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17日,是寒假结束后开学的日子。这天天气不错,然而来上学的学生和送学生的家长们,很多都戴着口罩。郑嘉丽在教学区走廊里遇到了几个学生,这些学生跟她点头致意,看样子应该是自己教过的,可是这几个学生都口罩遮面,仿佛戴着一张张面具,让郑嘉丽感到十分的陌生。
一天上午,艾薇儿突然打来电话,她告诉郑嘉丽,她在医院里,二宝病了,感冒发烧。她催促郑嘉丽快点儿去买预防感冒的药,说看病的人特别多,听大家传,这次的传染病毒特别厉害。
艾薇儿生的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孩儿,郑嘉丽想,这个孩子大概有1岁了吧。这个孩子是在香港出生的,所以郑嘉丽只记得大概的日期。一心盼望儿子的梁生,见艾薇儿生的还是女儿,心里的气可想而知。不过,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面上的功夫做得还是不错的。
艾薇儿在电话中还告诉郑嘉丽,梁生前几天刚从香港回来,发现 香港人囤货都囤疯了,板蓝根、白醋、口罩市面上都买不到了。
郑嘉丽没想到病毒会这么厉害,一直还存着侥幸,这样一来,她也迅速去囤了货,也戴上了口罩。
那天,她正在人行道上走着,突然见到路的另一边围拢了几个人,几个穿白大褂的背影也在其中,看起来特别的显眼。郑嘉丽停住了脚步,站在远处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不一会就看到,几个全副武装的白大褂架着一个形容憔悴的老人往停在一边的急救车上走。郑嘉丽想,看这样子,像是那个老人得了传染病了。
郑嘉丽每天看新闻,开始新闻铺天盖地的介绍,每天公布着各地传染上病毒的人数,可是没过几周,就没有了任何的消息。也许病毒彻底走了吧,郑嘉丽想。于是,日常起居中,郑嘉丽就放松了警惕,每天不再戴着口罩,也不再熏白醋,只是偶尔会喝点儿板蓝根冲剂。
郑嘉丽记得很清楚,4月初,班里的一个女生小秋突然住了医院,家长在电话中给孩子请假,话说得不多,也说得不详。
从开学开始,学校要求班主任每天都要向校医上报得病学生的情况,因为区里要数据;区里每天也要上报这些数据,因为市里要。
小秋请假的第三天上午,郑嘉丽正在班上上课,突然看到,教室外来了好多人,个个全副武装,白色的大褂,白色的帽子,白色的手套,整个人只有眼睛露着,然而眼睛上还戴着眼镜。走在前面的是学校的校医,同样是全身裹着白色。
郑嘉丽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好像有什么坏事就要降临。校医走进了教室,戴着口罩跟学生们说要给大家量量体温,大家就坐在原位等待。教室里很静很静,郑嘉丽看到,学生们跟她一样的惊恐不安,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有几个简直要吓哭了。
几个白大褂都进来了,开始拿出随身的医疗器械。一个看起来还年轻的白大褂要帮郑嘉丽测体温。郑嘉丽看到,这个白大褂手里的器械不大,当她朝着这个器械呼气的时候,器械上一直有红点儿闪烁,她看到那年轻的白大褂刚刚微笑的眼睛突然严肃起来,郑嘉丽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各种担心一时涌上心头。
也许看到郑嘉丽脸色变差了,年轻白大褂的眼睛再次微笑起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说:“好了。”这两句好像一种赦免,让郑嘉丽有获得自由的轻松和幸福。再看班里的学生,还剩几个没被测到,个个瑟缩着,那神情,仿佛待宰的羔羊。
人往往都是这样,离自己很远的灾难,无论这灾难多惨烈,那都是一种遥远的传说,仅是茶余饭后谈资,而只有当灾难发生在了身边,人们才会有切肤之痛。这就是古人常说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原来,因为小秋病情突变,凡是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要筛查一遍。
小秋妈妈在电话里告诉郑嘉丽,“小秋开始就一般的感冒、发烧,想着到医院看看,在家休息两天就好了。可谁能想到,一进医院,就没出来了。”小秋妈妈说着还哽咽起来。
郑嘉丽听到这,心下一沉,难道小秋她……
“我带小秋去医院门诊看病的时候,小秋还说,要快点看好,快点回学校上学呢”小秋妈妈跟郑嘉丽絮叨着。
“嗯,小秋一直是个上进的孩子!”郑嘉丽回应着小秋妈妈。
“是啊,这个孩子是家里的老大,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挺懂事的。”小秋妈妈语气中有了赞赏。
“那小秋,现在……病怎么样了?”郑嘉丽试探着询问。
“郑老师,她现在被送到了传染病房,隔离了。也不让我见,我……我,我都担心死了。”小秋妈妈说着说着就要哭。
原来如此。
医生们到教室检查后的第二天,班里就有7、8个学生请假不来了。家长为孩子请假的理由都差不多:“学校人多,害怕被传染。”郑嘉丽本来不怕,可是那天之后,也知道了害怕,口罩再也不敢轻易的摘下来了。
小秋病重的消息,让郑嘉丽心情很沉重。她突然想起艾薇儿的二宝,就打电话询问情况。这一问让她大吃一惊,二宝也住进了医院的隔离病房。艾薇儿及大宝和川儿还有梁生,最近三天不能和外人接触。
郑嘉丽听着艾薇儿带着哭腔的声音,真的吃惊不小。她心里暗暗地害怕,这病毒竟然离自己如此之近!
