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壳被世界忘记
妄图提醒自己的存在
上帝不再思考
灵魂停止发疯
脑浆白得像黑暗
意识空得像瞳孔
穆歌从教室里跑出来的时候天刚好下起雨,他把书挡在脑门上在被雨润湿的柏油路上踩过来跳过去。这雨可真大,搞得他好像刚从淋浴头底下钻出来。
他想起几天前同样下着大雨,童米米在教室里对他说出那句再老套不过的老台词:
“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
这次童米米没有回答,转身走出去,半天过后,她又抱着定春走进来。
“物归原主。”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可不是吗?她和他在一起根本体会不到任何做小女人的快乐,别的男朋友会带自己的心肝宝贝天南海北地跑去玩,街头巷角地跑去吃,她看到她们总是一脸幸福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或者一脸幸福地靠在结实的臂膀里。穆歌只会在课后满头大汗地爬楼梯送外卖,周末蹬着自行车去小区当家教。
“还是你留着好点,这么半年了,它跟我早就不惯了。跟着你,要是你哪天恨我到极点,就一刀捅死它。”他努力想把气氛搞得欢快一些。
定春是条母狗,半年前他把它送给她,那会它还未记事,所以用一副陌生惊恐的眼睛瞅着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他在三十五度的大夏天里因为一直小仓鼠和宠物店的女老板讨价还价,最后终于放弃,把更便宜的定春带回来。所有的宠物都被明码标价,连女老板也觉得定春不够上档次。定春被抱回来的时候一定体会到了埋藏在他心底哪怕那一丁点的嫌弃。
现在定春有了新的主人,把以前的往事都给一股脑忘干净了。他看见它躺在她怀里舒服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慢慢睡着,就有点羡慕它。它被她打扮得像公主一样,她晚上一定是抱着它睡。
童米米并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话露出笑容,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很努力才能装出欢快幸福的样子。她笑起来两边的圆脸蛋上总会出现两个深陷的酒窝,他觉得有酒窝的女孩笑起来都好美,穆歌就是被这样的笑容吸引。最开始他看到她作为学生会的一个小部员上台演说,末尾的时候款款一笑露出自己洁白整齐的牙齿再欠身鞠躬,前前后后整套动作根本无可挑剔。他觉得自己就是在那时候喜欢上了她,喜欢得无法自拔。后来米米成了小部长。她是学生会最有资质的学生干部,他是连吃饭逛超市都要省着钱使的普通屌丝;她整天风光无限地出没在各种场合,他整天思索着怎样换一份更赚钱的兼职。他从一个落后的小山村折腾几百公里来到这个沿海城市,满以为凭自己的努力可以在大学里收获各种荣耀,事实恰恰相反,生活不是童话,他不是王子,更不是安徒生。
他带着满身狼狈穿行在风雨里,经过小广场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窈窕着躲进剪刀门的跑车里,定春顶着一身因为被雨淋而胡乱生长的狗毛从盒子里探出头来张望着车窗外的世界,然后车窗被关上,他恍惚看见定春朝他所在的方向叫了两声转过头去。他都没想到应该看清楚驾驶座上坐的那位是怎样一个高富帅。
定春刚被她抱到怀里的时候还没有名字。
“就叫定春吧。”《银魂》是她最喜欢的动漫,她觉得定春是所有动漫里最有深度的狗。定春喜欢喝牛奶,每天至少300克,喝完就睡,睡的是米米的床板。米米在阳台上给它安了个小窝,它只有在拉屎拉尿的时候才去那。
“依你。”他总是这样说。
他听到剪刀门的跑车发出销魂的油门声,然后雨刷在窗玻璃上摇摆起来,跑车在雨里开始加速。他在跑车侧边跑过去,她没有看到他。
当他接近化学楼的时候听到重物与水泥地撞击的声音,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地上抽搐几下再没有任何动作。头发像水草一样卷曲着,血水和脑浆流出来淌了一地,被雨水冲散,他看到她的眼睛从润湿的发丝里透出光来,射到他身上像对他施了定身术。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停止流动,脉搏停止律动。雨水从发梢上掉下来,他有种呼吸被截断的感觉。
……
他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到一个生命这样随便地结束。弯下腰,他看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躺着一本黑皮的书,书被雨水泡得边角都卷了,他捡起来把手上所有的书都装进书包里。
人群在事发现场围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人敢走上前去。
