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
我还记得就在重逢的那一年,是在夏天,我去了南方——夜晚11点钟,我和A上了火车前往南方。午夜,车厢里拥挤得可怕,这又一次让我感到了信仰的幻灭,尽管我们惬意地躺在卧铺上。黑暗如黑花一般在窗前飞舞。前面车厢里传来优美的音乐,我感到音乐里有一股新生活的热流,这使我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新春的梦境中回旋。黎明时分,列车穿过层峦叠嶂,进入一片开阔地带,随后我们就看见长长的站台两旁一幅幅广告招牌。晚上6点到达江州。
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灵秀山风景区。世界虽大,但也很小:在山脚下,我们竟遇到了几个中学同学。我对他们嘻嘻哈哈争购一些纪念品十分反感。为什么我要以一种厌恶的眼光面对这一片美景呢?我对别人欣赏湖光山色的兴致予以嘲笑。我粗鲁地反驳别人的看法,总说这里的风景糟糕透顶,徒有虚名。为什么我要把自己搞得令人扫兴,然后一走了之呢?我在山泉池旁看见自己一付奇怪的面孔:噘着的嘴,好象永远与什么人赌气似的。瞧我那个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个世界上任何奇美的东西也不会使我感到惊讶一般。到自然风景区来原是希望获得某种东西舒散一下心中的愁郁,可是我的心太固执于尘世了,自然的美景不能感动我,我从中也得不到任何快乐,甚至连消遣的味儿也尝不到。
下午,我们乘车从傍山塔到温泉岩。我独自去了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在那儿,我看见了大自然的绝美风姿。我不欣赏灵秀山的风景乃是这里到处都有人的缘故。我喜欢人力还未开拓的景色,然而我还是很快就离开那一角,因为我感到我的欣喜是孤寂的。
回到温泉宾馆,我在大厅里看见了一位年轻女子,她坐在大厅内的椅子上,侧影如此酷似我从前的恋人。周围静悄悄,我从远处默然偷窥着她,她端庄娴静地站起来离开了大厅,我竞尾随她将近半小时。她在这山脚下的风景地四处转悠,就一个人。我不敢靠近仔细辨认,既害怕不是她而感到失望,又害怕是她而被她认出。我内心充满忧郁,觉得自己象个傻瓜。自从我和初恋情人分手之后,我发现从前能够令我感到些微快乐的事情再也不能使我感到一丝乐趣了,难道正是这种深埋的恨事竟象这山间的浮云笼罩心头,使我无心观赏灵秀山的风景?
继续旅行。凌晨四点多钟,我们在一个小站下车。在这里我们将转乘从上京直达夏城的快车。我们走下小坡道,转弯走进一家还没有开张的酒店。我看见酒店卖的全是海产品,于是一种异域的情调便在我周围弥漫开来……就在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五天前火车在拂晓时穿过层峦叠嶂时的壮丽情景。几天来,我的心情一直在不断变化着。我多希望能够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太平盛世啊,如果我有这种感觉,那么我就会把这个世界看成是一个美学现象,如此,人生即鉴赏,我从而就逃开了这尘世的罗网,远离了罪恶。但是世界崩溃了,满眼的都是废墟。我看不见美,我不能象波特莱尔那样,竟能在恶中看见美的花容。我只想以自己的意志来支配历史的进程——这是怎样一种狂妄啊!虽然这是不可能的,而我又不愿退而求其次,那我就只好郁闷不快乐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白痴,我只知道自己没有白痴那种无忧的欢快。我的恋人说我生活在云雾中的高台顶端,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而又拼命地盲目乱撞——我记得上大学时读过法国十九世纪那位女才子说过的话: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又拼命行动的人,其悲剧性特别浓。我已感到自己被一种悲剧性激情支配了。我渴望行动却不能专注在任何行动上,因为我丧失了具体的目标……我不能在任何事情上获得快乐和成果,我总是带着一副愁闷的神情望着人群和街景,我内心的忧虑和焦躁随着人群的稠密和原野的荒凉而愈益强烈。一种无根的飘忽感在旅途中一直攫着我的心。我应该写旅行日记,因为“写”其实就是把人生中最真切的东西固定下来。
重上列车之后,我差一点和几个昌州人发生殴斗。我心情郁闷,完全不在乎,倒很想尝尝南方的铁窗风味;可是A阻止了我,而对手也让步了。以后的旅行中,我们一直很平安。在夏城,我们住在一个相对清静、舒适而又便宜的旅馆里。
路是行人走出来的,如果没有行人,路就不会开辟出来。以前行人稀少,所以道路交通不发达。而今漂泊远游、出差旅行已经普遍,道路交通虽发达但仍壅塞不堪,对此我无限感慨:“人口如此众多,行人如此众多,我们为蝇头小利而奔波钻营,我们的梦想何其可怜、卑微!”然而他们才是真正在活着的人,在逐步改变社会的人,而我呢?无论我走到哪儿,我看到的都是贫穷、落后与废墟,任何东西都是过渡性的复制性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唤起我的强烈持久的热情?
