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奇谭】是魔宙的历史非虚构栏目
讲述近代中国的真实故事,或奇趣话题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很多人中学时学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这是篇很有意思的小说。
就算你课本上没有,也可能在其他书里见到过。
我读中学时,很喜欢《阿Q正传》,反反复复读了好多遍,记住了这个人物。
因为他太好玩了,很滑稽,有时叫人想揍他,有时又有些可怜。
鲁迅先生最早写这小说,是在《晨报》副刊连载,发表在“开心话”栏目上。
他说,因为是“开心话”,所以故意写得滑稽点。这一滑稽,让好多代中国人都记住了这个阿Q。
这是因为,阿Q身上有一些当时中国人性格的表现,非常典型。比如明明自己很屈辱难堪,却依然嬉皮笑脸,觉得自有道理。
所谓“阿Q精神”或“精神胜利法”,就是这么来的,你可能听过。
当时,甚至有传闻说,不少人看完这小说,以为这是在写自己,气得不得了。
整个民国时期,阿Q都很流行,成了一个经典IP,不但总有人讨论,还有人写同人故事,也有人画他。
1930年代,著名漫画家丰子恺画过一回《阿Q正传》的故事。
丰子恺画的阿Q被赵太爷骂。这个场景很著名。
到了1940年代,著名漫画家丁聪觉得丰子恺画得不像他心中的阿Q,就自己画了一套。
这是丁聪画的阿Q被赵太爷骂。
两人画风差别很大,我更喜欢丁聪画的。因为他的阿Q有不满,还有点癫狂和不屑,而丰子恺的阿Q眼神里只有怂,不够复杂。
说阿Q代表当时中国人性格,是鲁迅先生的批判。我赞同这种批判,但不赞同以偏概全。
因为,“中国人”的气质是在变动的。
我和助手看了不少民国历史的资料,越来越发现,民国社会是复杂多元的,很难简单概括。
晚清到民国社会变动剧烈,加上地域差异,经济文化发达程度不同,人的生存处境就不同,表现的形象就差异很大。
比如1930年代,有高度发达的城市,也有极度贫困的农村,有歌舞升平,也有战火连天,有新潮思想,也有封建糟粕。
有人忧国忧民,有人卖国求荣,有人忙着减肥,有人饿死没粮。
总之,太复杂——面对混搭的世界,人们简直不知所措,更看不清自己的形象。
要想了解更多,唯有多看点书,多看点魔宙。
今晚的「北洋奇谭」,介绍一本民国时期的畅销漫画杂志,叫《时代漫画》。
这本杂志在1930年代的上海发行,刊登了很多名家的作品,包括上面提到的丰子恺和丁聪。
可以说,当时是中国漫画的黄金年代。
这些漫画不但有趣,还很震撼——也有一些不得不打码。
更重要的是,它们能让你更了解民国社会的更多侧面。据说当时的读者,也从这本杂志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你能从中看到些什么,看完之后可以留言聊聊。
本文的作者是魔宙主笔「土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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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月,一些上海人在杂志上看到一幅漫画,名叫《标准中国人》。
说它是漫画,它看上去又像一张拼图,这在当时算是种前卫风格。
1936年1月《时代漫画》,《标准中国人》。
这幅画已经有80多年历史,采用了在中国美术史上不多见的摄影拼贴方法,非常时髦。
放到今天看,视觉震撼力依然强烈。
同样令人震撼的,是它所表达的观念。让我们来看看这位民国时期的中国人:
他左手拿着关公大刀,左脚蹬着传统皂靴;右胳臂夹了个裸体美女,右脚踏了只西式皮鞋。
他脑袋上顶了个西式礼帽,帽子上隐隐能看见一张法币钞票。
他后背背了个大箩筐,里面装着《四书》,装着写了代表传宗接代、子孙满堂的“五世其昌”古塔,以及欢乐的子孙们。
他的下身,穿着报纸做的褂子,一张上的新闻,是前线战士卫国流血;
另一张,是说到舞厅搂抱舞女的舞客们,因为要支持战争,必须要在买舞票时多交缴纳一点名为“航空捐”的税款。
他的头顶,战机正在抛下炸弹。背后,无数枪口炮口正在射出子弹与炮弹。
他脖子上,挂着看向远方的望远镜,他的嘴巴,被胶带贴上了一个大×。
这人该有多分裂!