警察在内圈拉起警戒线,穆歌作为现场第一目击人被叫去问讯。
他把自己前前后后看到的所有景象都说了一遍,警察拿出纸和笔叫他登记信息,他写好信息后,一个年轻的警员跑进来说:“老周,吴队已经确定,是跳楼自杀。”
所谓的老周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递给穆歌。
“现在这些孩子真是……”老周叹了口气,告诉他没他的事了。
他满脸狼狈地回到宿舍,无精打采地躺到床上。
“你们知道吗,咱学校有人跳楼自杀了。”老三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是?在什么地方。”老二惊讶地问。
“化学楼好像是。”
……
穆歌陷入梦魇之中,他感觉耳边像有无数种生物鬼哭狼嚎一般,然后有一双大手按在他的胸腔上,让他连指头也动弹不得。然后有人戳他的脊背。
“老四,材力课不去了?”老大站在床头问。
“不去了。”他赌气地把被子卷上。他每次上材力课至少一大半都听不懂,常常到中间休息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课本都没有翻开过,笔也没拿出来过。
他的材力课本早被雨水浸湿了,现在他的书包挂在椅子上兀自往外滴着水。他掀开被子下了床,把书包里所有的书全倒出来,然后看到那本黑皮的书。封面很厚,只留了五个正楷,像是刻上去的一样:人皮收藏书。他念出声来,感觉这本书蕴藏着不可预知的力量。
他把上面的水甩干净,小心地用吸水纸把水去尽,然后在书的扉页里看到每一页都排布着一张人皮,吓得他立马合上书闭上眼。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他感到周围的空气死尸一样的冷寂僵硬。过了好一大会,确定没什么事发生,他又重新打开书。
这些人皮通体呈肉黄色,只是大致铺陈出人体的模样,没有一丁点多余的毛发,它们以合适的比例嵌在页面上,除了人皮外再没其他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个故意错写在上面的字,或者无意沾上的污渍。虽然只有一厘米厚,整本书却比好几本大字典加起来还要重。他抹了下鼻子,鼻孔里钻进一些皮肤被灼伤的味道。从表面上看只能看出高矮胖瘦,年轻衰老的区别,每张人皮传递出不同的气味,有的是土里土气,有的是光鲜亮丽……
他翻到最后一页,整本书只剩下最后一张空白页……
过了几天,穆歌终于摸清了高富帅的底细:米米的新男友是一个叫欧南圣的学长,这位学长是学生会主席,每个学年都会拿到全额奖学金,是领导老师眼里的风云人物……
他深刻体会到被炸成炮灰被虐成渣渣的挫败感,感到生活真是一件操蛋的玩意。
高富帅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开着车载她去往海滨大道的时候,可以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把米米的下巴拉到自己的嘴边,这时候定春的狗头伸出车窗外,“呜呜”叫着边张开狗嘴边摇晃自己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狗头。
“这只狗从哪来的?”高富帅还不知道定春什么来历。
“捡来的流浪狗。”童米米立刻在高富帅心里获得一个不低的分数。
高富帅把手伸到定春跟前,定春扭捏地伸出左边的爪子放在他手里,同时疯狂地摇晃自己茂盛的狗尾巴,看来高度帅不论到谁心里都会占据不一般的位置。
“母的吧?”高富帅判断。
“当然了,你没见它有多喜欢你吗?”童米米狡黠一笑。
“啪!”童米米滚圆的屁股上挨了一巴掌,要是他知道定春来自米米的前男友,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在她另一面屁股上补一巴掌。
童米米挥舞起自己的粉拳使劲在高富帅胸肌上练拳击,“欧帅,”她靠在他结实的怀抱里,“你真个坏死了。”
他们在海边互相为对方换上泳衣,童米米亲昵地跳起来夹住他的腰,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把自己的唇印在他茂密迷人的眉峰和睫毛上。
高富帅抱住童米米在空中晃了两晃,第三下的时候让她脱离了自己的怀抱。童米米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哇哇哇”不顾形象地乱叫,然后狼狈地落进水里。
童米米水性还不赖,她在水里迅速掌握了平衡,箭一样游回到岸边找高富帅算账,高富帅不躲,任由她掐住自己的脖子凭借重力把自己压倒在沙滩上,再任由她骑在自己身上用细沙将自己掩埋。
定春疯子一样地沿着海岸线来回地跑,它撒着欢快的步子,在起伏的海浪里恣意加速。童米米喊一声,它就折回去精准地跳进童米米的臂弯。
童米米把高富帅带自己出去浪逛商场泡电影院的照片贴在微博里,立马就有一大帮好友无边无际地艳羡感慨:“哇哇哇,米米的高富帅男友!”