的确,我是听凭外在偶然事件的驱使而去旅行的。我参观一些古迹,仅凭视野中的情景而泛泛空想。那些古代的业绩已经湮灭,对后人并无深远的影响,仅仅把他们活动的痕迹留了下来,比如一些古墓、纪念碑什么的:它们还不及展示在眼前的青青芳草,这些芳草绿汪汪一片,直到天际,给人一种神秘苍凉而充满生机的感觉——我从过去那儿得不到启示。
真的,我从旅行中既得不到快乐,更得不到教益,特别是在一个匮乏而没有人文个性的国度里,你无需旅行,因为到处都是大同小异,都是贫穷、落后和废墟。况且一头羊哪怕周游了世界,它见到的无非是草。如果一个人没有一颗敏慧的心,那他跟一头羊又有什么区别?而如果他有一颗敏慧的心,他又何必非要到有形的世界中去旅行不可呢?你不必非要到过南方,才算闯过世界,也不必非要飘洋过海才算见过世面。人生的历程本质上是一种心灵历程,一个人尽管没有周游过世界,甚至一辈子只呆在一个小地方,但很可能他的人生历程是最丰富的,比如德国哲学家康德。
是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我们并不需要跑得太远,并不需要向南方,向世界的中心靠拢,而是要向上帝的心脏靠拢。真的,与其说我们渴望居于世界的中心位置,不如说我们渴望生活在上帝的胸怀——而要生活在上帝的胸怀就必须把目光朝向我们头顶的方向,是上方而不是远方,可是上方是一片黑暗——我虽然是当下主流正统文化的反叛者,但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
吃过晚饭,我穿过一个公园。傍晚那公园里开满鲜花的一角只在自己的幻觉中才充满了诗意,而清晨我再次穿过公园时,则对它不屑一顾了。大街上熙熙攘攘,一张张飘忽的面孔上现出迫促的神色。我走在其间,既恼怒又感到深深的羞愧。这奇妙的星球飘荡的应是纯真的声音,可是这些杂乱的城市里却充满了丑陋的建筑和肮脏的人群。怎么会有辽阔而美丽的夏天?
在南方的那几天里,我们在街角处的摊点上品尝小吃,然后又在海上豪华轮船上吃饭。我们已囊中羞涩。可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都能浪迹天涯,我们又何必在乎囊中羞涩呢?在我们这个社会,贫穷是太普遍了,除了极少数的特权阶级以外,我们还看不出明显的贫富之差。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已颇为奢侈与挥霍了。可是在各个商业区和休闲区的闲逛中,我感到了极度的厌倦和空虚。我以自怜的情调待己,以厌倦的姿态待世。我总是把自己与大众分开,总是抱着超人一等的自我优越感扫视着循规蹈矩的芸芸众生,尽管自己不过是一个空怀一腔梦想的愣小子而已。啊,梦想的心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是多么痛苦啊,而这痛苦好像没有来由。我不在乎吃与喝的,也不在乎玩与乐的,在我眼里,所谓的吃喝玩乐乃是猪圈里的吃喝玩乐,是典型的下贱。如果不是那天下午在一家唱片商店里买到一张舒伯特的《小夜曲》,那我就觉得那次旅行一无所获了。
我已远离我的恋人,但只能身离而心不离——我在世界上每一种物质与精神形态中都看见她的倩影。
我在厦门的街道上挥不去她的影子。虽如此我仍然只不过生活在自恋的梦中:我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从未进入她的内心世界——当然我想理解她,但她的沉默不语似乎是永远的。我离开同伴偷偷跑到一家邮局,发了一封信给我那位在远方的沉默的初恋情人;但随后我就后悔了。有较高文化素养的女人又能怎样呢?她们能积极响应一个男人的理智,或者引导我内心的激情吗?有一些普通女子虽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内心却存在着一种强烈的爱的感情,这种爱的强烈感情是我在我情人身上一直渴望而没有得到的。每当我听到别人叙述他们的恋爱故事时,总有一种凄楚的自怜情调在我心中弥漫。
是的,她不够爱我——也许她认为我、S和A都是花心浪荡子,哪知我们都是感情极为专注的人呢!倘若我们真是花心浪荡子,那么我们也许倒容易被我们各自的恋人所爱了。
唉,我只想要一次真正的狂恋,其他的,我倒真的不在乎!可是我灵魂的佳偶,她在哪儿?她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出现了,她就是她——她的灵魂和身体都充满了天真无邪的优雅,眼含着甜美和梦幻的神采。哦,哪怕只享有一次,只一次歇斯底里的爱情,我死也心甘,可是没有,全是幻影,空虚中的空虚。
