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驰悻悻然回到书桌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余东驰的考试分数成了他们家的晴雨表。
余向洋高中就读于高手如林的省级重点学校,高三成绩下滑,他对学习逐渐丧失信心,最后只勉强考上一所大专院校。在八十年代末期,大学还未扩招,能考上大专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只是,这些年来,新来的同事文凭都是亮闪闪的,动不动就是研究生,余向洋两次因文凭低而与晋升机会失之交臂。面对唯一的儿子,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每一次,余东驰考试失利,余向洋对他就免不了一番责骂。他把焦虑投射到孩子身上却浑然不知。
蓝皮果从小刻苦学习,考了一堆没用的证书,现实中却为自己不善言辞和不自信而痛苦不堪。她觉得,一个孩子的成长,有很多东西比分数重要得多。她不喜欢余向洋用脏话训斥孩子,更担心语言暴力非但不能激发孩子的斗志,反而伤害孩子的自信心,还会破坏亲子感情。那样一来,反而得不偿失。加上她从小对争吵反应过敏。所以,每次余向洋因情绪失控对余东驰怒吼,蓝皮果就在心里生闷气。一方面她对先生的行为不满,一方面她又想维护家里一片和谐。
在为人父母的路上,多数人或多或少会把自己的需求当成孩子的需求却毫无觉知。余向洋不想看到儿子重蹈覆辙,蓝皮果希望儿子拥有强大的自信心。
这一次,蓝皮果忍不住爆发了,她冲着书房大喊:“难道一家人不应该有所交流吗?难道我不能跟儿子分享我的快乐吗?难道除了分数,孩子不应该学着关心家人吗?”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余向洋一声不响。他们永远吵不起架。他们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头,一个脾气上来了,另一个定会降下去。
这个家,一向温馨和谐。
这一夜,沉闷的空气笼罩着屋子的每个角落。
第二天清晨,手机闹钟响起,窗外正哗啦哗啦下着雨。蓝皮果关了闹钟,想到这一天是周六,翻身继续睡觉。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一个人问她:“你能不能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描绘一下你的先生?以前你看到他,是什么感觉?现在呢?”
以前?多久以前呢?“风度翩翩!”回想起第一次跟余向洋见面,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那时候,蓝皮果头脑里冒出的就是这样一个词,后来许多年,两人每每回忆当年初识的场景,她总会提起当年的这个感觉。体格健硕的余先生,当年留给蓝皮果的第二感觉是安全。第六感告诉她,可以在这副宽厚的肩膀上踏实地靠着。这一靠,十五年过去了啊!
至于现在?蓝皮果陷入沉思,肩膀还是一如既往可靠,可是为什么感觉却不一样了?这些年,余向洋黑发里已经若隐若现藏着银丝,背好像也没有以前挺拔了,每次闲聊,不用开口她就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咔擦,咔擦。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唤醒了睡梦中的蓝皮果。余向洋送余东驰去上学,然后又去了菜市场。蓝皮果从床上弹了起来,套上床边的拖鞋,冲出卧室,奔向门口迎接刚买菜回来的先生。接过他手中湿哒哒的雨伞,快速走向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拉开纱窗走出阳台,把雨伞撑开,放在地上。余向洋提着大袋小袋,弯腰在门口换好拖鞋,朝餐厅里的冰箱走去。蓝皮果伸手想接过余向洋手中的一个袋子,余向洋说:“太重了,还是我来吧!”
