜面中,他却始终得不出一个谜底。渐渐地,他的注意力涣散开来。
太阳的光线斜照在门上,使得一种近于透明的质感得以在这种金属上泛滥。这几乎是一面镜子了。他看到春秀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许是有些疲惫,她站立的双腿稍稍弯曲着,作为倒影来看,又显出一种媚态。由于是在夏天,她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黑色运动短裤包裹着的美丽。即使是站着、静止着,她大腿处的肌肉仍然会体现出一种明暗对比的效果,因此便像古希腊象牙色的雕塑一般健美。又或许,这只是流下的盈盈汗珠在折射之下起到的奇妙作用。
在数年以前,他曾经亲手抚摸过一座雕塑。虽然是仿作,但同样触手生凉。身后这一座塑像,应当和那时的不同吧?也许是温暖的?他一面这样略显贪婪地想着,一面透过镜子,用尖利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过路的人,仿佛要禁止他们使用眼神亵渎他自己立在街心的那座女神像似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无意识地,明润推了推那扇门。与其说是推,更不如说只是触碰。
门没有开,一种极其可怕的震动吓得他缩回脚步,也瞬时扫净了他脑中的一切。
“怎么啦?”春秀走上前来。
“你刚刚没听见吗?”
“没有啊……什么声音啊?刚才挺安静的啊。”
怀着惊魂不定的心情,明润的目光对住了凑上前来凝视的深棕色眼睛。他用双手扶着她的脸颊,亲了亲她的嘴唇。
……回忆到这里,线索便中断了,他再也想不起任何与此有关的内容。
黄狗,骑三轮车的老人,行道树,肉桂色的手链,这些意象都以梦境和记忆的混合体不断出现,搭成一座通往未知的天梯,而这盘旋着的路径的尽头,似乎便藏着那扇门内的东西。
是猛兽吗?还是别的什么?
回忆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也累了。料想到时间不早了,他穿好衣服,从床上爬起身来。而事实上,仅仅才过去十分钟而已。
他走到房门前的时候,正巧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可是……”
循着声音探出去,是一个小伙子在和一个中年男子谈话。小伙子同他差不多年纪,正倚在墙角微微发抖,也许是那件黑色的夹克太薄了。而中年男子一袭黑衣,胳臂上也缠着黑纱,显然是今早做法事的死者的家属。而此刻,通过观察这个男人所站的位置,明润才微微有些意识到,死去的正是他隔壁的邻居。他在脑海中使劲搜寻,总算还是找到了一些同那位老太太接触的画面。他抱着这些记忆的残渣,脊背上居然莫名地生出一丝暖意来。
“我今天结婚,遇到您家这个事,我本人是不要紧,毕竟也邻里一场。可我的妻子……她看到这个恐怕不好。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您能不能等花车来接的时候,把这些花圈稍稍往里面挪一点。也不算是忌讳,就是我的一个小小要求吧,求您了。”
中年男子还没发话,年轻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他把这些钱同过黑色的袖管塞到对方手中。
“这些是我的一些心意,请收下,谢谢了。”
“那好吧,谢谢你啊小伙子。”
中年男子刚要回身进门,却又看到了明润探出来的略显苍白的脸庞。
“是明润啊,好久不见了,还认不认识我了?”他主动上来打招呼。
“嗯……啊,我记得,您是……”
“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哪。”
然而,这样的记忆对于明润来说,远比刚才的梦境来得陌生。为了缓解尴尬,他进房换了运动鞋,然后走出去,来到隔壁死者的家中。
老旧的木门上,灰绿色的漆仍未剥落干净。阴暗的雪天,屋里没有点灯,倒是燃起了许多廉价的蜡烛。明润透过蜡烛扬起的纤尘看着门上挂着的春联,感觉自己被刻进了旧式木版画里。外面的客厅里站着许多人,听着他们谈话的声音,就像被抛进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明润穿过这些身着制服的人们,径直走入里屋。他讶异于自己对这栋房子无师自通的了解。
“喏,这是明润,小时候就住在这里的,我们的老邻居了。”
“哟,都长这么大了。”
“都有好几年没见了吧,上一次你还在上高中呢。”
明润面朝着死者的照片,对这些寒暄微微点了点头。
出于尊敬,他要拜上一拜。
在他前面跪拜的那个人站起身。从明润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前臂上所缠的白纱不自主地飘扬起来。
由于并非亲属,只是邻居,他不方便跪拜,于是打算鞠个躬,以表哀思。他双手合十,在屋内一片橘黄色的阴影里俯下身。
死者的照片在他面前闪过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难以抑制地想到了那个吻。一股难以名状的幸福感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不得已,只能很快地低下头去,然而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却闪烁着难以辩驳的快乐。
“不行,绝对不能笑。”他的心里这样说道。
与其说这种种的忌讳是特殊场合的要求,毋宁说所有的禁忌都只是自己设立起来的一道铁门,而他人只不过是门上那若有若无的抓痕而已。
致哀完毕,他直起身,在众人夹道欢送的议论声中走了出去。透过老居民楼半残的玻璃窗,能够清晰地看到,纯白色的雪花仍然在飞舞着。地面上雪水污浊不堪的颜色,仿佛正倒映在此刻的天空上。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从不远的地方驶来。
明润已经预见到了。明润预见到,在他打开自己房门的一瞬间,用于庆祝的鞭炮会同时响起。
前两年新换的这扇防盗门已经被不知名的物体撞得凹陷下去了一块,而鞭炮赤红的颜色,似乎也将被毫不留情地涂抹在上面。
他闭上眼睛,走进门去。门里传出一阵哈哈的笑声,然后,戴着头纱、留着短发的新娘子被人搀扶着,从婚车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