我没有平安,只有焦虑;没有喜乐,只有痛苦——我惶惶无主啊,怎么可能有平安和喜乐!啊,失道的空虚,失道的痛苦。我有过持续一整天的欢欣吗?我曾强烈地吮吸过一次生命的琼浆吗?我这个不知足的人,我这个总把自己的生活搞得百般痛苦的人,就这样躺在一片死灰色的枯燥和烦恼中,看不见生命激烈的火花,流着阴惨惨的冰冷的泪水……我往前奔啊,我盲目地在大地上奔啊,我奔向哪儿?尽管我的心凶猛强壮,它可以冲出身体而飞翔吗?世上没有一座牢狱能够比得上身体。我们一生都处于这样的境地:幸福可望而不可即,困苦永无尽期。快乐,还存在聊以消遣的快乐吗?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也已枯萎,我的心在忧闷的苦思和狂热的焦躁中遭受戕害……
(那趟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购买枪支,我们买到了吗?)
“我感到自卑”
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突然口里吐出了一句话:“我感到自卑。”我不理解她的话。说真的,在世界面前我非常狂妄,但在她面前我却信心不足。因此我竟然把这句话理解为一种的分手的暗示。可是我的感觉好象并不是这样的。她为什么要说“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高”呢?她为什么要感到恐惧呢?也许她感到我的精神上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特质并同时感到了这种特质中含有某种她所不知但确定无疑的危险因素,也许她感到了一种人在食肉猛兽面前的自卑和恐惧吧。
唉,社会总是通过一个人的家人、他最亲近的人来支配奴役一个人。起初是我的家人,现在是我的爱人的喜怒哀乐在支配着我。
我知道我内心里几乎象疯子一样地爱着她,可是我的外表究竟是怎样,是冷峻,还是莽撞?我们之间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是曾紧紧地相拥着走过夜晚的街道?我们的吻不是非同寻常的热烈吗?女人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谜,我无法理解她们。S说女人是一棵草,如果你不爱她;女人是一个宝,如果你爱她。我不知道他引用谁的话——这就是说,客体的价值是主体赋予的?
人们说:才子佳人,英雄美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只凭自己的优势就能获得爱情?拿破仑获得了约瑟芬的爱情?
“爱里没有惧怕”
我从狱友那里获得一本圣经,经上说:“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这时我便想到她的那封信——“爱情或许就是接近所爱之物所产生的一种绝望的反抗情绪,一种内心的恐怖”——如此看来,她的爱没有完全——想到了这一点,我又一次黯然泪下。
对她的爱情,我不能要求什么。是的,她的爱里有惧怕,而且这就是她的爱:只要一堵墙,一切往来便告终结。啊,爱情,她的爱情,关于这个神圣纯洁的字眼的概念伤害了我,它太平凡了,难道我还要把这样的爱铭心刻骨吗?……可是我一想到她,便禁不住黯然流泪,我已断断续续流了十年之久了——也许是我的生活停止了,我只能从过去的惨痛和绝望中觅取生命的甘露,或者是未完成的爱永不能置之脑后……我多么想把她忘记,我现在受到的苦难应该让我忘掉她,是的,我只是在表面上忘掉了她,但是我又怎么能忘了她呢!……唉,我在漫长的囚禁岁月里应该做的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清除我心中的关于爱情这个神圣纯洁字眼的概念以及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现在还没有东西能够占有我这颗空荡荡的心房——至今我还没有找到可取代她的对象:不管是女人,还是梦想,或是别的什么嗜好。
虽然爱情关乎我的命运,让我神思恍惚,但我并不以爱情的实现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我不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在我的胸中雄心和爱欲同时存在,但雄心要大于爱欲。我的雄心是什么呢?是偏离了爱心的野心?雄心是对国家的爱,可是我的叛逆行为的结果却显现出了这种偏离了爱心的野心。不是吗?或者我的超前意识注定了我生命的衰败……
她爱我,但又恐惧着我;渴望被征服,又本能地加以抗拒……啊,女人,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人,我以我的纯洁的激情来爱着这个被我选中的唯一女人。我的激情是可贵又可怕的,它会把我们抛到哪儿,一片不毛之地?还是一个神圣的极乐园?不知道!生死一妇人,到底是她决定我的生死,还是我的本能里就藏着生死因子?存亡一知己,到底是爱欲还是野心驱使我赴往死地?