“别老叫人高富帅,人叫欧南圣,会弹钢琴,做饭也超好吃。”童米米龇牙一笑。
欧南圣是当之无愧的校草级人物,传闻某学院九成以上的女生都沦为他的粉丝。
后来有一天,校草打架了。欧南圣从不轻易展露自己的拳脚,一出招就叱咤风云、激荡九州,全校所有的花痴都更加坚定了欧帅在心底不可动摇的男神地位。
同样是在海边。
和欧南圣打架的是个废柴。他被欧南圣一拳打得头晕眼花、摔倒在咸涩的海水里,海水毫无顾忌地将他包围,他爬起来把钻进嘴里的海水吐干净。
“怎么?有胆量扎我的车胎,就没胆量还手?”欧南圣把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已经是秋天了,废柴捂着胸口湿淋淋、浑身颤抖着爬到海边躺下去,一轮圆月穿行在云海里,海风吹来,他感到刺进皮肤的冷意,海鸟“啊呀啊呀”地从另一边飞起,消失在静默的黑暗中。
“还打不打?”欧南圣在他旁边坐下,屁股刚挨到地,就被起身反击的废柴压倒在身下,占了上风。
废柴死命地掐住对方的脖子,虽然占尽优势,一个没注意,被欧南圣撩了下巴。欧南圣抓住时机,抬脚一踢,废柴招架不住,双膝跪地捂着下巴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欧南圣说,“你叫穆歌。”
穆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是,我就是那个被童米米甩掉的烂人。”说完从嘴里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这些钱给你当医疗费。”欧南圣从钱包里掏出两张钞票扔在地上,转身走进车里把车打着,满怀深意地看了一眼穆歌绝尘而去。
穆歌因为与欧南圣打架名气陡增。
“听说我欧两下三下就把那废柴KO了,原来我欧这么能打!”
“被打的人是谁呀。”
“听人说是机械学院一个叫穆歌的。”
“啊啊啊,没听说过。”
“呵呵,一个愚昧不堪不可救药彻头彻尾的废柴而已。”
——爱管闲事的女生们议论纷纷。
穆歌感觉自己的存在完全是为了与欧南圣形成鲜明对比。
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世界产生相互感应的时候,就会有故事发生。故事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
人皮收藏书一直安静地躺在穆歌的书包里,他一连观察了十几天也没有看出个一二三四。
他在餐厅碰见欧南圣和童米米坐在一处吃饭,立马就没了胃口。看见他们一起跑去图书馆上自习,就再没有去图书馆的心情。
他在自习室的时候鼻血毫无征兆地流出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滴在人皮收藏书安静的黑色封面上。那张封面如嗜血的怪兽一样,他看见那些血在封面上堆砌出人体的模样,然后血铸的人体被吞噬。黑色封面像磁石一样将他的脑袋紧紧吸住,他感到有一种抓不住的东西从他的呼吸和心跳中抽离出去。
他飘在半空中,看见自己像一尊雕塑一样轰然倒塌,人皮收藏书的纸页开始疯狂地翻动,周围出现各种各样的笑声笑脸,女人、老人、小孩不要命地在他耳边鬼哭狼嚎,所有的人皮从纸页上走出来,像疯子一样围着他笑。书翻到最后一张空白页的时候,他感觉有一阵风把自己卷进书里,他张开嘴稀里糊涂地惨叫,声音从喉咙产生消逝在半空,他的耳朵听不到自己的惨叫。
唯一的一张空白页立起来,正面和背面同时有人体样的皮堆砌完成。最后封面合上,整本书消失不见。
他在一个陌生的床上醒来。
阳光穿过窗前的花园从窗玻璃的另一面射进来,照在他的眼帘上,他感到眼睛火辣辣得疼,好像经历了无数的黑暗,还不适应眼前的光明。他闭上眼。
白色的棉被盖在他精致的身体上,他猛地意识到这是一副陌生的躯体,以前旧有的肤色、疤痕全都变得陌生。他舒展身体,胳膊碰到另一具驱壳。
他惊叫一声,然后看见被子另一边隆起来,一个人头披着飘香的长发从被子底下钻出来,停靠在他的肩膀旁。
“童米米?”他用一种打招呼的语气惊讶地喊出声。
人头浮动,在他的脖子和嘴上分别亲了一下,“怎么了,欧帅?”
