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把碎碎从派出所领出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警察说是晚上的一场扫黄行动中把她抓进去的。
她不承认，坚持说只是陪酒。
走出来，她在昏黄的路灯下嗷嗷地吐。
“别干了，成吗？”我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说道。
“不干你养我啊。”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带着一丝戏谑。
她扶着一棵树，“别觉得我干这个让你恶心，你当个老师就有多高尚？都是谋生罢了，谁也别看不起谁。”
“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怎么啦？你不看看你浑身上下哪儿比我强。我一晚上挣得比你一个月都多。”
“我送你回家。”我去扶她。
走上一座歪歪斜斜的旧楼，她租的房子在一个小角落里面。走廊上到处都是垃圾，我扶着她走得磕磕绊绊。
“我想写一下你的故事。”我征求她的意见。
她挑挑眉，“可以啊，给我五百块钱。”她笑嘻嘻的伸出手。
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悲凉来。
以下是她的故事。
我生在农村，这里的景象和书上写的不同，什么牧童黄牛，什么小桥流水，这里统统没有。我看到的永远都是苍老黝黑的人们，匍匐在那片黄土地上刨挖翻掘。无论是能把你烤熟的夏天，还是把手冻烂的冬天。
人们偶尔闲下来，就都像根棍子一样，戳在墙根，絮叨着谁家把老婆打急眼了，老婆拿把刀把男人剁成了肉馅儿，又或者是谁家的孩子被卖掉了，卖了几万块钱。诸如此类。
你觉得这耸人听闻，不，这些就是生活。
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人们脸上没有悲悯和同情，甚至都挂着笑。仿佛这就是命运，是生活本来的模样。
我厌倦这样的生活，我爸妈也厌倦这样的生活，于是他们进了城。然后把我扔到了亲戚家。
我七八岁开始就辗转于各个亲戚家，哪怕是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待我不咸不淡，共同的特征是穷。
我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在亲戚家处处小心翼翼，时时看人脸色。连吃饭的时候看到有谁放下了筷子，也赶紧放下，不敢再吃了。
在学校呢，因为我缺爹少妈，他们都知道没有人会找到学校来，因此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上课的时候有人狠拽我的辫子。
我经过走廊的时候会被突然伸出的腿绊上一跤。
在我的凳子上涂强力胶水，我把裤子撕烂了也拽不下来，最后只好把裤子脱下，穿着内裤回家。
他们也许不知道我狼狈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走过时，心里是多么难受。
即便是告诉老师，他们也只是不疼不痒的说上两句，或者干脆置之不理。
有一次一个男生扯着我的头发把我从走廊这头一直拖到那头。
那时候正是课间操时间，大家都出来了。
我就像只猴子一样被他们当作玩物围观，他们还拍手叫好。
没有人理会我的大喊大叫，只有尖叫和大笑。
后来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盯着这个男生，在一次下晚自习的时候，我看准他一个人回家，在没有路灯的地方拿砖头在他头上敲了个窟窿。
血流如注。
我看着那血从他头上汩汩地流下来。觉得那是我平生最痛快的一刻。
他没死。他家里估计怕了我，竟然也没追究。但我被学校开除了。
亲戚们都是在家耀武扬威，在外软柿子一样的孬种。出了这个事，他们都互相推诿，谁也不肯再收留我。
亲爹亲妈也联系不上。于是我成了孤儿。
14岁，我开始到处流浪。没人约束，像地里的野草一样疯长。
在网吧打扫卫生，混口饭吃。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脏话。
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人，他邀请我去省城。
那时我大概16岁吧，第一次去省城。
下了车，我看到道路两旁林立的高楼时，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我当时快乐的要死，发誓要留在这里，再也不回去。
男人比我大几岁，满胳膊的刺青，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但我不在乎。
我们当晚就发生了关系。
事后，我说饿了。他跑出去了。
十来分钟后，他扔给我一个方便袋，里面是两个包子。
他说：“刚出笼，还热着呢，快吃。”
现在想起来，他只用了两个包子就让我死心塌地地跟了他两年，真他妈可笑。
他帮我在餐馆找到了活儿，当服务员。赚的很少，可是每个月数钱的时候很开心，觉得自己是有用的，不是废人。
当然也会被人看不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个人找麻烦。单子写错了，菜上晚了，劈头盖脸一顿骂，常常还涉及我的祖宗八辈。
骂就骂呗，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是谁。
休息的时候我就坐着公交车在城市里乱逛，湖边，公园，每一个不要钱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以为早晚我会融入这个城市。
一次坐公交车回店里，一个抱孩子的妇女上来了，孩子一直哭。
我起身给她让座，她看了我一眼，皱了皱眉，嘟囔了几个字就走到后面去了。
她说的是方言，可是我听清楚了，她说，你这么脏，谁坐呀？
一车人的目光都望向我，我尴尬的不知是站还是坐。
