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槽边往事》我曾经非常冒昧地谈过许多次关于艺术的话题:
《写实和写意》
所有这些文章的着眼点都是艺术品,除了左小祖咒之外,我没有谈过任何关于艺术家的话题。谈艺术家是件麻烦事,因为艺术家这个头衔任何人都可以拿来用,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宣称是自己是在做艺术。猪肉都起码要戳个蓝章,但是艺术家却从来不需要。于是,就存在一个问题: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大众对于艺术家的刻板印象停留在表面:衣衫褴褛,作品看不懂,留着一头根本不洗的长发的人就是艺术家。对此,女艺术家表示压力很大,留给她们的艺术空间明显不足。事实上,成名艺术家经常在北京798和丽都地区喝红酒抽雪茄,衣着得体,发型简洁昂贵,宛若硅谷企业家。只有那些努力想要世人相信他是一名艺术家的预备役艺术家,才会专门弄一身“艺术家”的行头,表示他专心创作,无暇顾及仪容仪表,属于表演的一种。
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书法算不算艺术?或者说,书法家算不算艺术家?不忙着回答,我们先看一段视频:
类似这样的视频在网上很多,类似这样的书法家也不在少数。在大笑之余,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书法家要用这种方式去写字?他们难道没有其他更为安静得体的方式了吗?
在我看来,书法和书法家在现代已经只剩下个空壳。由于没有任何内涵,所以这些书法家要用这种方式满足观众对于“书法大师”的期待。然而,大众也并不知道真正的书法大师应该是怎样的。因此才会出现这种融扶乩、跳大神、蹚地拳、狮子吼于一身的书法表演。这一切,只是为了证明他们不同于普通的书写,很是花费了一番气力,属于一头乱发、衣衫褴褛的唐风版。
为什么历史上曾经有过伟大的书法家,如今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书法家的消息?网上偶尔有几个,却都是视频里这样的造型?因为历史上的书法家没有一个是职业书法家,任何别的技能技术都没有,纯靠书法征服观众。若深究他们的身份,他们是诗人、文学家、僧侣、帝王、权臣.....书法只是他们社会地位和个人声望中一小部分,他们本身就是某种文化象征,书法是这种文化身份的延伸。
去掉了他们的文化身份,王羲之到了今天也只能在世贸天阶的地砖上驴打滚后接鲤鱼打挺,然后开始用拖把蘸水写字。任何自称书法家的人,都要回答一个问题:你是谁?你凭什么写书法作品?
于是很自然地引出一个问题:贾平凹老师算不算是书法家?他拥有极高的文化地位,也喜欢写字,字还不错,应该算是书法家了吧?莫言老师呢?或者那些著名的国画大师,许多也能写一笔不错的毛笔字,他们算不算是书法家?
在我看来依然不算。因为书法发展到今天,已经变化穷尽了。古代能够成之为书法家的人,单纯从技术角度上来讲,都是极为精通书法技巧的大匠。之所以是书法家,原因是他们在精通技巧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强烈的个人风格,垄断了一类书写方式,因此才能称之为“大家”。提到楷书,就会想起颜真卿;提到行书,就会想起王羲之;提到草书,就会想起怀素。他们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以至于后人即便能够按照他们的风格写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可以超越他们的技术水准,也变得毫无意义。
我们再来看看,后人面对这些大山的时候,被逼到了什么程度:
这是郑板桥的《吃亏是福》,被称之为“六分半体”。如果不是喜欢书法的话,第一眼看上去,会觉得郑板桥的书法简直糟糕透了,横平竖直都做不到,歪歪扭扭,如同儿童涂鸦。然而,再看第二眼,你也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让你看过之后就难以忘怀。有时间还可以翻看一下同为“扬州八怪”的金农,他在200多年前就已经用毛笔写出了印刷体的美术字了。
这是八大山人的作品《行书题画诗轴》,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这张书法作品感觉如何?且不说欣赏判断,估计能够全文看懂的人也不多吧?行书太困难,我们换一张好了,下面是八大山人《河上花图》的摹品,你再感觉一下呢?学过书法的人也许会觉得这幅字感觉要亲切友善得多,那是因为八大山人的字里有黄庭坚的影子。而上面那幅字,八大山人已经摆脱了黄庭坚、欧阳询、董其昌的影响,形成了自己的鲜明风格。
从郑板桥、八大山人的作品来看,我们就知道在书法一道中,后人面对前人的高峰巨流之时,是何等的艰难,又是如何的挣扎。他们穷其一生,也无法创造可以比肩前人的作品,无非是在高峰之侧占据自己的一个小山头,或者是奋力挣脱巨流,让自己成为一条清亮独特的小溪。在数百年前,他们面对的上千年来无数书法家探索过的一小块区域,试图找出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路。他们在百多年前尚且如此,今天的人还有多大提升的空间?前路都已经被走尽了,书法其实早就已经终结。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书法并不是艺术,书法家有可能是艺术家,但书法只是他的艺术创作载体之一。为什么书法不在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绘画、建筑、戏剧七大艺术门类之中,还是有道理的。书法并没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提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可以一直从过去延伸到未来,一次次打开人们的眼界,提供全新的认识世界的方式。最关键的差异在于:
书法没有提出一个真问题。
所谓真问题,说的是那些难于简单获得答案,值得人们耗费大量时间进行探索,而且探索的结果能够帮助人们理解人类自身、理解世界、理解人和人之间关系、人和时间之间关系的问题。因此,真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同时,它又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探索工具。文学作品通过翻译之后,无论哪一个国家的人都可以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音乐、绘画、雕塑无需任何翻译,观众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美。
但是书法不同,书法不是纯粹的符号,在符号后面对应了特定的含义。即便通过翻译了解了文字的含义,也很难向其他母语的使用者传递相同或者类似的审美体验。正如我们之前举的例子,八大山人的行书作品即便是对于使用中文为母语的中国人而言,也很难知道它的意义。在知道了它的意义之后,也很难欣赏它的美。因此,书法提出的问题实质上是:如何让书写符号变得更美,更独特?
这是个纯粹的技术问题,不是个真问题。书法家经年累月地练习,尝试找到突破口,但书写符号体系无论提升多少次,它对于帮助人类理解自身,理解世界并无任何帮助。书法界所说的笔下有胸中沟壑,世间万物,那是玄学而已。换一种文明,换一种语言环境,这种玄学就打破了。但一个爱斯基摩人看到梵高的《向日葵》的时候,依然可以感受到其中炽热的情感,哪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植物。
相比之下,徐冰的天书则是真正的艺术品:
这两个看起来像是中文字,但是又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其实是徐冰的名字。它用了汉字的元素和结构,其实写的是英文。比如说第一个字,上面的乂字,代表了英文字符X,下面的半框,代表了英文字符U。它们加在一起,就是徐冰的姓:Xu。同理,第二个里,左边的耳朵旁代表了英文字符B,右边最上的工字代表了英文字符I,下面的门字框代表了英文字符N,中间那个类似“斤”的字符达标了英文字符G。它们合在一起,就是徐冰的名:bing.
对于一个英语国家的人来说,当他看到徐冰的天书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语言书写系统可以用一种新的方式加以表达,用古老东方的象形文字重新组合,却依然能够理解和阅读其中的意义;对于一个中文国家的人来说,他看到熟悉的中文书写系统,其中的字符元素被重新组合之后,失去了原本的表意功能,但是却成为了中文书写方式下的纯英文。
于是人们对于语言和符号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理解,也因为徐冰的作品在两种不同的文明和文字之间,搭建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桥梁。徐冰问出了一个真问题:对于人们而言,语言文字、书写符号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也给出了自己漂亮的答案---
这是徐冰的作品《鹿柴》,来自中国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诗歌,翻译为英文版本,然后再用天书重新书写出来。现在,你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这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有什么感觉?你可以对照着英译,一个字一个字拆解一下对比看看:
Empty mountain not see human,
but hear human language echo.
Returning light under deep wood,
again shine green moss on.
注意,图中的诗歌是从左边往右,从上往下读。
评论艺术家有许多标准,在我这里,真艺术家标准就是:有没有提出一个真问题,同时找到了自己的解答方式?而假艺术家通常会提出一个伪问题,而且装作自己在努力解答,就像是这篇文章一开头的书法家一样。他提出的问题是:怎样书写才会让人们觉得自己是个书法大师。这个问题对于他个人有意义,但是对于艺术欣赏者来说毫无意义。他的解决方案虽然耗尽全身解数,看起来极为热闹壮烈,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疯癫的气息,但是没有任何价值,它甚至都没有能够成功回答他自己提出的问题。
按照这个标准,许多奇形怪状、故作惊人的当代艺术家,同样回答不出我的疑问:你想要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题图摄影:Hans Braxmeier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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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电影是商品,不是艺术品。第八大艺术可以是游戏,都不可能是电影。许多国产电影难看的原因就在这里,许多导演明明是工头,做的是大众商品,但非要坚持说自己是艺术家,做的是艺术品。结果就是艺术品的高度又爬上不去,商品的价值又根本没有,就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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