刚结婚时,余向洋接下每天买菜的任务,说的就是类似的话:“每天买菜提的东西那么重,还是我来吧!”想到这,蓝皮果心头不禁涌过一丝感动。
蓝皮果的一位同事曾说:“我家先生一点家务活都不干。我煮好饭菜,他忙着打电子游戏。我喊他来吃饭,他像一尊佛像一样坐着一动也不动。有一次,我只好把面条汤端到他面前,他吃完,碗也不放回洗碗槽,就直接搁在茶几上,你说气不气人?你真是好福气!遇到一个愿意去买菜的老公。”相比之下,蓝皮果真的是幸运至极。
蓝皮果又想起另一个同事讲述他们的家庭纷争:“我们结婚后跟婆婆住在一起,每天都是婆婆做饭、洗碗。有一天,婆婆回老家。我告诉我老公,如果我负责做饭,他就得负责洗碗。他不置可否。后来我做了饭,饭后我催他去洗碗。他哐当一声,把餐桌上所有的碗碟都丢进垃圾桶,说不用洗碗了,下次买新的碗碟就可以。从此以后,但凡我婆婆回老家,我们就去外面吃饭,一日三餐,毫不例外。”同事当时把这当做笑话讲,在场的其他人听了笑得直不起腰。蓝皮果自责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老公,自己还能有什么不满呢?
蓝皮果与余向洋从来不会互相计较该谁去买菜?谁去做饭?谁去洗碗?谁去接送孩子?在这个家庭不同的成长阶段,所有的家务活都是谁方便,谁就会主动去做。如此默契的合作,并不是谁都可以拥有的。或许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来形容他们夫妇也不为过。
早餐完毕,余家夫妇还是像往常的周六早上一样,一起喝早茶。说是一起喝茶,其实并不十分恰当。蓝皮果每次摆开茶具,三个小茶杯斟满茶水,都是一杯一杯独饮。余向洋有牙周炎,喝太烫的茶,牙齿会受不了,他喜欢让蓝皮果泡茶时给他装上一大杯,放在一边晾凉了,咕噜几口就可以喝完,然后他就可以回到他的电脑桌前,看他满屏的红绿指数。他总是急于去做一些看似比陪老婆喝茶、聊天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
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喝茶。即使是同样喜欢喝茶的人,喜欢的茶叶类型也不尽相同。即使是喜欢同一种类型茶叶的人,喝茶的时间和方式也极有可能截然不同。平日里,蓝皮果是离不开茶水的人,哪一天没有喝茶,便头痛难忍,像吸食大麻的人一般萎靡不振。很多年以前,每次喝茶,她也只是急着牛饮。近几年,她发现用心为自己泡一杯茶,可以是十分惬意、美好的事情,她开始喜欢慢慢泡茶,慢慢品尝。蓝皮果如今所想要的“一起喝茶”,是两个人一起,泡着功夫茶,用小杯一口一口慢慢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每次向余向洋提起,他总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大老粗一个。过日子嘛,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天,蓝皮果不想大费周折泡只有她一个人喝的功夫茶。她准备了两个晶莹剔透的大玻璃杯,往一个玻璃杯里放入一个长方形的红茶包,又往另一个玻璃杯里放入一个三角形的水蜜桃乌龙茶包。滚烫的开水缓缓注入杯中,红茶包缓缓吸入沸水,茶杯里的水渐渐变成棕红色。蓝皮果提起茶包上下摆动数次,淡淡的茶香散开,茶水由浅变深。她端起茶杯,走进书房,把冒着热气的红茶放在余向洋的电脑桌前。余向洋用手指轻敲桌子,表示感谢,眼睛却像被电脑屏幕黏住了,片刻也没有移开。
蓝皮果折身返回客厅里的茶几旁。她端起水壶,往另一个茶杯里注入沸水。透过透明的茶袋,绿色的茶叶和白色的水蜜桃干清晰可见。她本不喜欢甜的饮料,却偏偏喜欢这款甜而不腻的茶包。第一次喝这道茶的记忆,像幕布一样徐徐拉开。
那一天,KTV服务生举着托盘,绕过长长的通道,在B136包厢停了下来,笃、笃、笃,敲了三下之后轻轻推门而入。有那么一瞬间,服务生以为自己走错了包厢。与他进入过的任何包厢不同,踏入其中的那一刻,他深陷一片宁静之中,没有预想中嘈杂的说话声,连音乐也没有。墙上的大屏幕,画面不停变幻着,却没有一丝声响。一男一女在沙发上相对而坐。他们都身体前倾,双眼紧盯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哒、哒、哒地敲个不停,彼此静默不语。
“真是两个怪人!”服务生心里想着,轻轻地把托盘上的两杯茶,摆在客人面前的茶几上。一杯是菲尔普斯红茶,另一杯是水蜜桃乌龙茶。空气中洋溢着一股跳跃的气息,红茶与乌龙茶的清香缠绕其间。“这个包厢此时的温度应该有73度,让人在这样一个春寒陡峭的日子有一种沸腾的错觉。”带着这样不合逻辑的想法,服务生开门从包厢走向冰冷的通道。
那天的书写活动结束后,蓝皮果一口气买了好几盒那种茶包。好像在那之后,每次再喝这茶,她便能捕捉回当天的那一丝清甜的气息似的。她好像忘了自己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竟然还有这么孩子气的逻辑。
