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

断掌_第1张图片

程礼满月时,家里请人来给他看相。

看相的,是名闻阳狐乡里的神算子孙先生。据说,这位孙先生自幼师从鹿门隐士,熟习周易,自弱冠之年,便出去行走江湖,年近耳顺方始回乡,是真真正正的少小离家老大回。回乡之后,孑然一身,家中父母早已病逝,他便过起了无妻无子的生活,见谁都是冷面孔,每日里除了打坐,便专为人看相卜卦断前程。

程礼的父亲,是小有名望的乡绅,年近不惑始得一子,视若珍宝。孰料此子先天不足,未及满月便夭折,好在上天见怜,程府小妾于次年为家中诞下程礼。

程家下了重礼,将孙先生请到府上,给未出襁褓的大公子看相。孙先生虽仍是一副冷脸孔,礼数却很周到。他问了大公子的八字,又让奶娘抱着逗他哭笑,末了告罪,摸了摸婴孩的骨骼,看了看手相,一言不发地闭目坐下。

程家不明所以,也不敢造次,只得僵在那里,等孙先生开口。

约摸有一炷香的功夫,孙先生才睁开眼,喝了口茶,缓缓道:“令公子命格不凡,脑生奇骨,必不是凡俗之人。”继而,又乾坤屯蒙地讲了一堆似懂非懂之事,措辞极为谨慎,乍听上去,只觉此子乃是天降奇材,可细琢磨,又似乎无一句好话,就连什么算命先生常说的“福寿”“富贵”之词也无。说了半晌,孙先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令公子生来断掌,只怕将来,这手上会有人命啊。”

程礼的父亲大骇,忙问可有破解之法。孙先生道:“寻常断掌,倒不难,左不过是用些法术消了怨戾之气。不过这孩子……”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只道,“程家若是舍得,倒有一法或可解。”程家自然请他详述。

孙先生道:“程公子可在府里养到周岁,然后便请送到老朽之处,老朽会将他托付给一位道家师兄,道行眼界都远胜于我,令公子跟在他身边,当可无碍。”程家上下面面相觑,默然不语。孙先生也不理会,继续道:“此一年之中,府里凡事名字、八字带金玉的,一律不可接近公子,万望切记。十一个月后,若拿定了主意,遣人将公子送来便是。老朽告辞了。”说罢,谢仪也不拿,飘然而去。

却说程礼,一至周岁,便被程家哭天抹泪地送到了神算子的门前。这位孙先生也真是信守承诺,当即带着一岁的程礼,去找了他身居鹿门的师兄老道,两人密谈半日,程礼就留在了鹿门之中。

孙先生的师兄名唤罗志春,与孙先生同门学艺,情同兄弟。既是师弟所托,自是尽心尽责地培养程礼。程礼自晓事起,便身在鹿门,罗志春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家乡哪里,何人所生,只道与门中师兄弟一样,都是师傅捡回来的孤儿。

程礼天生聪颖,学东西极快,性情虽有些浮躁,但尊师重道,从不做出格的事,是一众弟子中最受师傅喜爱的。

转眼间,程礼已十八岁,出能为鹿门人之表率,入能与师傅坐而论道,宛若门中第一人。这一日,罗志春吩咐他与负责采购的胡师兄一起,去集市上挑选一方上好的藤枕,说是要送给他的师弟。程礼喜出望外,这可是他第一次获准下山,隐隐地也有些感觉自己要出师了的意思。出门之前,罗志春一再叮嘱:“不可贪玩,十五月圆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回来。”两位弟子自然满口答应。

程礼从未见过这山下的世界,胡师兄素来疼爱这位师弟,专带他去有趣的地方玩耍。他们在市集上逛了又逛,竟没忘记师傅的嘱咐,去挑了一方上好的藤枕,放在行囊之中。

晚间,胡师兄见程礼玩儿得开心,索性在客栈里要了些酒,给师弟开了荤。酒过三巡,程礼还未如何,这胡师兄已面色发红,话多了起来:“师弟,你知道吗,咱们门里这些师兄弟们,那都是师傅收养的孤儿,只有你……只有你……所以师傅才对你另眼看待……”

程礼没由来地一个激灵,忙追问道:“那我是从何而来的呢?”

胡师兄摆了摆手说:“你是师傅的师弟送来的,家人在哪儿我也不知道,那年他们俩神神秘秘地谈了很久。不过那时候你才满周岁,自然是不记得的。”

程礼道:“师弟?就是师傅要送藤枕的那位孙师弟吗?”

胡师兄道:“想必是。没听师傅提过其他的什么师弟。不过他们俩也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为何突然要送礼去。”

程礼嘴上不说,心里却盘算开来,鹿门虽然待他如亲人,可说到底,他也是父母所生,这血浓于水,自己因何会被交到鹿门了呢?这其中关节,师傅的这位师弟一定知道——不是他把自己带到鹿门的吗?

一念至此,程礼打定主意,必得探出自己身世。于是不动声色地与胡师兄套话,不多时就已将师傅那位师弟的情况摸了个清楚。

次日,胡师兄宿醉醒来,只见程礼连人带包袱都不见了,就连那藤枕,也已不翼而飞,只留一封告罪信,说自己去寻父母之下落,有果必归。

却说程礼离了胡师兄,直奔阳狐乡,进村就打听神算子孙先生的处所。乡里的人大概都以为是慕名而来的问卦者,热心地帮他指了路。

程礼到了孙先生家,先言自己是罗志春的弟子,奉命将一方藤枕献上。孙先生眯着眼睛打量着程礼,并不多言,只是淡淡道:“十余年不见,不想师兄竟还记得我的八十寿辰。”

程礼咬了咬牙,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问了出来:“先生可还记得,十七年前,是您将我带到师傅那里。我今日前来,一为送寿礼,二来就是向您打听下,我的父母……可还在世?”

孙先生喝了口茶,缓缓道:“定数。该来的,总是避不了啊……” 于是便一五一十地旧日之事,说与他听。

程老爷没想到,到老了还能见着自己的儿子。这日正是十五月圆之日,一家人欢天喜地,大摆宴席。程礼不知自己是妾室所处,只一味称程老爷夫妇为爹娘,恨不能一日里将孝道进足。他自幼以为自己是孤儿,虽师傅待他如子,同门待他如兄弟,可终究比不得骨肉亲情。程老爷失去爱子多年,常自后悔不该罔信卦卜之言,导致父子生离。今者喜从天降,看儿子长得高大壮实,举止不凡,如何不爱?

入夜,程家上下皆在一片欢喜之中睡去。唯有一年迈的老妈子轻轻叩响程礼的房门。

次日,程家大丧,程夫人夜间为人所刺,身首异处。方才归来的程大少爷也不知所踪。

郊外乱坟岗,程礼跪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坟茔前,上香叩拜:“娘,您的仇我已报了,可惜血脉相连,我不能弑父,请您见谅。”复叩首,接着道,“多亏您的姨妈告诉我实情,否则此时我还在认贼作母。您十月怀胎生了我,又怎会克我?却如何只因您是金命,他们就要如此待您?多半那贼婆还有其他肮脏心思。如此不仁不义之家,我也不屑为其子。如今背了人命,今日拜别,儿子就回鹿门去了,只怕永世不能再下山了。”

程礼自在坟前长跪不起,殊不见远处一位白须老者默默相望,黯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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