再回首那失道的迷惘
在这个巨大的时代之裂口旁,上帝已死,信仰已崩溃。展开在眼前的是贫穷、落后、愚昧和废墟。
我感到自己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可鄙的,另一个是崇高的。而实际上我胸中不止两个灵魂,而是成千上万灵魂在交战——啊,我的胸膛仿佛回到了战国时代。
如何超越这神圣的狂乱?如何度过这危险的青春期?
啊,内心的饥渴与狂躁将带着我的一颗不安分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急奔。奔到哪儿呢?无论我在哪儿,在平原、高山或地底的深渊,我都狂躁不宁。我需要什么呢?”……我就象浮斯德一样:
“尘世的饮食我不爱沾尝
我野心勃勃,老是驰骛远方
也一半明白到自己的狂妄
我要索取天上最美丽的星辰
又要求地上极端的放浪
不管是人间或是天上
总不能满足我深深激动的心肠”
我是多么痛苦啊,睁开眼睛,没有什么不让我感到痛苦:落后、贫穷、愚昧、丑陋、平庸、病弱、野蛮、残暴,就连想象中那些优美崇高、光荣与祝捷的盛宴,就连历史上那些良辰美景和歌舞升平,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痛苦。我太痛苦了,就好象我所居住的这整个星球的痛苦都浇在了我的身上……“痛苦使我们想到了自己的高等地位。”——我竟然以痛苦为傲!
还没有出现什么外在的压力所造成的紧张,是我把自己给陷入了躁动不安的境地,这是一种假想的威胁所导致的焦虑,它无时无处不在。唉,我们这个落后的国家是一个自满的废墟,骄傲专横的老人,如果你深爱自己的国家,你就不能容忍它的浅薄。可是你容忍它好,还是不容忍它也好;你顺着它好,还是想砸碎它也好,你都无能为力,你欲活不能,欲死也不能。出路在哪儿?还有什么东西能抓住我的心呢?现实的确丑陋,而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却与己无关……一方面我因为志向高远,灵魂充满火热的激情而自觉高贵,另一方面又感到了自身的无力而垂头丧气;想振翅高飞,但又被地上的俗物所牵制。这种矛盾心情使我既不能远走高飞,又不能一心追求世俗的欢乐。我受过高等教育,却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为耻,因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缺乏独立性和叛逆性。他们不是以社会精英自居,而是附庸于官僚阶层。但我并不反对知识,相反强烈地渴求一切知识,特别是具有永恒价值的知识,不论古今中外。可我懒于埋首书屋,渴望过沸腾火热的户外生活,然而又不由自主地走进书店,被各种新出版的书籍弄得眼花缭乱。我如饥似渴地吞食各种知识,却又浅尝辄止,不求甚解,断章取义,消化不良。可以说,我一年读三十本书,做笔记七十万字,可是我的头脑依然混沌一片。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尽管我心中澎湃着强烈的可贵的热情,但我却因为失去目标、对象而无力。我的心灵缺乏明晰的概念、凝聚的感情和持久的意志力。没有谁教导我怎样去认识世界,我也不可能去按照别人的教导去做的,因为那最高权威都被我否定了,何况那些匍匐在最高权威下的当代的所谓知识权威了,并且在我看来能被我们这个教育制度确定为高材生的人反而是一些平庸的角色。唉,人们都了解少年丧父的痛苦,却不知晓少年丧师的痛苦。“是啊,我已经切断了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纽带,我已经废除了这个社会为我确定的目标,我已经游离出了它既定的轨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至今也无法计算出没有导师所付出的代价。