因为害怕病毒传染,上级要求学校的集会尽量不举行。老师们充分理解了上级的意图,上课时尽量少讲,多让学生做练习。
老师课讲得少了,学生写得就多了。郑嘉丽发现,在全城抗传染病毒的这些日子里,学生们写的作文,语言朴实多了,感情也真挚多了。那天她批改到了这样一篇作文,《我的生日》
我的生日快到了,我天天盼望妈妈能回来,妈妈已经走了两个月了。
妈妈是个医生。
那天妈妈拿了几件简单的行李,跟我说:“儿子,我要去发烧门诊工作了,可能得一段儿时间才回来,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你要听爸爸的话,好好写作业啊!”
我跟妈妈说:“妈妈,你让别人去吧,你天天不回来,我会想你的。”
妈妈说:“别人也是妈妈啊,她们的孩子还没你大呢。”
“我生日的时候,你会回来吧!”我问妈妈。
“你生日的时候,我争取回来。”妈妈微笑着拿起了简单的行李,来到我跟前,用右手习惯性地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好吧,我揉着眼睛看着妈妈打开家门,走了。我是男子汉,我不能掉眼泪。
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就要回来了。第二天一放学,我就撒欢一样往家里跑,又一步三个台阶地爬上四楼,打开家门,我就兴奋地大声地叫“妈妈”,没人回答。妈妈没回来。我一下子控制不住,不争气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可是,我是男子汉,我不能掉眼泪。
妈妈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妈妈跟我说:“对不起,儿子,我回不去,这里的病人需要我。”
我一听妈妈的声音,我就又想流泪了。但我还是忍住,故意大声并且装作开心地跟妈妈说:“妈妈,我很好,你好好照顾病人吧!”说完这句话,我就把电话给了爸爸,然后走进房间,锁住了房门。
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爸爸敲门让我出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房门。一下子拥进来好多人,他们手里还拿着好多礼物。原来,他们都是妈妈医院里的同事。他们知道妈妈不能回来,他们就来陪我过生日了。
我又有点儿要流泪了,但我不能哭。因为我是男子汉,我不能掉眼泪。
三个月快到的时候,妈妈来电话说,这个周末就可以回家了。我高兴地蹦了起来。妈妈回来就好了,虽然妈妈总是唠叨我的学习,我还是喜欢妈妈每天都回家。
周五放学的时候,小伙伴约我去踢球,我没答应。他们都很奇怪,我这个铁杆球员,今天怎么这么反常。郑老师也发现了,我一天都笑眯眯的,她还笑着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好事。放学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从学校到家的那段路并不近,我却很快地走到了头。
我小心翼翼地上楼,小心翼翼的开门,小声地叫了一声“妈妈”。因为妈妈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我的声音变粗了,我担心我的粗嗓门会吓住妈妈的。没人答应;我再叫了一声“妈妈”,还是没人答应;我亮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妈妈!”,爸爸从房间里走出了。
妈妈今天不能回来。她要被隔离15天后,才能回来。我颓丧地走进房间,一把把书包扔在桌上,脸朝下趴在了床上。我是男子汉,我不能让爸爸看到我流泪了。
郑嘉丽看着学生的作文,流泪了。她第一次从医生的角度来看这个传染病。人人唯恐躲之不及的传染病病人,他们要去治疗,要去靠近。只因为他们是医生。可是,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被传染的啊。郑嘉丽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敬佩起医生这个职业。
对于郑嘉丽来说,除了戴着口罩,略觉不便外,其他一切如常。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不过,窗外事即便不想闻,也得闻。
一天郑嘉丽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刚接通就听到了哭声:“嘉丽姐,你快来!”