一边接受西方新事物的冲击,另一边传统的东西又舍不得放弃。
战争临头、炮声隆隆,却仍不愿意离开金钱和情欲横流的温柔乡。
这幅画表达的,就是1930年代国民党统治下,人们面临的“标准”尴尬处境。
刊登这幅作品的,是当时上海流行的杂志《时代漫画》。
在翻完了全部39期之后,我发现这幅《标准中国人》里所包含的元素与观点,在这本杂志中反复表达——这就是当时社会最直接、最真实的反映。
1930年代,正是中国漫画的黄金时期,上海出现了大量漫画刊物。
上海各大漫画杂志封面。
《时代漫画》在其中脱颖而出,有历史学家说它是“中国新兴漫画的纪念碑与漫画艺术的基石”。按今天的说法,它算是“国漫之光”。
它也是当时的漫画刊物中,发行时间最长的:从1934年创刊,到1937年因为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被迫停刊。
作为著名漫画平台,这本杂志提携了大批日后闻名遐迩的漫画家。
比如《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
1948年大公报《三毛流浪记》。
比如以政治讽刺画闻名的丁聪。
丁聪1984年漫画,领导您的衣服脏了。
再比如,近年来依然很火的丰子恺。
1935年9月号《时代漫画》,丰子恺的漫画作品,主题是地球有病。
民国漫画刚兴起的时候,很多人觉得漫画就是一种消遣,供人逗乐的。当时的《新上海漫画》、《滑稽画报》等等杂志都是这种类型。
但《时代漫画》发现了漫画的另外一个价值:用讽刺的力量,表达社会意见。
1936年1月,《时代漫画》登了一则征稿启事,编辑为当时的每个栏目都写了一个很搞笑的简介。
比如专门以犀利讽刺针砭时弊的“时漫春秋”栏目:
专载讽刺入骨的简短文字,哭笑皆非的漫画,是个开倒车的时代记录,和如此社会的纲鉴。
还有专门讽刺政客、明星等名人的“千秋堂”栏目:
可以把你所爱戴的人物,如贪官污吏,乌龟走狗等的传记、轶事、似颜画,或想象的尊容积登此栏。志士仁人,英雄豪杰等则没有登千秋堂的资格,请特别注意。
基本上,这则征稿启事就是《时代漫画》的一个“讽刺宣言”。
《时代漫画》到底如何讽刺了当时的中国社会?
色情男女
失眠,是现代都市人的流行病。1930年代的上海也一样。
1934年1月创刊号,《时代漫画》上登载了一幅名为《失眠症》的漫画。
1934年1月,创刊号,漫画《失眠症》。
画面中间,一个男人因为睡不着觉而抓耳挠腮。他身后作为背景的,是一大堆剪报:
有女明星桃色新闻,美女跳舞的舞厅广告,还有只穿内衣的女模特代言的妇女药品广告。
一个单身汉,整天面对媒体上这些“香艳”的画面刺激,难免睡不着。
实际上,这个漫画讽刺了当时报纸“用色情赚流量”的风气。
晚清中国门户大开,西方崇尚自由的思想不断涌入,女性解放是重要话题之一。
太平天国时期就有“放足运动”,抵制女性缠小脚。到了1910年代,媒体又开始讨论抵制女性缠胸,解放乳房。
这场运动1927年达到高潮,武汉甚至出现了裸体游行的女子,提倡“天乳运动”。
大大小小的报刊媒体,紧跟热点,用各种方式广泛传播女性身体形象。它们的初衷,可能确实是为了表现“新女性”之美。
比如《时代漫画》中对女性有优美的表达,漫画家会描绘都市摩登女性的时尚。
她们的发型、服饰、妆容、仪态和旧社会都有天壤之别,身上带着新时代和新世界的风气。
在那个时候,时尚代表自由。
原本,这些形象是为了鼓励更多女性,走出旧道德约束,跟随自由风潮。但泛滥的女性身体描述,很快吸引了大量读者,特别是男性读者的目光。
从中嗅到商机的“黄色媒体人”就出现了,他们为了挣钱而大量刊登色情内容,市面上“黄色报刊”层出不穷。
《时代漫画》在1935年12月号登载了一幅漫画《都市里的色情商人》,就是在讽刺这种现象。
一个穿着暴露旗袍的女人双手被固定在木板上,一条腿高高抬起,被锁链固定。
两个魔鬼一样的男人,一个盯着乳房进行素描,另一个举着照相机对着腿部拍照。
《时代漫画》1935年12月号,《都市里的色情商人》,蔡若虹。
就像法国著名哲学家波德里亚说的:“身体被出售着。美丽被出售着。色情被出售着。”
有意思的是,尽管《时代漫画》里有大量讽刺旧道德、倡导女性解放的漫画,但创刊初期,他们自己也刊登了大量带有色情意味的漫画。
甚至封面或封底就是裸女。
《时代漫画》第3期,鲁少飞绘画的封底。
依现在的观念看,这种情况有点分裂:一边要提倡女性解放,一边又使劲展示女性身体挣流量。
你到底是解放女性还是贬低女性?