是啊,面对我这样一个内心动荡不安的人,哪个窈窕淑女爱上我不感到恐惧呢?一个急进者必然跌倒,一个超越的成长者也必然跌倒,一个企图推翻世界权威的狂人必然跌倒——跌倒指的是什么呢?被俘入狱,生病住院,参战阵亡,失业潦倒……这些都是跌倒,跌倒就是死亡,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存,置之死地而后生!啊,当时我被一种渴望牺牲的精神,一种求死的强大本能主宰了,这大概就是我的情人对我那么冷漠绝情的原因吧……唉,为什么会那样?我不知道。
想望母爱
在这个世界上,顽童的游戏会令母亲们含笑的,而他们闯祸的愚行则会让母亲们惊慌失魄的。啊,女人,女人,女人,我爱到最后是把她当母亲来想念的。我渴望被爱的软弱的灵魂竟在胸中呼唤:“亲爱的,包容我吧,哪怕你爱上别的人,我不再是你的至爱,我也不会嫉妒的,因为难道母亲不能爱别的子女吗?没有人可独占母亲的爱,也不该独占母亲的爱。”
好了,现在你渴望她象母亲一样来包容你是不可能了。啊,爱情,爱情是柔弱的……
晴天,有风。
晴天,有风。整日烦躁不安。早晨在狱中的院子里来回走动,突然我的眼里就充满了泪水——我又想起了她——我唯一所爱的女人。现实是死亡,死亡是寒冷的,这爱情的零星的火苗怎能温暖这个裸露在巨大寒冷中的身子和灵魂?不,那点儿火星加重了寒冷,因为它们缓和了身子和灵魂的麻痹。
傍晚,我独自在狱中大院内散步。余晖灿烂,四周很宁静。我想起往事,感觉却平淡如水,此时我想象她从门口走来——我自问:我会激动,会流泪的吗?虚空,虚空,还是虚空。
一个美人的倩影在窗前匆匆而过。
在海边,大洋深处的春雷在高渺的蓝空里荡漾着余响。
大地象浸在透明的水中一样,我这颗少年男子漂泊不定的心将萦系在哪件事物上?
许多事物都引发了我白天的浪漫的幻想,似乎所有在我面前呈现的事物都怀拥着一个醇酒般的秘密。
在我的梦想里,我想起了什么呢?还有哪件陈年旧事埋在我的心里?我的脸上是否正滚动着几滴纯洁神圣的泪珠?
傍晚狱中的散步
啊,从前,每个季节的开头我总爱在晨昏时分散步。那种愉悦的恬静,那种淡淡的哀愁,那种耀眼的光华,那种蒙蒙的细雨……从前,除了我的一颗雄心,我还有什么呢?然而我的强壮感正是来自这颗雄心及其散发的定能征服世界的英悍之气。我并不需要友谊,需要的仅仅是被我的雄心所磁化的人。可是我的雄心所向往的目标是什么呢?旧道已崩溃,我敏感的心多么容易感受到这种种痛苦,而这种种痛苦又多么容易被我顽强的心所鄙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孤单的人,一个脆弱的生命,一阵轻微的风就把我吹落下来。
今天傍晚我又在狱中的院子里散步。我散步时常常抬头望着天空——天空的夕照总是激起我情感的波澜, 正如梦与现实常常混淆,我的记忆也常把逝去已久的事物带到眼前,那些记忆中的霜雪云霞、河林山野,一如现实一样生机盎然。
我想起依然是那年冬天,暴雪之后,我们来到山坡上,犹如神灵从天而降,六角菱形的雪花盛饰了我们,我们彼此相对,仿佛看见了自己陌生的肖像。
我们,几个轻狂的少年,在轻轻飘扬的梦幻中行进。我们怀着无限的勇气穿过一片银色的树丛,爬上了一块巨大的悬石上面。我们时而眺望远处的山峰,时而俯视溪涧的积雪,整个天地正怒放着清冷的白花。啊,多优雅,多狂乱!只见白花,那含泪初放的白花远了,模糊了,到冬日的城里去了。“啊,河流、岩石、森林,多可爱的孤独,就只缺少一人,全都显得荒寂。”
如今,我走在院中的小道上,此刻正是夏日的傍晚,在蓝天上,白云缓缓向东飘去。突然我好像与周围隔绝开来。我的目光透过茂盛的绿色枝叶交织而成的穹隆,看见高空中一朵浮云向我送来一个大有深意的微笑,而后就渐渐远去,飘向一个我所不知的去处,我禁不住悲伤,竟流下了眼泪。
如今我就是这样远离人群,昂首观望,在回忆中观望。我把我观望时的感受独自啜饮――在这种孤独中,倘若我能颤栗地把我嘴上醇酒般的迷狂传给另一张嘴,同时还能啜饮几滴为我流下的泪水,那么我将开口说话。我说话,但我不说人们所说的话,我只和你同时谈话只有我们自己才懂得的爱情。
一本陈旧的日记本
家人给我送来一本旧笔记本,其中有我在外面所写的日记片段:
“气味。我嗅到那陌生而魅惑人的气味,这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的青春气味——健康的年轻的生殖的肉体的气味,这儿没有灵魂的气味。灵魂的气味只能从我独处时的表情上散发出来。”