那天在包厢里她文思泉涌,一气呵成写了一个茶包的童话故事。不久之后,星星幼儿园举行一年一次的教师讲故事比赛,她讲了自己写的故事,得了一等奖。她并不意外,因为那天心灵书写活动交换阅读文章之后,他对她说:“我喜欢你的童话!你的文字很特别!”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那天,是那个三角形的茶包给了她创作灵感,而她又刚好喜欢它的名字,喜欢它沁人心脾的芳香,喜欢它不是她从小见惯的四方形茶包,而是透明的、独特的三角形。此后,三角形茶包似乎更成了她的写作秘诀,好像喝下一杯,就可以点通她的写作穴位。写作前为自己泡一杯茶,成了她书写前的启动仪式。
写完茶包童话的一个月后,某天凌晨五点,睡梦中枕头下一阵震动。蓝皮果睁开眼睛,迅速把手伸向枕头下,关掉手机闹钟,轻轻钻出被窝,快速穿好衣服,背上小背包,蹑手蹑脚开门。
街上空无一人,唯一陪伴她的是寂静的空气和孤独的路灯。很久以前,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早起,看看凌晨五点的街道,有多少尚未入眠的地砖,有多少还在睡梦中的店面。她还想去看看,凌晨五点的海滩,有多少无暇做梦的海浪,有多少沉浸梦中的细沙。这一天,她真的启程了,为了自己,也不止为了自己。
大街上好安静,她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走了那么多年的路,她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前方一个公交站的地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她的心跳得像鼓点。但是好奇心驱使她鼓足勇气继续走近。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凌晨五点钟,疯子怎么会在大街上?他在干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她觉得好笑,自己不也是凌晨五点出现在大街上吗?如果让别人知道了,能不把她当疯子吗?她驻足观看。只见疯子一手握着一块脏兮兮的布,来回地在地砖上擦拭着。他身边的地砖上,放着一个半满的矿泉水瓶和一把牙刷。疯子的手在同一块地砖上,不知疲倦地来回移动着,移动着。很多人都觉得疯子做的事不可思议,可是在蓝皮果看来,眼前这个疯子是世界上最专注的人。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也不在乎他做这件事有没有意义,他只顾埋头,把手上的布从地砖的这一角移向另一角,乐此不疲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继续赶路。一辆小汽车飞驰而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马路对面,是一条海滨长廊,她曾在那里看过最美的落日余晖。她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心想,也许今天可以看到日出。穿过马路,沿着石阶缓缓向上迈步。一个凉亭赫然眼前。
小小的凉亭里,有一张小小的、圆形石桌,四周环绕着的是石凳。大海风平浪静,一个穿着深蓝色上衣的男子在石凳上坐着。知道她来了,他转头与她对视而笑,他注意到她那若隐若现的黑眼圈,她看到他眼角刻着岁月痕迹的三道鱼尾纹。她头脑里突然蹦出三个字“三纹鱼”。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离开桌子上的键盘。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蓝牙键盘轻轻放在桌子上。“哒、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奏响清新的乐曲......两个疯子,只顾着埋头,敲下一个按键,又敲下一个按键。远处,海的另一边,天边的云层逐渐明亮起来。
那天,蓝皮果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夜深了,海边一间玻璃小屋里,一个男人形单影只地倚靠在窗前。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高空中挂着一轮孤独的圆月。远处,朦朦胧胧中,海天交汇;近处,海浪不急不缓地冲刷着礁石。他隐隐约约听到大海的低吟。他是这所玻璃小屋的临时管理员,夜晚在这里看守这一片静谧的海滩。
皎洁的月光,洒向海平面,也洒向细软的沙子。他转头,伸手想拿起书桌上的书。倏忽间,一个人影闪过他的窗口,倏忽间,又没了踪影。他揉了揉眼睛,心想,昨晚太晚睡了,产生了幻觉吧?大冬天的,又是深夜了,谁会跑到海边来呢?人影再次出现,他想都没来得及多想,披上大衣,急匆匆打开玻璃门,冲向人影。
