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为什么删掉了小师妹岳灵珊的一首诗
文/六神磊磊
一
上一篇稿不能看了，抱歉。今天聊一个关于《笑傲江湖》里小师妹的技术性话题。以前略写过一点点，后来一直有人问到，今天详细讲一下。
不少粉丝都知道，金庸的武侠小说有好几个版本。大家一听可能觉得头大，怎么这么复杂，其实并不复杂，最原始的一般被叫做“连载版”，也就是在报纸上一段段连载的版本。这个版本现在很少看到了，金庸早已经修改过几遍了。
在这个最原始版本的《笑傲江湖》里，有这样一段情节——在小师妹岳灵珊死了之后，令狐冲去到她的闺房里查看遗物，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一首诗：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辀。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雪中传玉楼。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这首诗，是小师妹在和林平之结婚之前不久亲手抄的，挂在墙上。诗出自唐代的大诗人李商隐之手，题目叫《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注意最后两句：“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令狐冲文化水平不高，看不懂，就问旁边的任盈盈：什么叫“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任盈盈答，意思是当年如果爱了韩公子，嫁了他，便不会这样孤单寂寞，抱恨终生了。
大致就是这么个情节，不难懂：小师妹牵记大师兄，心有不甘，并且她和林平之之间大概已经出现问题了，乃至对不幸的命运已经有所预感，才抄下这首悲凉伤感的诗。“韩公子”指的就是令狐冲，她后悔当初没选择大师兄。
本来很完整、很雅致的一段情节，看得出是金庸精心安排的。但是，金庸后来大规模修改了一次小说，改为陈墨先生所说的“流行版”。这一段被永远删掉了，小师妹的墙上没有了这首诗。大陆读者看得最多的是三联出版社出的《金庸作品集》，里面就没有这一段。
这是手边一本陈墨专门探讨金庸版本的著作
问题就来了，金庸干什么拿掉了小师妹墙上这首诗？
二
我想大概有两方面原因。第一就是因为小师妹的性格。
一流小说里的人物，说话、做事，都必须从自己的习性出发，作者不能随便安排。换句话说，小说人物一旦诞生，就有自己的活动的逻辑，林黛玉不能说薛宝钗的话，孙悟空不能说沙悟净的话。金庸在很多场合也都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小师妹是个会抄诗、喜欢文墨的文艺少女吗？不像。她父亲虽然是书生，但她自己只爱动刀动剑。就像岳不群说的：
“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武林之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甚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平时，小师妹没有表现过半点对于诗歌词赋的兴趣，不爱附庸风雅，日常说话也从来不引经据典。她和林平之恋爱的时候发誓：“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就是她说过的大概最文绉绉的话了。她的文化程度和令狐冲应该是接近的，令狐冲不知道李商隐，小师妹大约也不知道。估计她房间里笔墨纸砚都没有。
此外，她的性格也是好事任性、略带鲁莽、风风火火的，说话比较直率，冲到恒山派去骂令狐冲、和恒山一众尼姑吵架等等，都是这样。
既然如此，让她忽然去拿支毛笔，书写一首晚唐人李商隐的七律，来婉转地表明心曲，这么文艺而敏感的事情，和小师妹的性格人设不合。这样的情节安在任盈盈头上可以，甚至强行安在曲非烟、刘菁、定闲师太头上都可以，唯独不适合安在岳灵珊头上。这大概是拿掉这首诗的第一个原因。
三
除此之外，这首诗“被消失”还有更要紧的一点——和小师妹的真实情感心境不合。
“当时若爱了韩公子，我就不会这么惨兮兮了”，如果金庸真让小师妹把这句诗挂墙上，那就是坐实了小师妹后悔了，觉得当初不如跟了大师兄。
可是小师妹真的后悔了吗？没有。她自始至终从不觉得自己爱错了林平之，哪怕被林平之亲手捅了致命一剑，也坚信“平弟他不是真的要杀我”，一直到死。
她死前的状态，是哼着福建山歌，“眼中忽然发出光彩，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这是“当时若爱韩公子”般的悔恨吗？绝不是。对于这段感情，她幽怨是有的，自伤是有的，但她绝不悔自己爱上小林子。总而言之，“自怜自伤还自怨”，却“不悔情真不悔痴”，这是她的心境。
对于大师兄，她感激是有的，觉得辜负了伊人也是有的，但要说代替小林子，那是代替不了的。再多“韩公子”也代替不了小林子。
因此，把李商隐的一首律诗放在小师妹墙上，看似用得精妙妥帖，顺便还能小小炫耀一把作者的才情和博学，其实是以辞害意了，违背了人物性格和心境，所以金庸果断删去了。
鲁迅谈写作，说要“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金庸第一次修订小说就是这样，而且是以删为主，注水的打斗、冗余的人物、不必要的情节都大刀阔斧删去，和后来的修改以增加为主完全不同。
四
其实在金庸小说里，除了岳灵珊，还有很多人物都在墙上挂过诗，赵敏挂过，陆乘风挂过，段正淳挂过。这些诗在最原始的连载版里都有，金庸后来修改小说时也都没有摘，甚至还给段正淳、陆乘风等追加了装潢标准，换了更好的一幅。
最初，段正淳在小镜湖竹屋上挂的是“漆点填眶，凤梢侵鬓，天然俊生”，金庸嫌这首词不够好，香艳有余、风骚不足，于是修改时给换了一首北宋张耒的词：“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以上这些人物都有点文青习气，所以抄得诗、挂得诗。岳灵珊却不合适。
今天你去看《笑傲江湖》，在岳灵珊的闺房里只能看见小竹笼、石弹子、布玩偶、小木马。“每一样物事，不是令狐冲给她做的，便是当年两人一起玩过的，难为她尽数整整齐齐的收在这里。令狐冲心头一痛，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扑籁籁的直掉下来。”
这就足够了。用李商隐另一句话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可能还有人跑来说：呵呵你抄袭，文章内容我在某某地方早看过了！每次都有这种。拜托那就是抄的我的。
最后推荐一首很好的小诗《长安，十二时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