“ 在我眼里除了她便不再有别的女人存在了……尽管我的身体经常处于一种周期性的冲动之中,但我从来就忽视它的存在,因为狂热的恋爱从来就把性降到可有可无的程度。”
“品茗。想到山花烂漫,想到山野里的清香,想到美酒佳肴,可是我却没有一点儿胃口——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
“音乐。《角斗士的回忆》、《总是失败了的人》……所有那些无词的纯粹的音乐,以及那些烈火般的狂歌劲舞,它们从空中、大街上,还有酒楼、以及我的卧室里飘漾出来。啊,美,超凡的音乐之美并不能令我的灵魂安定,因为它虽然使我感到自己没有远离世界的中心,但是我的眼睛看见的却是崩溃世界的瓦砾!”
“一切静寂,雨滴落在窗玻璃上。我没有听音乐,也没有看电视,我独坐黑暗的静寂里。我已感受不到这个星球所给予我的神秘与恐惧。只有我内心的激情引我走向哲学的冥想与沉思。”
“她说:‘人都是自私的。’她的意思是说我是自私的。我脱口而出:‘你是说我自私吗?’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唉,她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女人!是的,是的,是的,她是一个沉默寡言、内心残酷的女人!……”
“我不在此时此地——我的万千灵魂与无限广大的时空相撞。在相撞的一刹那的火花中,我象春天里的蜜蜂一样在其中啜饮。然而,你,我心中的佳偶,我该酿什么蜜来给你。我活着就是为了跟你结合,以孕育那神秘的永生——你在哪儿,我心中的唯一佳偶?我的灵魂漂泊不定,其安定是以获得你为标志的。”
还有这样的短诗:
1
既然你已经不爱,
那么你保存我的信已无意义,
我要象古波斯诗人鲁米那样
对自己说:
“假如你渴望爱情,你就拨
出自己锋利的匕首——割断
你那可耻的咽喉”
2
我挽着你,淌过小溪,
来到雾霭飘荡的草地,
你躺着,微睁双目,凝视苍穹,
带露的花瓣从树上纷纷飘落,
滑进了你轻纱掩着的胸脯
漫向你全身的肌肤
永恒之光,射向神圣的太空
3
她的目光令我心颤,
她的吻令我窒息,
她的拥抱令我熔化。
多么好啊!我的心支配了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因为心的陶醉而消融,
我的灵魂好象羽化而登仙。
这便是我
这便是我: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一个渴望囊括所有爱情之香桃木与光荣之月桂的人;然而我不是一个堂璜,我只想在一个女人身上埋葬我的爱情,在一个最美的女人身上营造我爱情的坟墓。如果现实中没有这么一个美人,我的心也会造出这么一个美人,而实际上她又的确是一个美人……她的面孔多么柔美,她的体态多么优雅。她的柔美和优雅在静默中向我泄露了天机——多么出色的慧语!她勾起我无涯的幻想,她是多么珍贵,多么难得啊!当她在我臂弯里沉坠时,我是多么幸福啊!她如此温柔,如此文雅,歌喉又是如此地富于感染力。当她用英文唱歌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此时她作为一个完美的少女,成了我的骄傲!
如今在这个死之国里,我仍然怀着一颗强悍而温柔的心,在渴慕一位勒达(1)的芳心!唉,无论我在哪儿,在天上,在地下,还是在梦里,在现实中,只要我看到美好的景色,我总是想起了她,在我的记忆深处,她永远属于那永恒的真善美。
注释(1):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万神之父宙斯化身为一只鹅,来到人间与凡女勒达结合生下了导致特洛伊战争的海伦
相思
今天是阴雨天气。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成。静坐下来,忍耐下去,看看天上的神灵是怎么动作的。……在死国里,我还有记忆和幻想,它们仍然盛饰了她,啊,她含愁的温柔,火热的面孔……
是什么样神秘的一瞥,你就驻在一个人的心里?又是什么样旭日般的一吻,你又于另一个人的脸上洒下红辉?