可能我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脏被她看见了？
我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两年左右。流了六次产。
第六次手术做完还没俩月，一天晚上，店里正忙，老板招呼我，说我男朋友有急事让我过去一趟。
他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全靠着一帮狐朋狗友们给他口饭吃，后来有了我，就靠着我。
我直觉是他又惹了什么事，就急忙跟店里的同事们借了一些钱，七拼八凑的，大概有一千多块。
我按着地址来到了一个阴暗的小巷子。
我推门进去，见他的头被按在一张台球桌上。
一个身形壮硕的大汉走过来：“你男朋友赌钱输了，欠我们五千块。说你能替他还。”
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800块。
我把所有钱都掏出来扔在桌上，“我只有这些。你们看着办吧。”
“没钱的话，女朋友借给我们一晚上。明天一早就给你送回去，保证不少一根手指头。五千块钱一笔勾销。” 那个大汉对他说。
他的眼睛亮了。我的心冷了。
两个男人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往暗处拖。
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唱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戏。
她唱，“妾不负郎君，郎君自负妾耳。”一脸悲怆。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鬼知道那晚我经历了什么。
清晨，我捂着肚子，迈着两条颤抖的腿回家。
回到屋里，我想喝点热水，勉强找到暖瓶，却一滴水也倒不出来。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眼泪横流。
原来这里也是一样的冷酷无情。
我离开了这个男人，他没有半分挽留，就像扔掉一只破抹布一样。
两个月后，我得知自己又怀孕了，只好跟老板借了点钱，找了个小诊所做了手术，痛的要死。
后来，我跟着店里的一个姐姐来到了另外一个城市。
她带我去了一家娱乐会所。
“这里面都是有钱人，趁着年轻，多赚点才是要紧的，男人哪有靠得住的。”她劝我。
里面的女孩子都打扮的花枝招展。男人喝得醉醺醺的，在她们身上来回摸索。
我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一时也受不了这个，跑了出来。
我游魂似的在大街上逛荡了几天，看到了电线杆子上贴的招聘广告。
我去了以后才知道那是搞传销的。
我趁着他们出去买饭的空儿，从二楼窗户上跳了出来，逃到了大街上。
我饥肠辘辘，翻遍了全身只有两块钱，连买一个煎饼果子都不够。
我在街上晃着找吃的，看见一个妇女正在打一个孩子，连踢带踹。
人们都在那里抱着两只胳膊看，我看那女孩子身上沾满了土，边哭边叫。
我冲上去就扇了她两巴掌。
“你是人吗？这样打一个小孩子。”我吼道。
女人捂着脸，愣了一下，抬手就要打我，“我打我自己的孩子，你管什么闲事。”
我们俩扭打在一起。有人报了警。
在派出所里，女人对我骂骂咧咧，我又想上去揍她，报警的那个男人拉住了我。
母女俩走的时候，我掏出身上的两块钱给了小女孩。
“去买糖吃。”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这么穷还要孩子，让孩子跟着遭罪。”我嘟囔道。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一个年轻的民警走过来说道。
他把我教育了一番，问我住在哪儿，让我家人来领。
“没有。都死了。”我坐在椅子上一脸无所谓地抠指甲。
他看了看我的身份证，然后拿着手机出去了。
报警的男人问我：“你没地方去吗？”
我没吱声。
“我叫丁辉。不是坏人，你放心。”他又说。
“我叫碎碎。”我说。
“你要是没地儿去，可以去我公寓凑合一晚，我去单位住就成了。”
我摇头。他走了。
一会儿来了一个女孩，戴着眼镜，一看就属于很无聊的那种人。
小年轻说这是她的大学同学，刚工作。我可以到她家住一晚。
我问她：“你不怕我是坏人？”
“不怕。小张说你是个好姑娘。我相信他。”她说。
我坐在出租车里哭了，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是个好姑娘。
我在她家住了一晚。她给我煮了一碗面，放好了洗澡水，还铺好了床。
房间很小但还干净，我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早上我就走了。
也许是看惯了世态炎凉，突然有人对我好，我就觉得她肯定有什么企图，或者想从我身上捞什么好处。
我义无反顾地去找了当初那个姐姐，进了娱乐会所。
客人千奇百怪，受过很多屈辱，但我选择忍耐，为了钱。
钱来的很快。我很满足。沉醉在这陪笑卖肉的生活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绝不亏待自己。
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是在活着。
出去玩，谁要是不拿正眼瞧我，就掏出钱往他脸上一砸，立马就会换一副嘴脸。
就在我过得正开心的时候，我那联系不上的父母居然联系上了我。
她说，我爸得了乙肝什么的，需要很多医药费。
我小时候他们对我不闻不问，只顾自己在外逍遥快活，临了老了病了，又想起这个女儿来了。
我要是不管就是不孝，白眼狼，没良心，天地不容。
这什么世道，你是父母你有理啊。
终于我烦透了她的哭哭啼啼，答应每个月给他们寄钱。
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自己，这样我终于有底气在他们面前嘚瑟，在我受欺负的时候打电话用各种难听的话骂他们。
我觉得自己活的有存在感了。终于能有人在乎我了。