这种分裂,就是当时社会观念混乱的表现。
女性解放的思潮进入中国,一些知识阶层迅速接纳,加上报刊宣扬,成了“时髦”。
但实际上,大部分人脑子里还是传统旧道德。身体解放了,欲望也解放了,但内心却仍是男权至上。
不少人以为,放胆展示女性身体就是解放,却没想到这种解放,变成了男性的“色情”消费。
消费的人多了,就渐渐成了市场潮流。
当时漫画杂志很多,竞争非常激烈。想要生存,就要想尽办法吸引读者。
大众读者的审美品位不高,要吸引他们,色情内容最方便。《时代漫画》为了卖得好,也紧跟潮流。
因为表现色情,早期的《时代漫画》曾被不少人批评。
漫画家黄茅就说:
这种情形是当时社会的一种病态,也看到当时青年作者没有确定的人生观,在徘徊与矛盾之间摸不着一个正确的方向。
我觉得,这种批评并不完全公平。
首先,这是打破禁忌的一种繁荣现象,虽然混乱,但也自由,创作者没有什么束缚或压力,于是就会创作一些无伤大雅的带“色”幽默。
创刊号,漫画大师张乐平的《这一急非同小可!》
1934年8月号,编辑将一组漫画组成了一个小专题页面“视线角度”,其中有讽刺咖啡店利用女性、甚至处女来揽客的,还有两幅是用男性视线看向女性特殊部位来搞笑的作品。
其次,有一些被批判为“色情”的内容,实际上是很严肃的艺术创作。
比如《时代漫画》有一个《金瓶梅》的连载。
每一期,漫画家曹涵美都选取这部小说的一段情节,然后配上一幅精美的线描图。
整体版式,是仿照古书插画来创作的,这些连载最后以连环画册形式出版,人们纷纷抢购收藏,有文章评价它“贵比金价”。
《时代漫画》,《金瓶梅》连载,曹涵美。
最重要的是,《时代漫画》敢于直接揭露这种观念混乱的现实状况。
下面这幅作品,展现的一个艺术画展。能办这样的画展,说明是合法的,是有观众的。
1934年9月号,《当新生活稽查员走进X展》,张白鹭。
一个男人进来看画,画上的女子不是盖了被子,就是穿上了裤衩。因为,这男人是“新生活稽查员”。
新生活运动,是国民政府1934年推行的公民教育运动,其中有一点就是要改善社会风气——不穿衣服,可能会被稽查员抓走!