这一次他非常确定,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子,穿着长羽绒服,正朝着大海走去。深夜独自出现在海滩,百分之九十九是想轻生的。就在这时,他听到那个女子在朗读着什么句子,海风吹过了,海浪卷过来,她的声音瞬间消失在风中、浪涛声中。她展开双臂,径直往前走,一只手挥舞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体。是救生圈吗?看起来不像。是枕头?一个女子,深夜在海边挥舞着枕头?一定是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何况还口中念头有词。他这么想着,却没有停下跟随的脚步,他想要喊住她,却又怕吓到她。
海水随风涌了上来,她的双腿浸泡在海水中了,站在她身后的他也无法幸免。他打了个冷战,这一次他决心无论如何叫住她。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转身了。她看见他,没有任何惊讶,好像他本来就是跟她一道来的。他看见了她的脸庞,倍感惊讶。这张脸似曾相识。她的枕头上绣着一些密密麻麻的字,他百分之百确定她是从本市唯一的那所特殊医院偷跑出来的。
正寻思着,她却开口了:“你也要加入吗?”声音轻柔,飘散在夜风中。
“加入什么?”他感到自己的智商顷刻之间降低好几个数字。
“我和我的枕头在举办一次海边读书活动。”
“什么?”其实这一次他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说,他只是想再次确认一下。
“我在举办一次海边读书活动,你也来吧!”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不过还是在刹那间被海浪声吞没了。
他不知不觉中已经跟着她一直往前又走了好几步,海水退回去又扑上了。他们的衣服全湿了。他想起他刚才还在温暖的玻璃房里,怎么此刻泡在冰冷的海水中了?而眼前这个女子,仿佛是突然从沙子里冒出来的。深夜?海边?朗读?枕头?读书会?他启动他所有的思考帽子,还是搞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不管她是不是疯子,是不是有自杀倾向,把她拖回沙滩上才是明智之举。
他刚想伸手,她像是猜透了什么,又开口了:“放心,我是不会自杀的。因为,我妈妈是自杀离开我的。她离开的第七个晚上,天上也有这样的一轮孤月。”
她说着,手指向天上的月亮。小时候妈妈告诉她,人不可以用手指着月亮,她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却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昏暗中,他清晰地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她竭力噙住,泪花却从他的脸颊滑下。他更不解了,心想我有多少年没哭了,悲伤的是她,不是我。从我脸上滑下的,也许是刚刚拍打过来的海浪溅起的水珠。他猛地抱住她,想把她带回沙滩。就在这个时候,“哗”的一声,一个巨浪袭来。海啸吗?他感觉被卷入一个漩涡中,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他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而且还感觉到她用双倍的力量拖着他往下沉,往下沉.....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惊慌,她也没有一丝恐慌。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下坠,却又突然停止了。
他发现,他抱住的是一根柱子,她也抱着那根柱子,而且她的手就在他的上方。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们坠入深海中了。各种各样的鱼儿从他们身边穿梭而过,看起来悠闲自得。珊瑚在他们身边有节奏地舞动着,一幅欢天喜地的画面。
“好美!我们这是到了海底世界吗?”她满脸惊喜地说,像是一个五岁的好奇宝宝。他没有回答她,从他口中蹦出的却是:“这是传说中的定海神针吗?”柱子变得凹凸不平,看上去像是一个个的电脑按键,他和她都喜不自禁地“哒哒哒”敲击起这个神奇的键盘。
她透过敲击的节奏,开始讲述妈妈的故事。他则开始描绘这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在海边的奇遇记。
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来势汹汹地朝他们游了过来,怪物吐出一块巨大的白布,上面跳跃着他们敲击出来的字。他们正好奇地想凑过去读一读对方写的故事,突然一声巨响“轰......”
