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再回忆时

红色的砖砌，灰色的粉刷，老房子沾染了旧时光的气息，古树在它身上投下了斑驳的痕迹。屋顶天台，日光偏西，秋天的傍晚总是柔和的，明媚的，也冷冷的，像是花影间的空隙，也像是疏雨后的芳泥。

风把手抄的六线谱吹乱，有几页轻轻地飘走，卷着风旋着，隐没在视线之外。

我坐在天台的边缘，看着风撩起裙摆，听着风躲进袖口。我把风扎进头发，鼓起的发梢不安分的挑逗着脸颊。我模仿着风在耳畔说的情话，那是手风琴与口琴的合鸣，时而缱绻，时而呜咽。

我屏气静听，远处的小贩吆喝声南腔北调，男人们划拳行着酒令，还有归家的女人提着的酒瓶，叮叮叮，叮叮，叮。

鸟儿展翅盘旋，飞向了暖色的阳光，留下了羽色的一片。只剩风还在轻呢，细语这金色的大地。

我乘上火车，向这里告别。

美好的，是绿色，悲伤的，是绿色，绿 皮的邮箱，绿皮的火车，现在，全都湮没在秋色里。

天依旧是靛蓝色，慵懒的云依然白的不真实，若时间能不变，若我们仍无邪，若一切回到从前，那个原点，我不知道青春还会有怎样的轨迹，十八年又会划出怎样的弧线，是否契合，又是否偏离。

火车，向城市告别，载着我十八年我知却未知的青春，向回忆告别。

绿色的一抹向远方驶去，逝去的远方渐渐交汇。

若时光倒退，像慢镜头一样回放，是否会发现遗漏的什么，忘记的什么，是否会懂得失去的什么，不舍的什么。

我，向回忆告别。

不是遗忘，也不是离弃。

阳光将回忆幻化成金色的飞羽，风将飞羽安置于某朵白云，白云之末，一只鸟儿将它悄悄衔起，带到了天际。天际有一湾彩霞，鸟儿将羽毛浸了一抹霞光，又投向了大地。

当不再回忆时，窗外的雨敲响了风铃，猫踩着梅花的脚印轻轻跃起，小屋里有灯温柔的点亮，男孩儿牵起女孩儿的手再没有迟疑，吵架的情侣各自带回了对方最爱的礼物，老爷爷最后一次亲吻老奶奶的双手眼带笑意……

于是我不再回忆，于是我不再失去，于是我在最美好的年纪，拥抱自己。我在回忆里淘洗一段旧时光，在飞舞的阳光下反刍成一段美丽。在微笑中淡然，在呼吸声里忘记，就这样，期待下一次的不期而遇。

当不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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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