可是一别就永不再相见了。一别却不能百了――多少憾事在彼此的心中,真是惨痛!
永不再相见了,多么荒谬!是什么样的神力悬在我们的头顶,使我们分开,并且决心彼此不再相见?
我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你不知道?我曾经困于死地,可我早已脱离了出来,我和你依然同生在一个世界上,但我们永不再相见。
多么神秘的距离啊,眼光穿不透它,信使走不通它!
让我沉沉睡去吧――眠中的回忆又把我们裹在同一件披风里,我的脸摩触你脸上那绽开的丝绒般的红晕:那是一种梦花,在午夜一缕来自月亮的清辉中,渐渐被我们的激情折损得泛白。
到了早晨,你从床上起来,轻盈地奔向窗边,天空的蔚蓝色浸透了周围的世界,你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欢叫――接着我就醒来,就把自己锁在漫长的白天之中。
睡眠,多么神奇的孤独啊,伊甸园呈现在它的幽思之中。
她的冷漠
我的学友来信告诉我,说他曾经给我的恋人打过电话,问她知不知道我的情况,她听了就把电话挂了。那一年我的家人为我的事在南北之间奔走,这使我心里感到内疚。可是没有执行枪决,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心想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因为一个曾经是她情人的人遭到牢狱之灾而幸灾乐祸,那必定有什么误解使她露出了那种冷酷的表情。“也许我是有罪的,因为‘既爱又梦想,那是犯重婚罪。’”好了,有了这样的伤心事,我觉得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爱情的幸福了。
唉,她的冷漠使我曾经在她面前不知道怎样为人。是的,我是危险的,但如果我拥有了一位我钟情的女人,我的爱在她的子宫里扎下了根——啊,她的子宫就是宇宙之源,就是我的根据地——那么我会怎样呢?出事前的那年的三月二日,她突然跑来我家。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多了,她竟来看我。啊,她还爱我,但是……后来又怎么哪?我还嫌爱得不够疯狂!就在那天晚上,她在我的楼下,在伸手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动不动。我牵着她的手走了上来。为什么我不在黑暗中搂着她,听听她内心的低语呢?她一直静止不动,而我呢,我就好象围绕她运行着的行星,可是无论我运行了多大的区域,我都是在自己的孤独中漂泊。重逢之后,除了我单方面给她写信,我便无法与她联系了。入狱以后我呆在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的囚室里,我无法写信了,因为镣铐在身,难得纸和笔,主要是无法寄出,一切音讯与外界隔绝。你向左转是一堵墙,你向右转还是一堵墙;抬头是天花板,低头是地板。我忘了给她写信了。我坐在那儿,冥思苦想,想想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可是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想起来。当我能够写信的时候,我简直不敢考虑写信这件事了,因为我的心被石沉大海的冷漠怔住了。然而我却周期性地一年甚于一年地在我的记忆中铭刻她对我的每一次残忍的冷漠——它千百倍地胜过我所遭受的漫长囚禁。这已经引起我一种生理上的痛苦:胸口绞疼,左半个身子阵阵麻木。我以为患上了一种绝症,这种时刻,一种生命的荒诞感就强烈地裹住了我。
啊,幸福
人是从天上坠落下来的被贬谪的神灵。坠落在哪儿呢?坠落在身体这座牢房里。啊,女人,你竟然有如此美丽的牢房,是呀,容貌和风度之美总是那样强烈地打动着我们,但是我们又总是被表象所迷惑——因为我们这些半神半兽的生物常为身体的欲望即兽的欲望所驱使,成为色相的奴隶(心灵受身体的支配,这就是卑贱!)可是如果没有她的身体,我怎么能看见她的灵魂呢?她的美貌,她的风度,她的温柔,她的妩媚和优雅,难道不是灵魂从身体这座牢房所绽放的梦花?哪怕这梦花枯萎了,我也敢于搂抱那变成了空虚的骷髅,因为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父母的被贬谪的神灵啊。可是,现在,我的身体死了,她没有来墓地凭吊,因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把她当成我灵魂的姐妹是错了?或者是她认为我的灵魂怎么会寄居在这一堆空虚的骷髅中?女人的眼睛只肯相信眼前的鲜活,她怎么能象我那样敢于搂抱一个爱人的尸骨呢?她没有那样一份痴狂激情,这刻骨铭心的爱,这刺心的不了情!啊,幸福,什么叫幸福,只要墓前的一滴眼泪就够了。