“轰.....”
他一定神,发现他还站在玻璃房子里,手上那本《向死而生》滑落到了地上。窗外的海滩,除了风声、海浪声,一片静谧。他想,难道刚才我站着,做了一个梦?
“轰......”
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睡前忘了关灯,房间里一片明亮。起身时她看到自己睡前读的书掉到了地上,封面上赫然写着《模拟死亡》。
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依旧无法接受妈妈的离去。她需要在文字中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
交换阅读环节,蓝衣男子说:“我喜欢你的故事。希望以后还能听你继续讲。”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她的每一个细胞涌过,像是站在蓬蓬头下面享受一阵温水的洗礼,倾盆而下的水帘从头顶慢慢滑落,直至她的脚心。她惊讶地看着他,说了一句话,只是嘴巴却不曾张开过。
他莫名其妙地说:“你也是吗?”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
好像为了缓解尴尬,也好像是肺腑之言:“我觉得你可以直接写小说了。”见她没有反应,他又补充道:“虚构类的。”
写小说?这怎么可能?蓝皮果连小说都没读过几本。虽然从小喜欢书写,但她顶多就是写日记和写信。写小说?她连做梦都不敢想。
她摇了摇头:“我写不出有用的文字,即使写出点什么来,也不值得别人花时间阅读。”
“什么是有用的文字呢?”
她无言以对。
他接着说:“如果说写出一首有用的诗,或写一首有用的歌,你说奇怪不奇怪?”
“嗯,说的也是。”......
那是他们相识以来,聊得最多的一次。而事实上,来回加起来也没超出十句话。而事实上,他们并未相识。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家住哪里?她都一无所知。同样,他对她也所知甚少。
人与人之间,脚步的靠近并不等同于心与心的距离,隔山隔海,却也可以心有灵犀。
滚烫的白开水随着回忆缓缓流入茶杯。透明的水、青绿色的茶叶与白色的桃干亲密交融于一体,互相浸润,互相渗透。原本显得宽松的茶袋,随着茶叶的膨胀,显得有点拥挤。茶水泛着淡淡的黄,一道阳光从窗外翩然跃入茶水中。刚刚还下着雨,这会外面却是阳光灿烂。一股清香钻进她的鼻孔,她无法抵制那香气的诱惑,闭眼深深吸气,想把那股气味吸入体内。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甘醇的茶水滑过她的咽喉,她有点醉醺醺的感觉,分不清哪些是梦的片段,哪些是她编造的童话故事,哪些又是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打开电脑,她启动了这一天的自由心灵书写:“如果说人生是一壶茶,那么每一段经历就是一片茶叶,而时间就是泡茶的水。每一滴甘醇的茶水,每一阵萦绕鼻息的清香,都是茶叶与水相互交融而成。它们不单纯来自于某一片茶叶或某一滴水,而是源自于每一片茶叶与每一滴水交汇的美妙结果。就像人的一生,并不是某一次经历构成了某一个人的一生,而是所有经历交融汇合,成就了人或平庸或有趣,或平淡或曲折的一生。而恰到好处的水温就像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
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什么是对的时间?什么是对的事情呢?或许除了继续去考什么资格证书,她真的可以尝试写小说。或许不能再沉默下去了,要分头找父子俩好好谈一谈。
正想着,余家父子俩回家了。前一晚的不愉快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却又分明改变了空气的流动。一家三口闷不做声地埋头吃饭,沉闷得让人窒息。难怪有人说,冷战比硝烟战火更具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