早在《时代漫画》还没创刊时,上海就发生过批判“不穿衣服”的大新闻。
1914年,画家刘海粟在上海美专使用人体模特写生,遭人痛骂,还给告上了法庭。
又想开放,又怕开放——整个民国时期,中国人都在反复纠结这个问题。
除了对色情男女的讽刺,《时代漫画》的漫画家也很关注底层女性的生存状况。
1937年2月《时代漫画》的封底,登载了一幅《成都花街的特写》,描绘了当时底层妓女的凄惨状态。
1937年2月号封底,成都花街。
从画家附的文字里,我们能看到具体情况:
“花街”位于民国成都新东门一角,有“神女”八百。她们的服务对象是“下层阶级”。
服务场所条件普遍简陋,嫖资很低,最多也就三元钱,老鸨抽走三分之二,妓女真正能拿到手里的,最多也就一块钱——相当于现在50块钱左右。
即使是在正经职业中,女性身体也成为可以拿来做交换的代价,以谋求生计。
鲁少飞漫画,画面下方文字为:“先生……我就是来应考女职员的。”
尽管漫画对女性身体的描绘,很容易带有色情意味。
但漫画通常不是单纯地表现“性”,而是很尖锐地对人们难以抑制的欲望进行讽刺。
1934年5月号,《唯心的嗅觉》,陶谋基。
《时代漫画》记录的是时代,最终改变杂志创作思路的,是越来越紧张的战争局势。
民族存亡问题已经摆在了所有人面前。漫画家也逃避不了现实,他们不愿再用大量庸俗娱乐来面对读者了。
他们要把自己手里的画笔和脑中的幽默,变成讽刺的武器。
丑陋众生
当《时代漫画》的讽刺枪口对准了芸芸众生:不管你是总统,还是混迹于街头的瘪三,统统会被无差别讽刺。
因为当时国民政府统治腐败,日军又在家门口虎视眈眈,国内外形势越来越紧张。
漫画家们很想为国家找到出路,对这个社会发表自己的见解了。
在《时代漫画》创刊号最后一页的“编后补白”中,主编鲁少飞写道:
目下四围环境紧张时代,个人如此,国家世界亦如此。永远如此吗?我就不知道。但感觉不停,因此什么都想解决,越不能解决越会想应有解决。所以,需要努力!就是我们的态度。责任也只有如此。
创刊号“编者补白”。
怎么努力呢?杂志主编鲁少飞是带头的践行者,为此还触怒了官方。
1936年2月号的封面刊登了他的彩色漫画《晏子乎?》,这是一则新闻漫画。
1936 年 2 月号封面,鲁少飞彩色漫画《晏子乎?》
画面上的矮个儿、笑眯眯的中国人,是当时的外交部长许世英,其人矮小,绰号“矮子”,而他面对的是一个高大的日本武士。
当时,蒋介石搞“攘外必先安内”的外交妥协政策,对日外交软弱,这幅漫画讽刺的就是这种嘴脸。
这期杂志出刊之后,日本驻华使节十分生气,认为这是在丑化日本形象。
国民党当局接下来做的事情,和这幅漫画上画的一模一样:对强大势力唯唯诺诺。
国民党上海市社会局把鲁少飞扣上“危害民国”的罪名,多次传讯他,甚至威胁要把他关起来。
最后,当局认为《时代漫画》犯了“污蔑政府”、“妨碍邦交”等罪名,勒令停刊并罚款。
《时代漫画》因此停刊三个月。
三个月后复刊,编辑又选了一幅《开禁图》当封面,来调侃杂志被封的事件。
城门的门神被封了嘴,而举着一个药膏旗的鼠辈们纷纷走进城里。
这暗示的是:真正愿意保护国家的人被封杀,反而对打算毁掉国家的坏人打开门户。
1936年6月,《时代漫画》封面。
尽管随时可能被封刊,但漫画家们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讽刺与批判。
1934年11期,杂志发表了一幅讽刺漫画《阔人头部的修理》,看上去非常惊悚:
画面上一群小人正在建造一个巨型人头。这个光头人青面獠牙,眼珠有两种颜色。
有的小人正在耳朵上钉钉子。还有小人在往嘴里倒蜜糖。右下角有一个小人正在张着嘴喝从罐子里滴落的蜂蜜。
阔人头部。下方文字:造法须知:面宜青易于诈病。顶宜滑易于进退。两眼宜分二色易于看不同的人。耳宜闭易于推诿。牙宜尖舌宜蜜便于开河。不料更有不肖小人,从中并可渔利,乃出阔人意料所不及。
作者要讽刺的,是富豪或有权阶级“混世”的方法:精明、油滑、口蜜腹剑。