他沉默不说,意识到不对劲。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他在镜子前捏着自己陌生的脸蛋、陌生的肌肉,盯着自己陌生的眼睛。童米米眯着惺忪的眼走近,她穿着宽大的白色衬衫,从背后抱住他赤裸的上身,他感到被包围的温暖,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对劲。
那么现在他是欧南圣了。他所在的地方也正是欧南圣的私人小别墅。这家伙,上辈子是阎王的亲戚还是孟婆的相好,神仙也没这么好的命。他在心里发完牢骚又反复强调:现在你才是欧南圣,穆歌什么的都滚一边去。
他坐在那张陌生的床上左顾右盼,她的粉红内裤从枕头底下露出一角,他拍拍脑袋,感觉脑袋乱得不听使唤。床头柜上的电子钟不合时宜地发出怪叫:童米米,再不起床欧帅就带定春私奔啦。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2015年11月31日九点整。闹钟响过后,定春叼着米米的鞋跟袜子从阳台上跑进来,它把鞋跟袜子在床底下摆好,坐起来吐着舌头朝向米米。转过头看到他的第一眼,定春立马收回了自己的舌头,吃了药一样地朝他狂吠。
“定春,你疯了,他是你的男主人。”米米蹲下去使劲搓定春的狗头,它躲到她怀里不肯出来。他想起和米米分开后的第一天,他在超市里偶遇米米,定春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围着他使劲嗅围着他打转,分别的时候定春扯住他的裤管狗眼汪汪地拽着他不让走,米米再怎么叫也不理。他抬腿踢了它一脚,然后它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恢复过来。
“我们昨天在一起做什么了?”他从枕头底下扯出那条内裤甩在地上。
“欧帅不会是想再来一次吧?”她红着脸作出娇羞的姿态,调皮地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张开嘴把舌头伸到他的耳垂下。她从他背后的床头柜上捏起一件用过的避孕套呈现在他眼前,阳光照耀下,里面的液体晶莹发亮。偏偏他刚才第一眼没扫到这个东西。
“够了!”他一把把她推开扔到床上,“畜生!”他骂了一句,骂出声来又突然分不清自己到底骂的是谁。
“你昨天晚上就是这样对我的呀。”童米米委屈地趴在床上,听见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开着那辆剪刀门的跑车回到学校,一路上总感觉自己经历的这些事太过蹊跷。现在他想找到原先的自己,他想起那本凶邪的人皮收藏书。他去哪了?或者它去哪了?
他把车停在宿舍楼下拔出车钥匙,远处几个女生立马就柔情似水含情脉脉地看向他。总归他还是适应不了拥有一副好皮囊的感觉。
他推开自己原先的宿舍,看到老大老二老三正热火朝天地开了一局联盟。
“你找谁?”老大边操纵键盘边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找穆歌。”他报出原先属于自己的名字。
“不是我们宿舍的。”老大呷了口啤酒不耐烦地说。
“怎么可能?”他惊讶地反驳道,“以前睡四号铺的那位叫什么?”
大一刚来的时候他们按床铺号排资论辈,穆歌来得最晚,很不幸地睡了四号铺,很不幸地成了最小的老四。这使得他对其他人打招呼从来都是: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三当家的。
“兄弟,我们宿舍四号铺一直就没安排人住。要找穆歌去别的宿舍找吧,我在这呆了足足快两年半,没听说过这个人。”他一边说一边对老二喊:“中路求支援!”
