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触摸岁月的年轮

图文/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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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现实与梦幻的完美,在陕海青眉头紧锁却又神采飞扬的酷相中,洋溢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怀旧。

他在散文随笔自选辑《有泪不轻弹》中有这样一句自白:“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写一部忏悔录,彻底解剖自己的灵魂。等了很久,我拿起笔,以笔为刀,以笔做枪;除了针砭时弊外,还须时时对准自己的私欲。”将这种悲悯的负罪感与其从容自信地叙述相对照,我们就不难看出里面蕴涵的苍凉悲怆的况味:他已把自己并不完满的人生经历置于现实中,他既是故事的作者,又是故事的主角,在追溯远去的时代背影下,那些对苦涩的岁月刻骨铭心的反瞻,依然流露出作者无限的依恋,往昔,仿佛是他的梦中故乡,在这里,他所要讲述的心情故事,并非属于单纯的私人体验,而是契入整体文化语境中的一组特定镜头。正因为此,陕海青那些初读之下显得有点概念化的作品才没有板结;自我救赎的叙述空间,也因为有内在的助推而保持了一种既徐缓又绵延的舒张,内在生命体验的缓释使作品获得了一种虽然激昂硬朗却又略带几分柔和的光泽,感伤中透出英武。它虽然没有外敷的脂彩的浓艳包装,然而却贵在直抒胸臆的真诚。

于是,我们透过文字冷峻的面孔背后,清晰地可见时间纹理闭合的年轮中,作者内心版图上脉络分明的走向,也就是那种表面上极其愤世妒俗、极其抑郁的禀性,实际上是源自一颗过分热烈、过分多情、过分温柔的心,因为难以找到羁靠的归宿,所以只能用幻想圆满来聊以自慰。

心中积淀酝酿的甘泉,自然而然流淌而出,不加修饰地倾诉,思想与情感默契,可谓水乳交融。譬如《草原上的白头巾》、《一次次一次次》、《山村之夜》、《语言的忏悔》、《高贵的夜晚》、《难忘圣纪会》、《晶莹的露珠》等等,这些作品叙述笔调一开始都保持着克制甚至冷漠,且大多由苦难介入,借助着难忘的闪念记忆,看似漫无边际,竟至不露声色地娓娓道来;当读者被积蓄其中的内蓄力量征服时,叙述者还是一副沉着镇静,冷然孤傲笑尘俗的清高,以及对人生磨难的蔑视。看那篇《东塬行》,他说:“我望着村庄脚下鼻梁般陡峭的山坡上盘来盘曲的羊肠小道,心想着人与羊儿的饮水问题,我妄自设计着一条条引水工程和致富之路,竟然忘却了早已致富之后朝着河水排泄污浊的城市人的种种堕落。”在这些思与诗的融合中,激情与诗情的碰撞中,理想与现实经他有距离地关照,我们就可以触摸到那充满哲理辩证的散文底部潺流一条感性的暗河。

每次看到他的作品写出来后,我会抽时间耐心去读,每篇都不放过。他在临夏作者群中,能参照岁月坐标,吸纳古今意蕴,读他凝重而流畅的文字,感同身受作者满腹的忧患意识,我心里是很佩服的。

以泾清渭浊的做人标准,贯穿清洁的精神追求,显然,陕海青从不掩饰对古代韵文和近代经典杂文的偏爱,崇尚古代文人风骨精神,在他的散文随笔中显而易见,看他的文字叙述也不无模仿的痕迹,但在读与写的汲养时他又有意警觉地绕过前人的路数。走出虚拟的小说氛围,投身更为直笔的随笔创作,陕海青是孜孜不倦的,他胸有成竹的不光有学识的准备,似乎还喜欢创新的挑战,有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随时还抽出一两个典故,借以表明自己的倾向。我读他的文章,也看到他的坚决和认真。他坚持着一种信念,比如他选择理想主义者的文学观,创作有自尊的有信念的克制自己的。在价值观多元化的文化征候下,直白地阐明自己的好恶是非,关于真善美的“准则”,启发就从他的文字经历和人生体验中获得——如何看待自身的完美。陕海青认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困苦,无论尘世多么美丽迷人,都不能使真正有精神信仰的人屈服和迷失。”的确,人不觉得迷失,如果真的想迷失,是有很多借口的,但他很明智地看出那是借口而不是理由,所以不肯迷失,并以一个凡人的力量支撑心中的传统文化道德理念。

那年初冬,再次见到陕海青是他来到我的工作室,给我们每人送了一册他刚刚出版的小说集,那本青色封面的书上题写着书名——《高高的太子山》(2005年10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宝剑赠英雄,骏马送勇士,像他这样自费出版散文随笔、小说文集的作家,现在早就不算新奇了。而我从心底里期待的文集,就是陕海青出版的这部中短篇小说作品集。陕海青在小说集收录了《高高的太子山》、《寄宿生》、《德赫曲河》、《说普通话的南国女人》、《天窗》等5篇中篇小说和《马家庄》、《高原之舟》、《盗车》、《认识》、《斋月腊月》、《摇铃人》等16篇短篇小说,共20多万字。这些小说写草原上的牧民生活图景,从甘南草原来到临夏,站在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过渡带上,回望丰饶的中原农耕文化与藏区草原游牧文化,多元文化交织汇聚的营养,给予了他浪漫而多情的生活积淀,在他的一系列作品中明显地感觉到草原的气息,扑面而来的还有浓郁的回乡的民族风情,受多元文化的熏陶感染,在他的作品中得以水到渠成地展现,饱满而深挚,在小说里我看到了草原牧场的辽阔,风吹草低见牛羊,听到大夏河之滨沉吟的花儿欢唱,终年冰雪覆盖的太子山银冠,峰峰相连的山峦,在他的作品中崛起,起起伏伏;绿影掩映的山水河州,在他诗意泼墨中,呈现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画卷。