而有一些小人物,则附庸在这些“阔人”周围,企图偷窃到一些利益。
类似的“阔人”,还有一些更可怕的面孔。
1937年4月号,《时代漫画》的一个彩页上刊登了一组“四大皆空图”。
漫画家张文元故意把不同身份的阔人画成神仙或佛的样子。
比如把资本家画成民间财神刘海的样子,双手舞着铜钱,脚下踩着已经要成骷髅的苦命人。
1937 年 4 月号,《时代漫画》张文元“四大皆空图”。
除了这样以观念进行讽刺的漫画,《时代漫画》也描绘小人物生活,讽刺那些“平凡的恶”。
其中最著名的形象,要算漫画大师张乐平的三毛了。
1935年11月的《时代漫画》上登了一则《三毛募捐一日记》。
三毛为了给灾区募捐,背了个“救灾”小旗子,拿着个小包袱上街请人捐钱,有钱人或是装作没钱,或是拒绝了他。
最后三毛靠模仿乞丐要饭,讨到一口袋钱,却被一个奸人跟在后面拿剪子剪漏了口袋,把钱都偷走了。
1935 年 11 月的《时代漫画》张乐平《三毛募捐一日记》。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三毛火起来之前,上海其实还有一个系列漫画叫《王先生》。
从1926年底到1937年5月,这个系列漫画在不同报刊持续连载了十年,成了一个大IP,在民国时期就被拍成了系列电影。
甚至到了90年代,人们还没忘记这位老先生,拍成了电视剧《王先生和小陈》。还请来上海著名喜剧演员严顺开演王先生。
严顺开主演的《王先生和小陈》。严顺开还曾主演过电影《阿Q正传》等著名作品。
《王先生》的作者叫叶浅予,也是民国漫画大师。
和三毛一样,王先生也是从民国底层苦难生活里打造出来的著名形象。
他的造型是个瘦老头,嘴巴上留着两撇老鼠胡子,常年穿着件长衫,套着背心。
脑袋上带着拿破仑帽,脚上穿着皮鞋。
只不过,三毛是个善良而笨拙的孩子,王先生却是一肚子坏水。
当时评论家形容他:狐假虎威,罹强凌弱,拍马吹牛,投机捣乱,欺骗敲诈。
我们来看1935年1月《时代漫画》刊登的一则王先生漫画。
王先生到街上找了一堆不同年龄的乞丐,对每个人说:“有饭吃、有衣裳穿,跟我走吧。”
然后他又在路边捡了一个弃婴。
王先生给每个人都买了新衣服,然后拉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合照。
看到这里我们还一头雾水:他这是要干什么呢?
最后一张画揭晓谜底。
这是一张仿造的《申报》广告。
原来,王先生开发了一种药丸“种子金丹”,吃下去就会生男孩。
这种骗人的不孕不育药品,怎么证明疗效呢?
广告里赫然摆着那张王先生拉着乞丐一起拍的照片,并注明:“有本主人合家欢照为证。”
对白从左到右、自上而下,依次是:
① 王先生对乞丐甲:先拿一只洋去,还有饭吃,新衣裳穿,跟我走吧。
② 王先生对乞丐乙:哙!有饭吃,有衣裳穿,你跟我走吧。
③ 王先生对乞丐丁:吃饭穿新衣裳,还有钱拿,跟我走吧。
⑤王先生在孤儿院前:巧极啦!我正需要一个刚出世的婴孩。
⑥王先生对衣服店老板:老板,每人买一件新衣裳,一切由我赊账。
⑦摄影师对王先生等:不要动,大家带一点笑容,要拍啦!
⑧(模仿申报广告)
左侧:注意,常服种子金丹者,每孕必男。
上侧:有本主人合家欢照相为证
右侧:种子金丹,家传秘方,百发百中。
下侧:王氏药室秘制。
这种骗人手段,是不是看起来很眼熟?这方法在今天的很多药品电视广告上还在用。
《王先生》还画出了民国上海十里洋场众生相。
当时政府用“烟民执照”来禁鸦片的荒唐政策,社会上的因失业而自杀的社会话题,他都描绘过。
1935年2月刊登的王先生自杀漫画。对白从左到右、自上而下,依次是:
①王先生:只要有一只车轮,碾过我这早已死了灵魂的躯壳,我便脱离了这污浊的世界。
②警察:妈特皮!躺在马路上,你想害人吗?
③劫匪 :猪猡!有钱拿出来!没有钱剥衣裳!你要命吗?
④劫匪 :哈哈!慢点走吧,我是假手枪呵!
