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定死亡
今年八月月初我在北京参加一个培训,来自黑龙江大学的法学界泰斗董院长给我们细讲了一些关于死亡与失踪之间的法律界定。
我当时在忙着司法考试,身心俱疲,但晚上回到酒店,却抑制不住的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个同学。
人的有些记忆像是设了随机密码的储物箱,有的时候密码只是某个浅层次的暗示,只言片语,却触及到了内心,那些不愿意去思考的、始终在逃避的,牵扯到了潜意识里的隐秘,最终一层层剥开。
想来想去,又觉得一切见闻、旁观似乎都与我有关,过往的回忆在一点点重现、验证,咽下的食物被再次反刍、咀嚼、咽下、消化。在一切事件结束的若干年后,故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我的那个同学,与我交集不多,或者说,他似乎始终游离在众人之外。我记得他的课桌,在一摞摞摇摇欲坠的教辅围成的城堡里是画有各类卡通美少女的杂志。
《水晶动漫》,在马路对面的小学门口有卖,五块钱一本。当月新发型的动漫,以往经典的卡通作品,里面会用大量的文字去介绍。他似乎很乐意沉浸在其中,眼神里有悸动的光,根本不在意是什么场合,然后被物理老师一声惊雷炸醒。
“徐小冉,你把这道题 说一下!”老张直勾勾的盯着他,表明这是对他的惩罚。
徐小冉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从动漫人物所构建的世界骤然跌落到现实里是非常不好受的体验。他怅然若失,眼神迷离。
“你把这道题答案 给大家”老张踱到他面前,指了指课本上的一页。
“啊......
这个......
短暂的沉默之后。
“假设速度为v……
设共速时t……
他挠了挠一头鸡窝似乱糟糟的头发,嘴角不好意思的扯了一个笑。
然后联立A、B的速度位移公式......
就可以解出来了……”
......
老张让他坐下,也没有说什么,但他却好像是感到十分羞愧,自己给自己交代似的夸张的摇着头,同时把手上的漫画狠狠的塞进了某一摞书里去。
他做出端正坐姿努力听课的样子,眼睛直视前方,看着黑板,看向老师。
老张的样子真的很像尼克·弗瑞,就是漫威漫画里神盾局的局长,特别是他光亮的秃顶......还有朝天的鼻孔,如果再给老张设计一个眼罩?毕竟尼克就是一个独眼龙。
“徐小冉!”
他再一次被惊醒。
我们无法完全公允的评判某一个人,他的成功与否,他生活的利弊和得失,快乐与否。人从未脱离环境存在,然而环境是永远无法顺遂人愿的。当有些人在最适温度如鱼得水时,也必然还有一些人在失活的边缘。
早上到班的时候看见徐孝冉趴在桌子上睡觉,又从发现走廊走到窗外的一个紧锁眉头的中年男人,长得有几分像他。我喊醒徐小冉,只看见他讪笑着起身过去。
“你...昨晚去哪了!”
“是的,是的”
“我和你妈妈都很担心”
“是的,是的”
再下课的时候徐小冉请我们吃小超市里卖的鱼豆腐,才知道他爸心疼他又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别去上网包夜了。
他那一天都昏昏沉沉,冲锋衣披的松松垮垮,胳膊支着保温杯,手架着头,一点一点的往下坠。中间却被老师们视而不见了好几次。
头发乱七八糟,胡子拉碴的,醒来的时候也会朝我们讪笑,不好意思的笑。
我没有刻意强调某一方的偏颇,好像在不适的环境里活的不顺利是一种弱势方的正义。因为从来只有环境选择人,而被动的人只能接受,这对那些大多数来说同样无可奈何。
从高一到高二,是人的青年阶段里最自足的时刻。我们过着被安排妥当的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学习、玩乐、争取和叛逆。世界的巨大样貌尚未完全展现在我们面前,仅有的自留地地却意外的富足。我们本可以这样。
但徐小冉却似乎永远飘忽于我们之外,他高一是实验班的学生,参加过科大的英才计划,但他高二分班时却在我们班。除了偶然的灵光一现,用于了应付老张的发难。我们所能见到的,是他犹豫不决、善良懦弱的神情。
他是一个被生活活脱脱打败了的样子,但意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变的和大多数一样。强者反抗命运,弱者欺骗生活,方式不同,态度一样。
有的时候人的选择出于无奈,他并不想惹人非议,也明白人世冷暖。高三时他作别了所有同学的轻视和老师的怜悯,去了毛坦厂,据说有所发展却又听说被那样一所严酷苛刻的学校退学。他一路上都在犯着错误,最后可能也就此跌入无底深渊。
我深深的明白着这种无力,它并非不可解,但倘若你弱小,时机未到,你是否还能苟且着熬过去。徐小冉应该是做过权衡取舍的,但他选择了就这样纵身跃下。
前段时间我找到了他的QQ,算是我可以唯一联系到他的方式,却发现已经有四年没有更新。一个人从环境里失踪,他原本还是讪笑着无可奈何的活着,可见是留有余地的,却整整四年了没有音信。
我不知道他在万丈悬崖的底谷里有没有找到自己的最适温度,失踪不是死亡,失踪是进行时的死亡,四年就是那个完成的界限,他在我的世界里失踪、就这样一直死了四年,终于法定死亡了。
想来想去,想到我自己,曾经有过隐隐的冲动,但因为他的前车之鉴而被青少年群体的潜意识敏感的排斥着,终究没有执行。我在这个大环境里和大多数一样的稳定存在,偶尔却会想到他善良温柔的失踪,于是,我在他的世界里也终于法定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