他僵硬在门口,感觉眼前的世界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是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穆歌存在的世界。
既然穆歌没存在过,那么那本书也不会依然存在了。
他去自己经常去的自习室里,穆歌上自习时总是固定的座位,他趁着自习的时间在课桌上写满了专业用的公式,现在已经消失地干干净净。他从口袋里掏出学生卡摆在课桌上,现在他必须接受自己新的身份:艺术学院欧南圣——万人仰望讨人喜欢无可挑剔的男神欧南圣。
晚上回到别墅的时候他看到童米米抱着定春赤着脚窝在沙发上,他觉得他应该为早上的事向她道声歉,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穆歌的男生?”
她不搭理,甚至没有任何动作,手依旧抚在定春毛茸茸的狗头上。气氛沉寂了老半天,她终于把定春放下去。
“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今天一天有没有吃饭?往常我根本不用担心纠结一日三餐该吃什么,因为每顿饭不管做什么你都做得特别香我都特别爱吃,现在好了,你早上起来对我撒气,现在玩够了跑回来,也不关心我一句。”她把头埋进沙发里嘤嘤地哭起来,“欧帅,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他忍着无边的难受把她抱在怀里,要是穆歌知道他们的感情这么好,会不会自卑得想去死?他怀念起以前那个越活越狼狈的穆歌:以前他要在假期努力赚生活费,晚上熬夜补习白天的课,生活从不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却私自筑了一道又一道的围墙使他碰得头破血流。
“没有,你很好,是我的问题。”他亲吻她的头发,把她的眼泪吻干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今天是我不对,下不为例。”
在他们的世界里穆歌真的没存在过。
早上醒来的时候童米米情绪好了点,她也向他证明了根本就没有你说的这个人嘛。
“曾经他为了追到你把自己仅有的生活费拿来给你买礼物,你一点都不记得吗?”
“欧帅,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才这么说?”她垂下眼睑丧气道。
他哑然失色。
人一旦有挂念,就会变弱。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穆歌存在过的证据呢?他根本没存在过,这种唯独只尘封在他记忆里的存在根本不是所谓的存在。既然没存在过,那就是没有存在的理由和意义。
他觉得生活真是搞笑。
就让那个所谓的穆歌永远消失吧。
那本搅乱他生命的人皮收藏书,其实本就是将穆歌埋葬的坟墓。
放假了。
童米米一大早起来就把被罩床单各种脏衣服一股脑地全扔进洗衣机,其实它们不脏,只是很久没洗过,她觉得应该对它们好一点,每天从早到晚对你知冷知热的应该数上它们。她看着洗衣机上陌生的按键,虽然是全自动式的,那些数字串在一起一时也实在看不懂。稀里糊涂地按了几下,看到洗衣机内腔开始充水,就开始心满意足地惊叹于自己的伟大,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把所有房间的地板都清扫了一遍。
她把满是肥皂泡沫味的晾在外面的阳光里,保姆从大门里走进来。
“哎呦,我的大小姐。快摘下来。”她把从超市买来的菜放在厨房的角落,追出到外面把童米米洗过的衣物全摘下来,全部放进一个大盆里。
“怎么了,陆妈妈?”
“哎呦,姑奶奶。洗衣服也是一件细活。你看,洗衣粉怎么能放这么多,现在衣服床单上沾的满是小颗粒。”陆妈妈接满水,又搓洗了几下,终于把那些颗粒全甩净。“孩子,快去歇着吧,欧少今天不回来了。”吴妈妈把拧干的衣物整好重新挂上去。
“欧少昨天晚上去哪了?”童米米好奇道。
陆妈妈并不回头,也不说话。过了好一大会,童米米没听到回应,感觉自己太多嘴。
陆妈妈把衣物晾好,回转身叹了口气。
“还没见过南圣他爸妈呢!”童米米这一次故意放大音量。
“……”陆妈妈迟顿一下,“他们早离婚了,一年前他妈妈出车祸去世,我和他一样,归他爸爸管。他爸爸一年也来不了三次,你当然见不着了。”
“欧少多会会回来呢?”