实际上,画家讽刺的除了人性,还有造就这种人性恶的都市温床。
在当时的《上海漫画》上,叶浅予曾撰文定义过王先生所生活的上海:
《王先生》的背景,是我们这个被人颂扬同时被人诅咒的上海……人家告诉我,城内是一切阴谋的发源地,是罪犯和危险的渊薮;是粗暴残酷的劳动街。它被看作是一切阴谋据地,完全是一种杀人地带,好像但丁的地狱篇所说的那种地方。
王先生的这种“地狱”,是都市人之间罪恶的关系造成的。
但是在1930年代战争铁蹄的践踏之下,在上海之外的广阔国土上,还有着更可怕的地狱。
水深火热
1935年12月的《时代漫画》上,刊登了一幅足球漫画,名叫《东亚国际球战中华队员入选蠡测》。
乍一看画里球员的脸,还挺眼熟。
《东亚国际球战中华队员入选蠡测》按照球员编号,这些球员分别是:1号宋哲元,2号阎锡山,3号蒋中正,4号冯玉祥,5号韩复榘,6号李宗仁,7号何应钦,8号蒋光,9号蔡廷锴,10号张学良,11号陈济棠。
仔细辨别,嚯,不是大将军,就是大军阀。
漫画下面的文字说明,把这帮军界大佬好好黑了一把,讽刺他们曾经搞军阀混战搞得民不聊生。
我国球员人才辈出,球场能手何止恒河沙数,不过以前大都是国内球队的友谊联系,胜的固不足以言勇,败的也不能说是耻辱。现在呢,由自己练习进而到国际比赛了。
他们脚底下的球上,写着“1936”。
原来,这帮民国球员,就要应对下一年日渐紧张的国际战争局势了。
就在这幅漫画刊登的同一个月,日军在河北省东北部成立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
又是侵略者的一个傀儡政权。
为了向读者介绍那里的情况,在日军蚕食冀东地区的过程中,《时代漫画》不断刊登讽刺侵略者的漫画。
比如署名田无灾的漫画家创作的《冀东鳞爪》,描绘了两个日本人,站在一间名为“南田洋行”的房子前面,对着地上冻死的中国灾民大哭,看似心怀慈悲心。
《冀东鳞爪》,田无灾。
再看漫画家的文字注解——
异地来的陌生客说道:“真想不到你们和他们亲善到冻死几个白面鬼,他们便要这样痛心的程度了!”
冀东人说道:“不对!他们哭的是:因为冻死了白面鬼,自己的营业便要萧条了!”
冻死的人命不值钱,能被利用的活人才有价值。
战争阴影远不止于此。
到了1936年11月,“绥远抗战”战事激烈开展,发生在民国绥远省东一带。
是抗日战争初期的主要战斗之一。
交战一方是傅作义领导的国军,另一方是蒙古军——他们的背后支持者是日军。
为了介绍这场战事,1936年11月末出版的《时代漫画》推出了“绥蒙风云漫画专号”,漫画家创作了各种风格的漫画和摄影作品。
比如汪子美的《眼睛吃的冰激凌?》。
眼睛吃冰激凌这个说法,本来是讽刺男人在街上喜欢看穿着暴露的女性,又或者是喜欢看报纸杂志上刊登的穿着暴露的女明星照片。
而漫画中每个场景下面的小标题也都充满反讽意味。
“狐步舞”、“开香槟”,都是娱乐报刊报道舞厅跳舞时的欢乐场面常用的,画面上却是军人近身肉搏时的恐惧表情,这种反差让战争残酷一览无遗。
1936年11月末,《时代漫画·绥蒙风云专号》,汪子美的《眼睛吃的冰激凌?》。
除了战争,当时中国老百姓还要面对另一件恐怖的事情:天灾。
193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接连爆发灾荒,和战争一起,把靠天吃饭的农民推向死亡边缘。
《时代漫画》在展现灾民苦难上从来都是不遗余力。
1937年,四川和河南都发生大旱,继而发生饥荒。
1937年6月,《时代漫画》中间跨页,登了一幅漫画家胡考的《大旱望云霓图》。
1937 年 6 月《时代漫画》中间跨页,漫画家胡考的《大旱望云霓图》。
厚重的炭笔线条涂抹的天空,体现出极度的干渴。
那些逃荒灾民的面孔,写满了恐惧、无奈、悲伤。
画面中的唯一一滴水,是孩子的泪。
还有一些漫画,像新闻报道一样对灾情进行白描。
比如1937年4月,漫画家梁正宇从成都寄来了一幅《四川近来的灾状及求雨种种》。
1937 年 4 月《时代漫画》, 梁正宇《四川近来的灾状及求雨种种》。
看了这幅漫画所配的文字,我们能了解到当时的惨状。
四川五分之四的面积都发生旱灾,灾民总数有三千多万,光是“剑阁一县,平均每天死一百人”。
旱灾导致饥荒,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然后就开始吃观音土,至出现了吃死尸的情况。
为了求雨,人们什么方法都用上了。
有迷信的:设坛念经、舞水龙。也有科学的:用催雨炮人工降雨。
在灾荒时期,民国官员的嘴脸是够可憎的。
在1935年7月的《时代杂志》上,有一幅《三人行》。
当年入夏,长江、黄河流域相继发生旱灾与水灾。
大洪水淹了几个省,民国政府抵挡不了,灾区请求赈灾,灾民得到的回应通常是“国家正值危难”、“国家无钱”、“财政困难”。
当时湖北统计全省救济费需要1800万元,但到7月底,所有赈灾款只有赈灾官员视察时带来的4万多元。
画家为了讽刺政府救灾无力,只会做视察与救济的表面工夫,就画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和代表水灾旱灾的骷髅架手拉手,走了一路。
鲁少飞漫画《三人行》。漫画下方的文字是:骷髅对中间的视察救济官员:先生!你很热心地跟我们跑了这些路,我们正不忍与你分别哩!