囚在不同的地方而已
唉,我还要一再地在梦中见到她,真是不可思议!她沉默如冰,使我极力想忘掉她。可是多年来,无论在夜梦中,还是在白日梦中,我都因为清晰地看见她而两眼迷蒙。
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从前所享有的不可言喻的短暂幸福已经不存在了,那种超尘绝俗的青春之美已经不存在了。然而我们又好象能从回忆中把它们唤回,可是原来的真面目已经愈来愈模糊了,因为在回忆中,我们把现在的痛苦和希望带进了那个场景。啊,所有曾经给过我们幸福的情景从来都是在变化之中的……
啊,她是那么可亲可爱,是我唯一从自己心血里生出来的亲人,这样一位亲人如同死去了一样,永远沉寂了。这种隐痛在我心里是如何变成一种难以治愈的绝症,只有上帝知道。我们虽然同时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但是我们彼此不再相见,因为我被囚在我所反抗的旧道所建立的监狱之中。而她呢,她说:“我们只是囚在不同的地方而已。”啊,她真是那样想的吗?在这个星球上,如果没有爱,我们都不过是囚徒而已,虽如此,我还有我的囚徒恋语;如果有爱——虽然未果,但是无论我们在哪里,也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我们都能自死亡的边缘获得拯救。
我的慰籍
我的可亲可爱的人啊,如果我们的灵魂出于同一父母,如果我的相思不是一种单恋,如果她象我爱她那样地爱我,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悲剧呢?这样的悲剧,我是没有福分去消受的,我不会这样自欺欺人。如果我还能回到从前,如果我们还能口舌相亲,那么我将怎样去觅取她爱我的表征呢?
她说,她永远也忘不了我,尽管我给她的全是痛苦……我在想,我从来没有故意去伤害她,她有什么损失?她还是那么年轻,至于她的心,我想,在爱火的焚冶中恐怕也变得坚韧了……忘不了,忘不了,仅仅是忘不了我,我狂热的爱所得来的仅仅是这一点可怜的慰籍。
赴死前的诀别留言
我写过我赴死前的诀别留言,尽管我今天在这个囚禁之地可耻地活着——
女人,在此时刻,
我的诀别留言
能否成为一首诗歌,
这得由你来判断。
有人说,拉斐尔即使
没有两只手仍然是
一位伟大的画家。
我想如果诗歌
就是感情,那么
我虽不善歌吟,
也敢自夸为一位诗人,
因为一切有着强烈
感情的人,他们身上
都存在着诗意——斯太尔夫人
就是这么说的
我的恋友,对你来说,
你看重的应是
动心的内容,
而非眩目的形式,
因此,我实话实说,
无需什么雕饰:我疯狂恋你——
但这种热诚却不为你理解
你怨我,不理睬我,
这究竟是什么缘由,
我死到临头,还不甚明白。
唉,如果我真的上了绞架,
你可为我叹一口气?
女人,不要极力对别人说,
你不认识他!
他曾是你的恋友,
你怎能否认;
再说他并没有什么
可令你感到丢脸的:
在当今,你可见
有几个敢向强权挑战?
女人,你不觉得少年男子
有一份浪漫的梦想、
历险的气质是一种可爱?
啊,女人,
你还得想到这一点:
社会加害于
一个人的惩罚
有时并非由于这个人
有什么罪过。
啊,我不想再说了,
你的冷漠使我勇于赴死。
女人,我唯一的恋友,
我爱你有多深
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唉,人间的语言不足以
表达天上的感情,
我只想说,囚禁、死刑、流放和
禁闭,所有这些灾祸
与一个爱人的冷漠相比
简直如一缕灰尘,根本算不了什么。
永别了,我的恋友,
我想大声对你说,
我不曾背叛过你,
如果我曾伤害过你,
请你相信,那决不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的爱情是一种罪过,
那么你的冷漠
已经百倍地惩罚了我。
所以,我请求你
宽恕我,永别了,女人!
最后……最后……
我还有一个请求,
那就是除了叹一口气之外,
至少还能为我流下
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