嘉丽一时分不清电话里是谁,那声音不容她思考,便传来了令人伤心的消息:“二宝她死了……”
郑嘉丽听到这消息,马上请假离开了学校,在去艾薇儿家的路上,她给辛甘和王大可打了电话。
郑嘉丽一路伤心,想到那可爱的孩子,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竟然不幸夭折,这太令人痛心了。
郑嘉丽走到门前,便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哭声,凄凄惨惨,悲悲切切。郑嘉丽一敲门,门马上开了,大宝和川儿的眼睛都已哭得红肿。看到郑嘉丽,川儿就像见到了亲人,他边让嘉丽进屋,便说:“嘉丽姐,你可来了,我姐她疯了……”
郑嘉丽走进客厅,看到梁生颓然坐在沙发上,两手捧着脑袋,头深深地垂着。郑嘉丽进屋,他或者看到了,也或者没看到,就那么入定般坐着。
对于二宝的死,梁生是痛苦的。他后悔,如果不是他,也许二宝也不会死。是他从香港回来,把病毒传给了二宝。从昨天接到二宝死亡的消息,他就自责、后悔,他在脑海里不停地回放那天的画面,他从香港过来,来给二宝过生日。那孩子见到他是那么开心,跑着冲向他的怀抱,因为跑得不稳,还差一点儿摔倒了。她嘴里还一直喊着“爸爸、爸爸”,那眉眼、那嘴角,像极了自己啊!
他爱这个孩子,就在那一刻,就在二宝扑向他的那一刻,他的心被融化了,原来念念不忘的儿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开心地抱着二宝,把她抛向高处,每抛一下,二宝都咯咯地笑,一直笑个不停。
可是,现在二宝没了,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爸爸害的。
郑嘉丽推开卧室房间的门,艾薇儿披头散发坐在床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布娃娃。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跟布娃娃说着话。郑嘉丽悄悄坐在艾薇儿身边,可是,艾薇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这个大活人似的,继续和布娃娃说着话。
郑嘉丽心里一下子觉得很凄凉,她一把抱住了艾薇儿的肩膀,没有说话,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也许艾薇儿明白了,郑嘉丽感觉到艾薇儿的身子动了动。郑嘉丽边抱着艾薇儿边拍着艾薇儿的后背,轻声地安慰:“艾薇儿,没事儿了;艾薇儿,没事儿了。”
郑嘉丽的安慰有了效果,艾薇儿把布娃娃放到了一边,抱着郑嘉丽哭诉:“嘉丽,嘉丽,二宝没了,二宝她走了。艾薇儿的眼泪湿透了郑嘉丽的后背,郑嘉丽的眼泪也打湿了艾薇儿的肩头。”
哭了一会儿,郑嘉丽让艾薇儿睡一会,艾薇儿不放心二宝,郑嘉丽就把布娃娃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像刚才艾薇儿一样,跟布娃娃说着什么。艾薇儿看布娃娃在郑嘉丽怀里躺着很好,就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一直等艾薇儿睡熟,郑嘉丽才从卧室出来。
刚好,辛甘和王大可一前一后也来了。他们三个人一起劝慰着梁生。梁生毕竟经历过很多事,想必死人的事儿也见过不少,所以,听着郑嘉丽他们三个的劝说,他慢慢也就想开了,情绪也平复不少。
在王大可和辛甘的协调和安排下,二宝被殡仪馆从医院拉走了。因为孩子太小,不适合举行葬礼,就在梁生家族的坟地给她找了一个安身之处。
埋葬二宝的那天,下着小雨,天黑沉沉的,郑嘉丽和辛甘夫妇,梁生和艾薇儿,还有川儿和大宝,一起来送二宝最后一程。
埋葬二宝后的那个星期,小秋来上学了。她经过治疗,已经完全康复。郑嘉丽看到,那天小秋的头发上扎着黄色的蝴蝶结,那蝴蝶结被风一吹,仿佛蝴蝶一样翩翩起舞。
多可爱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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