1936年第8期《时代漫画》上的一篇《人与狗相食》,用两个相反的画面,把战争和灾荒在一起表现。
上方的画面是面临灾荒的土地,人没有东西吃,只能把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吃掉。
这里是人吃狗。
下方的画面,是打完仗的战场,一片混乱,残破武器旁是死去士兵的骷髅。一只狗正在啃食人骨。
这里是狗吃人。
1936 年第 8 期《时代漫画》,《人与狗相食》。
我们常说,那时候的中国人是在水深火热之中,但细节总是很模糊。
什么是水深火热?
这幅漫画就是。
▽
《时代漫画》里民国时代的三个侧面,到这里就介绍完了。
看完全部《时代漫画》,我感到,不管是从艺术上来说,还是从讽刺与幽默的力度来说,当时中国的漫画作品都达到了一个巅峰。
之后再也没能超越。
最让人记忆深刻的,还是那种对社会的批判力量。
大画家黄永玉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看《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
《上海漫画》1928年创刊,一直出版到1930年。它的主创和《时代漫画》是同一群人,实际上是“时漫”的延续。
黄永玉曾写文章提到这两份杂志对他的影响:“既是让我们认识世界的恩物,又是我们有可能掌握的批判世界的武器。”
这也是“时漫”人的初心。
创刊号的封面上,我们能看到一个抽象几何漫画作品,这幅画是漫画大师张光宇(就是画《大闹天宫》的大师)创作的。
画面的形象是一个举着矛和盾的骑士,好像时刻准备战斗。
组成骑士的,就是一些普通的文具。
钢笔、铅笔头、笔、墨水瓶、橡皮、三角尺、直尺、纸。
在代表胸膛的墨水瓶上,印着一颗红心。这个标志,后来就成为《时代漫画》的LOGO。
1934年1月,《时代漫画》创刊号封面。
关于这幅画,在创刊号编者补白里,主编鲁少飞写道——这一期封面的图案,以后用作我们的标识,表明“威武不屈”的意思。
尽管他知道,在当时的民国政府的腐败统治和对媒体的高压政策之下,想要一直“威武不屈”,非常艰难。
但他们不愿放弃用漫画来自由表达。
正如《时代漫画》一位编辑在文章里说的:
会心的一笑比流血的革命更巧妙,铅笔一支比宝剑一口更锋利。
我认为,这个拿着匕首与投枪的堂吉诃德式的LOGO,就是这个意思。
堂吉诃德,是17世纪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创作的人物。他看骑士小说走火入魔,认为自己是最后的骑士,四处行侠仗义,却找不到对手,只能把风车当做妖怪。作者用他讽刺了当时道德沦丧,重利忘义的社会。图为讽刺漫画家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创作的堂吉诃德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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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漫画》调侃一切的姿态,令人佩服。
这种姿态,有一点看透世事的超脱,也是一种反抗现实的勇气。什么样的世界,就会得到世人什么样的反馈。
现实无力改变,却可以用笔解剖,虽然无“实用”之处,但其记录时代的价值永存,就像给历史戳了印章,抹不去的。
堂吉诃德似乎迂腐可笑,但他精神里那个幻想世界也是谁都抹不去的。在这个世界里,他行侠仗义,追逐自己认定的正义和理想,哪怕最后是空梦一场,也无妨。
每个时代都有《时代漫画》这样的记录者存在,这些记录可能荒诞不经、离奇古怪,但都留下了时代的侧影,是直面现实的一种方式。
有时候想想,很多写故事、讲段子的人,也都是堂吉诃德。
参考资料
1.《时代漫画》影印版,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世界从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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