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东西吗？
简单却很奢侈。
一次一个姐妹过生日，我们一起找了个酒店吃饭。
中途我去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突然撞到一个男人。他喝醉了，不知道是忍不住了还是没注意我，哗哗吐了我一身。
“实在抱歉。”他手忙脚乱的拿卫生纸给我擦。
我看见他憋的脸通红的样子，觉得很好笑。
“你是丁辉。”我说。
他也认出了我，笑了。
自然而然，我们熟了。然后他开始追求我，但我没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
因为我太喜欢有人喜欢我的感觉。
我有好几次打算跟他说，他说，“我不要听，我喜欢的是你的现在，不是过去。”
我内心涌起久违的感动。
他是公司白领，一个月收入万把块钱，在这座城市，也只能算底层。
他从小地方来到这里打拼，不容易，正在努力攒钱买房。
我想帮他一把。
丁辉常加班，偶尔我休息，就去他上班的楼下等他。
有时候很晚了，我们就在街角的小馄钝店里喝一碗馄饨。呼呼的热气中，我摸着他的脸，非常满足。
我想着攒够付首付的钱就不干了。
后来，我手里的钱有二十万左右了，他那里也差不多有这些，他说家里可以再给点儿。
付完首付那天，我们非常高兴。找了个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凌晨。
回到家后，我的肚子突然痛的要死，浑身冒冷汗，我以为是吃坏肚子了。挺了一夜，实在受不住，打了120.
大夫一检查，说，宫外孕。
手术后，他脸色苍白的进来了。
他默默地把所有单子放在我的床头，然后走了。
大夫告诉他，我切除了一侧输卵管，本来怀孕的几率就低了一半，加之我以前频繁流产，子宫壁太薄，以后恐怕不能怀孕了。
出了医院，我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望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曾经说，不在乎我的过去。
他曾经说，过了年就结婚。
他曾经说，我会背你一辈子。
我在风中泪流满面。
这天晚上，我照常陪着一个男人出来，他喝多了我扶着他。
他醉醺醺地笑着，在我胸上抓了两把，我不以为意。
谁知这时候丁辉冒出来了，上去就揍了那个男人两拳。
那男人身后立马窜出好几个男人，把他踹在地上，一阵乱踢。
我怕出人命，赶紧报了警。
那个小年轻看见了我，说道，“怎么每次出事都有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学点好？”
我只顾着丁辉身上的伤，没有理他。
处理完了，我跟人家赔礼道歉，那男人说了声“晦气”，朝我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就走了。
我望着丁辉说：“你瘦了。”
他从身上掏出一沓钱，“这是两万，剩下的钱你给我个帐号，我每个月打给你打三千。”
我接过钱，叹了一口气。
“你还年轻，别做这个了。这不是正经人干的。”他说道，“你从来不让我接送你，我早该想到的。我也真是……”
“我不做，你养我啊。”我看他。
我就烦别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批判我，你可以对我的工作不齿，甚至可以用各种恶毒的话骂我。
但我认为我是靠自己挣的钱，没偷没抢，所以没有什么丢人的。你凭什么站在一个道德高台上对我进行审判呢。
他没说话，站起来就走了，头也没回。
小年轻望着再次孤孤单单的我。
“你这回有家了吗？要是还没有，再去我同学家凑合一晚上？”
我不出声，他又给她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走。
她出来了，在门口看着我。
我一边换鞋一边问她：“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没有，我们只是谋生的手段不同。”她淡淡地说。
“你不教育我？”
“道理你都明白，我只想跟你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问自己的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如果是自己喜欢的，那就去做，不要管任何人的目光。如果是厌恶的，就不要再为难自己。人总归为自己活着。”
我茫然地抬头，这些年我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我也不知道。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更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我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爱我，教会我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可是茫茫天涯，没有一个人看见我的存在。
除了抓住钱，我一无所有。
注：本文取材于真实故事，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后记：写完碎碎的故事，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我无法把她的经历简单地归咎于命运或者是原生家庭。
你没有处在那样的境遇，自然无法评判她的对错。何况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
只希望我们都能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也能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