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A往事

    每当我在宏大琐碎的生活中无力沉沦时，我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见到老A的场景。

    老A是最后一个来宿舍报到的同学，在这个素以纪律严明，作风硬朗而闻名的军事院校里，这样的新生实属罕见。我们仨目瞪口呆的看着老A身着一件脏兮兮的汗衫，懒洋洋的拖着一个旧旅行包，漫不经心的把自己的物品归位。

    老A叫毕大勇，拥有标准山东身材的他这名字只对了一半，很高大却并不勇敢。老A从小头脑聪明却生活邋遢懒散，不修边幅。老A的父母希望他成年后能逐渐改掉这些坏毛病，培养起坚毅果断高效的性格特征，所以强烈要求他报考军校。而老A活了十八年从没出过他们那个县城也想到处见见世面，同时也想给家里减轻些学费生活负担，与父母一拍即合之下来了我们江苏这个军事理工大学。我和瘦猴老猫都是江苏人，立刻传授老A最具江苏特色的交流方式---扑克牌，老A学得贼快，手气又特好，总是抓到A，久而久之，老A这个名字就这样流传起来。

    老A理论知识学的很扎实，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唯一的缺点是不爱站岗。他属猪，却比猪还喜欢睡觉，每次轮岗到下半夜都会睡过去。碍于老A成绩好，指导员们每次都只是批评敷衍一番了事，老A心宽体胖，也不在乎，也就乐得这样睁眼闭眼的瞎混下去。这天刚准备换岗，发觉老A两眼直勾勾的瞪着我，像失了魂似的，与他平时懒散随意的态度完全不同。我好心问道：“老A啊，你这是咋了啊？”“我睡了一觉醒来后发觉枪没了。”“啊？！！！”，我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部队里一直有个流传的说法：死个人可能没多少人知道，少支枪的消息第二天就会出现在国家主席桌上。“丢枪可是要上军事法庭判刑的呀”，“再找找”，我催促他。“真的哪儿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老A哭丧着脸喃喃自语道。“大勇，政委让你去一趟！”指导员黑着脸匆匆赶来说道。原来，昨晚碰巧经过的政委看到有哨兵睡觉，就偷偷拿走了枪整了这么一出，可把老A吓的魂飞魄散，这一场丢枪事件，最终以全连通报批评，记过一次结束。

    年轻人的生活，总是精力旺盛又欢快活泼，没多久大家就忘了这些不愉快，投入到紧张有序、忙里偷闲的训练和生活中去了。一转眼到了三年级，我们作为新晋教官，要外派至各大院校给新生军训。我和老A去的是一所医学院校，初出中学校园的护理女学生们对我们这种军装老油条天然产生一种崇拜之情，每天在训练完她们那参差不齐的正步走后都会收到交友意向。我是一笑了之，知道这不过是未谙世事前荷尔蒙的躁动罢了。老A却上了心，跟一个肤白貌美的常州女孩短信得不亦乐乎。老A久居北方，对美女的阈值太低，突然有这么一江南姑娘热情主动，立马晕乎乎屁颠颠的飞蛾扑火。军训结束更加如胶似漆，把生活补贴全省下来给人衣服礼物的买着，哥几个善意的提醒充耳不闻，直到有一天贸然送东西去姑娘学校撞见俩人手牵手时才意识世界坍塌，一声不吭回宿舍干了一瓶二锅头大醉到天亮才罢休。

  老A毕竟是个豁达的人，消沉过一阵又开始和我们出去疯，打球，喝酒，唱歌。老A最喜欢唱刘欢的《从头再来》，用浓郁的潍坊口音吼到高潮。精疲力尽后返回校园，“xx理工大”几个大字在星光月色下闪闪发亮。

  四年一晃而过，从入学到毕业，大家开始选择前程，互道分别。瘦猴和老猫去了省军区，我下了基层连队，唯有老A，响应了那场惊天动地的举国灾难，毅然前往四川支援。

    基层部队的生活是简单枯燥的，某个百无聊赖又心烦意乱的下午，我接到了瘦猴的电话，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随着一声叹息，“老A死了”。“啊？！！”，我呆若木鸡。

    与想象中不同，老A并不是壮烈牺牲在某次地震救援任务，而是死于一场极其普通的机械故障。那天在某个塌方处他们出色完成了修复，准备返回时，吊车的前钩忽然坠落，甩到了老A头上，更巧的是他当时恰好没有戴安全头盔，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立即送往医院后战友们还心存侥幸，以为慢慢能苏醒康复。重症监护室躺了一周后出现脑疝和肺部感染，老A在他24岁的人生道路上走到了尽头。

    老A被评为烈士，荣获一等功。校方为其举行了隆重的接回仪式。看着哭得几近晕倒的老A双亲，我想不通高高大大、笑口常开的他怎么就这样睡进了这个小盒子。他并不是天生崇高，也具备许多人性的弱点。但他善良、坦荡、聪慧而年轻的生命，却实实在在的融入了国家最需要的事业之中。他无愧于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军装，更无愧于当日在军旗下铁骨铮铮的誓言。

    又过了几年，我们仨也都转业。没有想象中的意气风发和仕途通达，每天都在焦头烂额的生活中疲于奔命。老猫生意亏本妻离子散，瘦猴玩杠杆炒币吃了官司，我累出一身的毛病，精神压力巨大，每天不得不吞下大把的药片为这场浩瀚无边的战斗续航。每每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我都会想起老A，我分不清我们和他之间，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活过。他用生命跨过了一条沟，为我们指出了一条道路：看，这条路是没错的，你们继续，大不了从头再来。我们却选择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被动接受资本财富的摆布和差遣。我们背叛了理想，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物。记得一位伟人曾经说过，死是有泰山和鸿毛的量级之分的。我不知道老A属于哪一个量级，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一切耀眼的光辉都会很快的随着流量和卖点的变化随风而逝，最终成为档案室里蒙尘的勋章以及家人无尽的伤痛。想到这一切我时常泪流满面，那身军装承载青春的悸动，在我的记忆里愈加鲜明深刻。这是和平年代心迹无悔的坚守，这更是复兴之路上熊熊燃烧的燎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