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叶烜
一、
我捡到一只贝壳。
那只贝壳不大，放在掌心之中刚好能够捏住。
我们这里不沿海，也没有河，只是一座土气沉沉的内陆小城。
可那只贝壳真好看，白色的壳身，花纹是褐色的。海洋孕育了它的身体，花纹规则变化着，时断时续，沿着贝壳的形状螺旋上升，在贝壳的一角停下了脚步。
可惜的是，它同时拥有坚强和柔美的躯体之上，有一道裂纹。
还好，这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我向往海，一直以来。
二、
贝壳被我挂在书桌上方的墙面上。
我想找一个好看点的挂件来配它，可是没有一间小店能为我提供这样的挂件。
我坐在窗前，向外望去，已经很久没有出门，可我知道，我并不想出门，或者说，不愿意出门。
我不想出门。
我望着天空，这里的空气还很新鲜，天也还蓝着。从新闻上知道，这个国家的天空，已不剩多少颜色了，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新闻，我已记不清。
我向往海洋。
我无法触摸天空，天空离我太遥远了。我若走得近了，我触不到它，我若走得太远，我会错过它。
海洋就不一样了。
我可以去触摸它，用我的手。我伸开双手，指缝间汗涔涔的。用我的手，我可以去触摸那一片蓝色，那凉丝丝的气息，光想想，我就要幸福地流泪了。
三、
我跑到书房，没有马上把贝壳取下来，而是趴在桌前看那只贝壳。
我的思绪早已飘远了，那片海，蓝晶晶地在我手里淌着，会像果冻一样吗？
我直起身，把手放在心脏处，我必须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已经开始呼吸急促了。我不能太过激动，但我仍然希望着，我的心脏能跳动地更有力些，来呼应我的渴望，我的愿望。
我用手拨动了几下，那贝壳便摇头晃脑。
忽然地，我记起一个人曾对我说过，贝壳是海的信使，它为海传递声音，滋味，回忆，同海的过去和未来一起，漂流向远方。
那个人……我记不清了……
我将贝壳取下，轻轻扣在耳朵上，唰啦唰啦——我听到了，听到了，那个人没有骗我。这是，海的声音。
真美妙。
真——熟悉啊。
我失了神，是什么?我忘记了什么?
一时间，熟悉感淹没了我。
四、
这片海，被封锁过一段时间。
那天 ，一家四口死在了这个地方，警方最后认定是自产自销案件。
我站在这里，案发的时候，这里停了一辆车，一个小女孩在车里被发现。
这是一家人来海边旅行，实际上，旅行只是父亲的谎言。他早已无法忍受债务压力，打算带着一家人随死神而去。
小女孩一直想去看海。
小女孩从小就极有灵气，灵动而透彻的双眼让人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女孩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海，她用手指着童话书上的插图，说她要去那里。那是一片蓝色的海，海浪翻涌，沙滩上画了几只好看的贝壳。
多么单纯而透明的愿望。
可惜她的家庭，连她的生存都无法负担，她小小的心愿显得太过沉重。
她敏锐的心灵已有所察觉，即便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海就在眼前了，只要她跟着父亲下车，她就可以真正触碰那一片蓝色了。
但恐惧渐渐笼罩了她的心，她只是拼命摇头，不愿意下车。
父亲也无力去管了，长期的痛苦早已让他的心灵发生了畸变，只等最后一刻的崩溃。他弯腰拿走女孩的药，锁上了车门。
车不是他的，但女孩的归宿只能是在这车上了，他没有办法。
他没有再看女儿一眼，只是拿着一瓶饮料走向了妻子和儿子。
小女孩在哭泣，她趴在车床前看向沙滩，她的哥哥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正在临近。他以为父亲真的能还清债务，他的脸上都是快乐。女孩不愿意下车，他要捡一个好看的贝壳去哄女孩开心。
他跑到海边，仔细寻找着，一个白底褐色花纹的贝壳映入他的眼帘。
他拾起那个贝壳，开心地笑了，妹妹一定会喜欢，他想着，打算跑到车前去叫妹妹下车。
迎面走来的是父亲，递给了他一杯饮料，父亲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叮嘱他。
喝完了再去找她。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五、
女孩惊恐万分，她从车窗里，眼睁睁看着最疼爱自己的哥哥痛苦死去，她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倒下。
车内闷热极了，她仿佛要窒息。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运动，在抽搐。她呼吸急促，只记得天边的太阳和远方相接的天与海，海浪向前翻涌，一层又一层。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开始有些恍惚，一个人打开了她的车门。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那人只是在等着，等着她下车。她走到车外，不远处的海面非常平静。她有些迷惑，有一些重要的事，她记不起来了。海滩上空无一人，天空凝滞不动。她摇着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捡贝壳，捡贝壳，那个贝壳……
哥哥答应过她，会为她捡一个贝壳，和童话书上一样的一个贝壳。
在家里时，小女孩的眼中，昔日的欢笑在一天天减少，她们搬了几次家，连家里的东西也一天天变少了。
她向往海，一直以来。
她常对自己的哥哥念叨，哥哥很疼她，也很懂事，他明白家里的情况。
好啊，他说，等你再长高一些，我一定带你去。
长多高的时候啊，和客厅的灯一样高吗。
不，和，和冰箱一样高的时候。
冰箱……小女孩望向厨房，冰箱不在那儿，她记不起冰箱有多高了。
六、
死神不久前还站在海边，有四条生命在这里逝去。
他要收走那些或呆滞或惊恐或迷茫的魂灵。
这份工作着实不好做。
在世界上，人贪恋生，因为生是其他贪恋之物的基础，而在那些主动放弃生的魂灵之中，也没有多少主动离开的。
人对贪恋之物的执念，成就了人，同时，也毁灭了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死神的工作不轻松。
但他没什么担心的事，不顺眼生死规则的，自然会受到规律的惩罚。
死神打开了女孩的车门，她最晚死亡。但死神清晰地感觉到，女孩身上的执念。以往他遇到这样的魂灵，往往有一个滞留期，是留给他们去告别执念之物的。
但魂灵必须记得，她对死神有过承诺。
如果她忘了，死神也不再干预，她的魂灵将受到最严厉的惩戒。她不再生，不再死，只是为执念而存在。
死神没有阻拦，女孩跌跌撞撞地拿着贝壳回了家。
七、
真——熟悉啊。
我放在耳边的那个贝壳。
那里面有海的声音。
我将贝壳拿起，那条裂纹，一直向前延伸，仿佛在扩大，仿佛要冲破我的视线。
手掌心汗涔涔的，我一时间没能拿住，贝壳掉在了地上。
我惊慌不已，急忙趴在地上找寻，可它不见了。
我要找到它，我必须找到它，只有找到了我才能……我才能……
眼前是一道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我环视四周，是在家里没错。我目光扫过客厅，不经意间一瞥，我发现地上有一只贝壳！
那只贝壳真好看，可惜有条裂缝。
我捡到了一只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