“两天内不会回来。要是闷得慌,就让司机带你出去兜一兜逛一逛吧。”
“不用了。”她马上拒绝,“陆妈妈,我来帮你做饭吧。”
“快别,我一个人的事,你掺进来就不好收拾了。”
她刚洗完澡是在晚上十点。
“呦,我说我家欧少怎么每天都对事情心不在焉的,原来是在自己的窝里藏了一个细皮嫩肉的小母狗呀。”她看见一个风骚风情丰韵丰满的女人走进来,感觉上比自己大了至少有5岁,她走进来像风一样,送进一股香水味,再送进一段勾魂摄魄的浪声笑语。
“你是谁?”她把自己浴巾的束带扎紧,前一秒钟她还听见陆妈妈在隔壁房忙活的声音呢,怎么有客人来立马就没了响动。
“呃,哈哈哈哈,你问我是谁,我是欧家的少奶奶,你记住我的名字:秦时雨。”她走到沙发旁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少——奶——奶?”她感觉有点恍惚。起身边把浴巾的扎带松开边走进自己的卧室。
出来的时候她重新换了一套偏厚的新装束,肩上背着一个小包,秦时雨轻蔑地对她行注目礼,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把手旁边,慢慢褪尽自己的衣物,向她挺起自己傲人的胸脯,踩着拖鞋进了浴室。
童米米郑重地关上别墅的大门,它还是自己第一次看见它时的模样,她听见浴室里哗哗的流水声,就不由加快了脚步。
所谓的欧南圣面对着这个性感感性的女人,现在他终于知道这处别墅是一年前欧爸爸签在秦时雨名下的。欧爸爸眼睛里肯定被屎填得不露缝隙,才干出这样恶心人的事。一个被对方宠爱着,一个被对方算计着。被宠爱的老少通吃,被算计的夜夜风流。欧爸爸和秦时雨真是可笑可耻的一对。
他把她推到沙发上,止住她银铃一样的媚笑。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疯子,没头没脑地放弃了原先的自己,替另一个疯子承担起余下的人生。他演绎着别人的生活,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可怕。
她的头发被他弄乱,像疯子一样挺胸翘臀地躺在沙发上,血红的唇印印在他干净的白色保暖内衣上。
他和她一起滚到地板上,他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把手掌拍在他健美的胸肌上,他把鼻子凑到她美妙的乳房上。他全身各处被印满了血红的印子,她的红色内裤被撕成两半……
他收起自己的衣服走出去,她体会着腰快要被折断的幸福,朝他背部细密的汗珠骄傲一笑。
这他妈根本不是他所谓的生活。
欧爸爸的公司宣告破产,打官司又吃了败仗,法官大人刚把那柄法槌敲下去,欧爸爸的双手就被锁上了手铐。
秦时雨幸福地把大部分遗留资产一卷而空,消失在平安夜的夜晚。
他的跑车跟着他,他把自己的跑车赶到二手车交易市场。
他想起几个月前的夜晚还有一个叫童米米的漂亮女孩在车后面的座椅上褪下了自己的内裤。如果她还在,他会用自己剩下的钱买很多很多礼物,营造出圣诞节该有的浪漫快乐气氛。
如果她不在。
也要把钱花出去堆砌出无限美好的表面假象。
他去买圣诞树,又买了一个憨态可掬弥勒佛一样傻笑不止的圣诞老人人偶,所有能体现欢乐主题的东西都被他买下来。
他在海边搭建起最后的乐园,荧光灯亮晶晶如天际的流星,圣诞老人像吃了奶糖的婴儿一样傻看着冰冷的海水。几个月前他和他还不共戴天呢,现在他们纠缠在一起分隔不清。他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世界,就像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谁一样。
要是能下场雪该多好。
雪终于下起来,立马随了他的愿。雪花渗进冰冷的海水,也渗进他温热的血管。
流星落处,遥不可寻。
他向伸展到天际的可怕黑暗中一步一步踏进去,圣诞老人像吃了人乳的小狗一样傻看着他被冰冷的海水淹没。
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窗外下着雨,他从自习室的酣睡中醒来,童米米坐在紧贴自己的位置,微笑着看他,像看着自己的婴儿。
他的脑袋下面枕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厚书,他看到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字:人皮收藏书。天哪,哪有书会起这么奇怪的名字。最要命的是他在最后一页上看到仅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穆歌。
他看着她越发陌生渐渐远去的脸。
“我们分手吧。”她认真地看着他,提前准备好在他醒来之际说出这句台词。
人生如戏,演什么样的角色由不得你来定。说了别人的台词,做了别人的动作,就再没重新上台的机会。
他发疯似的干笑两声。
美好的梦终于醒来。
“好呀,”他说,“这本书送给你,请务必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