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的张紫妍名单与韩国财阀神话｜大象公会

骇人听闻的张紫妍自杀内幕，只是一个韩国怪人编造的谣言，它在中国流传的基础，则是关于韩国财阀不靠谱的认知。
文｜假装在首尔

10月30日，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发布对尹智吾的拘捕令，涉嫌罪名是名誉毁损及诈骗。

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名字恐怕都不熟悉，不过说起令她在韩国声名鹊起的那起事件，知道的人就多了：她就是张紫妍陪睡事件的所谓「唯一目击证人」。
去年，me too 运动在韩国风头正劲时，有人发起了要求再调查张紫妍事件的国民请愿，征集到超过20万人的网络签名。今年3月，张紫妍去世十周年之际，人们的热情达到高潮，自称事件唯一目击者的尹智吾出现了。她的核心证言是声称见过有30~40人的张紫妍陪睡名单。

· 尹智吾

她以张紫妍生前所属娱乐公司同事的名义出书《13次证言》，并频繁登上多家电台、电视台谈论张紫妍事件，曝光率令一线韩流明星也望尘莫及。一个多月里，她的书重印三次，从原本默默无闻跃升为全国家喻户晓的明星，并收取了数额不菲的粉丝后援金。期间，声称生命受威胁的她还得到了政府派专人保护的待遇。
声势来得快，转得也快，4月23日，有律师和作家开记者会指尹智吾说谎，次日她就以去加拿大照顾生病的母亲为由离开韩国，至此一去不返，但很快被揭发：出国前她其实和母亲一起在韩国。

· 第一个报道张紫妍事件的记者金大悟（右）出面质疑尹智吾的证词

所谓张紫妍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至今未能尘埃落定？如果尹智吾是个骗子，它还有别的实锤吗？

张紫妍事件的来龙去脉

今年8月22日，韩国当地法院发布了第一起涉及张紫妍事件的刑事判决：前《朝鲜日报》记者赵某被尹智吾指证曾在酒吧猥亵张紫妍，检方以她的证言为凭要求判赵记者一年徒刑。但法院认定尹的证言不可信，因为她对指证对象三改其口，故判决赵某无罪。

这已经不是《朝鲜日报》第一次卷入张紫妍事件，十年前该报社长就曾接受过与此案有关的调查，后来因证据不足不予起诉。今年由于尹智吾高强度曝光，一些媒体如KBS和MBC电视台再次将嫌疑人聚焦到这家韩国第一大报身上。

· 民间团体为张紫妍事件在朝鲜日报社门口抗议

如果说张紫妍事件真的有一份「嫌疑人名单」，《朝鲜日报》社长可能就是其中最重量级的对象。

2009年3月7日，新人女演员张紫妍在京畿道盆唐区住处自杀身亡。同年3月13日，KBS独家报道张紫妍有一份给经纪人的文件，这份仅4页的文件提到自己被迫陪酒陪睡，但报道并未点名是谁。

· 张紫妍生前出演的最知名的一个角色：电视剧《花样男子》中欺负女主角的三人组之一

· 作为证物收录在调查记录中的「张紫妍文件」只有4页

后来有议员在国会监查中指出涉事者包括《朝鲜日报》社长，《朝鲜日报》一举起诉了相关议员、报道此事的媒体及记者「名誉毁损」，但在两年后败诉。

· 卷入张紫妍事件的《朝鲜日报》社长

到这里，张紫妍自杀事件虽然充满谜团，也就此告一段落。尽管民间舆论一直有重启调查此案的声势，今年年初韩国总统文在寅也曾特别批示，要求检、警方面赌上自己的名誉和命运一查到底。但真相调查团耗费几个月时间，结论是无法调查：张紫妍已经死亡，无法对质控告嫌疑人强奸，她留下那四页文书远远不够，缺乏必要的其他证据。

捏造的张紫妍名单

然而中文网络之所以对张紫妍事件津津乐道，并不在于其真相未明，而是源自一份嫌疑人名单，指向韩国财阀大佬，并指称他们逍遥法外，为所欲为。

这份名单在韩国确有其来历。

2011年3月6日，SBS独家报道「张紫妍书信」，声称有人掌握了50余封共230多页张紫妍写给他的信，信中详述她被迫与31名男性陪睡100多次的细节，这些人包括娱乐圈、大企业及媒体高层，并向收信人呼救「哥，我好累，请为我报仇，拜托了」云云。

· SBS报道「张紫妍书信」

电视报道一出，包括几大报在内的主流媒体、网络八卦媒体纷纷转载，却鲜有人去查证书信的真伪。结果十天后，权威的韩国国立科学搜查研究院发表笔迹鉴定结果：「张紫妍书信」系伪造；当晚，SBS在新闻中向观众道歉。

· SBS向观众道歉

其实，所谓的「张紫妍书信」收信人叫全俊洙，他是一名有12次犯罪前科的囚徒，事发时因抢劫、强奸等罪正在监狱服刑，但他一会自称是某香港富豪之子，一会又说是某已故赌王的遗孤。

· 伪造「张紫妍书信」的全俊洙

伪造的「张紫妍书信」虽然在韩国早被辟谣，在中文网络却持续流传至今，还被绘声绘色地二次加工成不堪入目的黄色小说体文章，特别是所谓韩国第五大财阀乐天集团会长辛氏父子性虐待张紫妍等情节。