身为草原生活经历的知名作家,他草原题材的小说作品自成一格,别具风味。他以省净白描式的语言赋予小说优美的意境,长短句的灵活运用了音乐节奏的韵律感,诗歌化的叙述轻快跳跃在字里行间,前呼后应的情节叙述,一气呵成通篇流畅的音符。广袤的草原豪爽的性格,浪漫的气质蕴含在诗歌中,给予陕海青小说创作的灵感,思想在草尖轻盈翩翩舞动,简约的文字透露出传统文学的严谨和工整。在他的小说中读者也参与了他亲历其中的故事,读来让人往往身临其境,纸面上的一个个人物近在咫尺,淳朴的劳动人民的形象鲜明突出,呼之欲出在读者眼前浮现。如短篇小说《天窗》,他写父亲的严厉与儿子的顽皮,通过见多识广的心理描写,在小说中刻画得栩栩如生。面对生活的凝重的命题,人在贫瘠艰苦的环境下的豁达,又有着知天乐命的顺从,作者幽默叙述铺陈架构,赋予了作品亲切自然和真实感人的生活气息。

陕海青的散文,骨骼清奇,脉络清晰,显出熟练驾驭文字的功底,精悍凝练的笔触,仿佛力透纸背,可见作者的真诚和坦诚。他在散文《在河之州》写东乡干旱之地:“村庄,就镶嵌在山与壑的皱褶里,或是坐落在错落有致的山坳间,只有考勒与众不同地低落到谷底的山洼里,显得几分幽静和沉闷。洼地的村落与村落不即不离地摆阵有序,房舍与房舍相依相偎或疏离孤立,坚硬的崖,粗粝的树,弯曲的路,在苍茫的方圆穹窿下独立成一个完整的世界。阳光下,路旁和坡坎上的黄土粉末纯净得像是撒落满地的黄豆面粉,在这个以黄土为主调和底色的世界里,不论田野还是庭院,给人的感觉始终是素雅洁净。地面素洁,天空清净,云白得像是刚刚用牛奶洗过,天蓝得仿佛是倒悬的海洋。掬一捧脚下温热的黄土,我突发奇想:这黄土粉尘能不能用来洗衣服?然而,考勒的水窖却无言地解答了我的疑问。”山与水赋予生命的流动。他在河之州,心在河州。他写八坊人家的四合院,写东乡的洋芋窖,西乡的大禹治水,写南乡的皮胎果,这些庸常的俗物就在他的笔下生花。

在淘汰式阅读和快节奏的效率下,读者往往浏览标题的标新立异,作者怎样创作满足高层次的读者深度阅读的审美需要,摆到了作家的面前。最近出版的《八坊印记——八坊十三巷》,收录陕海青的散文《土地的年轮》,写了临夏的旧城改造。在他看来,时间新与旧的交替和嬗变,给人带来惊喜的同时也有创痛,而对于那些古老民居的历史文化的保护和遗留,留住乡愁的古建筑将成为每个人返回故乡的路标。《土地的年轮》写在八坊十三巷一户人家发现的古代地契,让他若获至宝,有感而发,勾起对逝去的往昔的追忆。陕海青的散文走向接触临夏地气的创作实践中,通过丰富的阅历加以社会考量与历史剖析,寄托作者厚重底蕴的人文情怀,迈出了自己可喜的一步。我觉得,在西部物质贫穷而又比沿海城市还要心浮气躁的地方,作家立足本土的文学创作并获得读者的共鸣,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的散文一改以往尖锐泼辣的风格,行文渐趋随和温婉的情志,文笔更加显得雅致内敛,这种变化也许与他所处的生活不无关系,但同时也增加了他散文的思想深度,难能可贵。正如人们所谓的那样,一个真正具有时代精神的作家,勇于担当文学的使命天职,书写人文精神,拯救道德的滑坡,作家是社会的良知。应该说,陕海青是临夏不可多得的优秀作者之一,他写小说写散文,数量并不高产,而他的小说保持着文人的品质和内涵,他的创作潜力不容忽视。我曾经对陕海青说,你的小说创作也不要荒废了。我看了你的散文写得很好,可我还是认为你的小说比散文更出彩,生在临夏,写本土小说更接地气。陕海青思忖片刻,对我说,写散文可能来得快一点。小说故事情景和意境营造,要有足够的时间,创作沉得下心,沉得住气。每天繁忙的工作和生活的负担,想象着能摆脱尘世纠葛,抛弃聒噪于耳的世事纷扰,抵达文学的胜境对写作来说,近乎是一份奢侈的享受,陕海青说道。

读听陕海青的叙述,我的心里突然地扯痛了。人生的饥馑、倾轧、疾病、生离死别等煎熬,陕海青都经历了。如今他的作品越来越少,可他却未淡出文学的视野。在命运乖舛、进退维谷的生活积淀中,他说自己没有就此沉沦,是文学的信仰拯救了自己。在虚静的夜晚思接千载,在僻巷陋室贯通古今,有多少美妙的构思在想象中发芽,使他在心无旁骛的坚守中,忘却孤独的围困,忘却生活的苦闷。于是,在我以为庸常的生活碎片,在他却成了精神的财富,淬炼一篇篇思想的结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文学意味的探求,使其作品保留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天真和质朴,这种品质如同抗生素一样保护着他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免受感染。

人是会为任何一点微小的理由活下去而且“痛并快乐”地活下去的。他竟然以一种近乎有福的表情,咀嚼苦难;以哲人的心态笑对人生磨砺,在向善求真,沉思吟唱的文学追求中,没有放弃自己通向血肉丰满的精神世界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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