当然，相信这类文章的中国网民也不太可能因为韩国权威机构的鉴定就改变看法。这源自另一个更加经久不衰的韩国神话：财阀是韩国的实际统治者，谁也不敢违抗他们。只要相信这一点，那一切都自然能够以阴谋论解释。

韩国财阀神话

事实上，稍微熟悉韩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韩国财阀虽然在经济领域虎虎生风，但面对青瓦台及其主人，无一不俯首称臣。

李秉喆是韩国最大财阀三星集团的创办人、首任会长。1961年5月，朴正熙政变上台后，李秉喆人还在东京即以「不法敛财第1号」被韩国政府通缉，回国就被软禁。与朴正熙谈好条件后，向政府上交了三家银行，并联同其他被逮捕的共11名财阀的27家企业，「追缴」了总共378亿韩圆的税款，才一同获释。

· 李秉喆与朴正熙

他由此体会到，三星与青瓦台的关系「不可近、不可远」。但具体保持多少距离，也不是他可以说了算：李秉喆晚年遇上政变上台的全斗焕，又不得不与其他财阀一样，亲笔写下表示「自愿」的所谓「觉书」，把业务已如日中天的TBC （东洋放送公司，包括电视台及电台） 无偿献给政府，以配合1980年所谓的「言论统废合」国策。

后来，三星第二代会长李健熙、第三代接班人李在镕，都是因为与青瓦台主人 （卢泰愚、朴槿惠） 沾上不得不结的关系，才惹上官司、入狱服刑。到了文在寅时代，「改革财阀」是他的竞选口号之一，三星集团更是夹起尾巴做人，李在镕获释后也要向他低头鞠躬。

· 文在寅访问印度时，三星电子副会长李在镕向其致意

顺青瓦台之意未必昌，但逆之者必亡：1985年，创业近40年、拥有21个子公司、全国排名第七的财阀国际集团被青瓦台授意财政部强制解体、拆分给其他企业。只因在国会议员选举时，该集团面对向执政党提供选举资金的要求不太合作；另外，在全斗焕举行的一次晚餐会上，会长梁某从釜山总部赶来，因大雪而迟到，更惹怒了这位青瓦台主人。

· 位于首尔龙山区的国际集团大楼

全斗焕下台后，韩国进入直选总统的时代。第二大财阀现代集团创办人郑周永一度对政治动心，于1992年一开年宣布从政，随后创建统一国民党。在当年的国会选举中，该党一举拿下31个议席，并顺利让郑周永戴上象征国会议员的金徽章 （韩国宪法规定，竞选总统者必须有国会议员经历） 。

然而他的好运到此为止，在年底的总统大选中，郑周永仅获得1/6选票，屈居第三。败选后，他不仅辞去议员职务，也退了党。分析一般认为，他从政坛隐退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财阀帝国继续生存，毕竟从他步入政坛开始，就遭到政府猛烈抨击，银行在政府授意下拒绝给现代集团贷款、阻止其发行公司债券。

· 1992年韩国大选三位竞争者：金泳三、金大中、郑周永

同时，在这次大选获胜的阵营内部，却有一位不识时务的财阀吃到了苦头：一手创立国企浦项制铁 （于2000年民营化，现在韩国财阀中排名第六） 、曾兼任民主自由党 （金泳三任总裁） 三把手的朴泰俊，因为与金泳三不和，拒绝帮其竞选总统，在金泳三上任后遭调查指控挪用公款，一度流亡日本。

大概是看到了这些前车之鉴，今天的韩国财阀一般对政治保持距离。即使他们想出来竞选，赢的机会也不大：韩国大众至今仍对财阀充满疑虑，以讨好观众争夺收视率为第一目标的韩剧中，财阀无一不是反面角色。

· 韩剧《优雅之家》中顶级财阀家族聚餐的场面

当然在一个民主社会，财阀还是可以运用投资、撤资、游说等工具来对政经运作发生间接影响。不过对他们而言，来自青瓦台的关注怕是越少越好，那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近三十年来，韩国历届政府，不论进步或保守，都曾利用税务调查、税额调整、兵役服务、继承合法性等手段来敲打财阀家族及其企业。

最新的例子是韩进集团赵亮镐一家。这家名列世界500强、韩国排名第13位的财阀，以拥有韩国最大的航空公司——大韩航空而闻名。然而，今年3月27日，拥有大韩航空半个世纪之久的赵家失去了经营权，因为赵良镐会长在股东大会上未能获得2/3以上的连任赞成票。

· 害赵家被整的导火索应该是国内也一度热炒的「坚果返航门」：因一名大韩航空空服员在未事先请示赵亮镐长女赵显娥的情况下，向她提供了一包夏威夷果仁小食，而且未开启倒在碟子里端上，赵显娥因而大怒，还命令机长返回登机门赶人。经过数次审判，赵显娥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0个月，缓刑2年

投反对票的主要是第二大股东——国民年金公团，这是个受韩国政府左右的机构。文在寅就任总统后，强调要行使国民年金受托人责任守则，即在适当的时候代表政府意志使用赞成/否决权，陷入赵会长一家各种丑闻的大韩航空是第一个因此被开刀的财阀下属企业。

连任失败后第12天，赵亮镐在美国病逝。知情者称，在股东大会前，赵会长病情稳定。显然，青瓦台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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