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烟草不云南｜大象公会

在禁烟运动越发普及的今日，云南仍是中国对烟民最友好的地区。云南为什么能成为中国最优质的烟草产地？烟草产业怎样塑造了当地社会？

文｜蒋宇谋 郑子宁

去过云南的人大概都会为当地对烟民的友好印象深刻。在中国其他省份纷纷开始在公共场所禁烟之时，云南各地烟民仍然捏着卷烟、握着水烟筒、叼着烟斗在饭店、车站、乃至机场吞云吐雾。

云南为什么对烟民那么友好？烟草产业是如何改变云南的？

▍云南街景

中国最好的烟草产地

中国是烟草大国，烟民数量世界第一，各地都有数量庞大的吸烟群体。2012 年中国烟草产量 320 万吨，占去全球产量 749 万吨近半。

但是这 320 万吨烟草的产地却相对集中。

中国几乎每个省份都有卷烟厂，各地都有名牌香烟也数量众多，如北京卷烟厂的中南海牌、浙江中烟的利群、江苏中烟的苏烟、云南中烟的红塔山、云烟等等。

▍早年北京西单售卖香烟的柜台

卷烟的生产基本不受地理限制，然而并非每一个省份都可以为烟厂提供原料。北京、江苏、浙江的卷烟厂都有全国知名度极高的当家烟，但是作为原料的烟草却主要不是本地生产的，它们所使用的烟草需要从外地长途运输而来。

相比之下，云南的卷烟厂则要幸运得多——云南本身即为中国最优质的烟草产地，云烟集团在当地就可获得充足的原料。

那么是什么让云南如此幸运，广产烟草原料呢？

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吸食卷烟是当代中国人最熟悉的烟草消费方式。但卷烟在中国流行不到一百年时间。在进入二十世纪前，中国人吸烟主要是用烟斗或水烟。叼着烟斗的老农至今在乡村地区还相当常见。烟斗中盛装的烟丝也并不是中国卷烟中最常见的烤烟，而是晾晒烟。

烤烟始自 1839 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由于调制工人操作失误，用煤炭生火后，调制温度比正常制作晾晒烟的温度高很多，结果成品颜色明亮鲜黄，味道香。

烤烟的流行对云南烟草是个重大利好——云南的气候土壤条件正适合种植烤烟。

烤烟烟叶最适宜生长的温度为28摄氏度，中国大部分地区夏季天气炎热，午后气温超过28度，对烟草光合作用不利。纬度很低的云南却由于海拔较高，夏季气温低。云南强烈的日照更是有助于烤烟糖分的积累——贵州毗邻云南，各方面条件都较为类似，但是多阴少阳，与贵州烟草相比，云南烟草中糖含量较高，而烟碱含量相对低。

不光如此，云南的红壤也特别适合烤烟生长。

所谓红壤，是因为土壤中含有铁。红壤因为有机质含量不足的缘故，多数作物并不适合。可是烟草是少数几种在红壤上质量更佳的作物之一，反倒不喜肥沃的土壤。云南广袤的红色土壤不适宜种植粮食，种烟却正合适。

不过，云南虽然具备种植烤烟的先天优势，但是成为烤烟主产区，光靠有天然的地理优势还是远远不够的。

▍烤好的烟草

税收的驱动

烟草对各国政府财政收入的一直有着巨大的贡献。1949 年前，处于军阀自治的云南省山高路远，交通不便，难以发展其他产业，契合云南地理条件的烟草业自然成了军阀创收的目标。

不过云南军阀想要通过种烟发财，却面临着一个重大问题——在 20 世纪早期，美国是优质烤烟烟种最主要的来源地，中国本土的烟种质量差，不适合生产烤烟。中国烟草质量差，甚至拖累到了卷烟生产。

云南机制卷烟工业起自庾恩锡。庾恩锡本人当代中国人可能已经比较陌生，然而他的孙子庾澄庆在某综艺节目加持下家喻户晓。庾恩锡为了纪念兄长庾恩旸在重阳节云南其一中的功勋，将自己生产的香烟取名“重九”牌。但是其创办的亚细亚厂在 1929 年因资不抵债停业。

▍1920 年代庾恩锡创办的亚细亚烟草公司

中国烟草烟种不良的问题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1909 年，英美公司为给其在中国的卷烟厂供给烟草，开始在中国试种美国烟种。并于 1914 年将美国烟种赠与云南。当时的云贵总督唐继尧旋即下令试种，效果良好。可惜很快，护国战争分散了唐继尧的经历，美国烟种的推广不了了之。

云南烤烟真正开始兴盛则要到 40 年代。由于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原料困难，宋子文与云南省政府交涉引种美烟事宜。随后云南省主席龙云饬令烟草改进所在云南多地推广种植美国烟种。1941 年，云南从美国弗吉尼亚州引入的“大金元”。这个品种于 60 年代在云南发生变异，形成更耐干旱的云南变种红花大金元，成为云南烤烟的当家品种。

当然，光是引进美国优良烟种还远远不够，云南烟草改进所对烟农的培训和资助也相当重视。在引种烤烟时，烟农可从改进所获得无息贷款，改进所并负责收购烟叶。多管齐下，云南烟草种植业迅速扩大。

伴随云南烤烟种植的扩张，卷烟厂创办的时机也再次成熟。1942 年 4 月，云南省政府投资国币 74.9 万元兴建了云南纸烟厂。

▍1949 年云南纸烟厂

新中国建立之后，除了继续改良烟种之外，科学技术的迅猛革新，烟草生产过程的设备也得到大力发展。烟草企业花重金从国外引进新设备，云南政府也着手扶持本土设备的研究，这都使得烟草行业发展更加快速，当然其所带来的经济效益也相当可观。

为什么云南热爱烟民

烟草行业从 20 世纪初发展至今，除了可观的经济效益之外，逐渐也衍生出许多的社会问题。对其消费人群而言，吸烟有害健康早已是社会共识。各国在烟盒上提示吸烟有害的图案、标语，以及公共场所都有明确的禁烟政策（见大象公会往期文章《烟民都是活雷锋？》）。

▍禁烟题材的广告

抛开上述问题之外，烟草行业也不得不面临日益严峻的环境及资源约束。

在中国,每年都有大量的烟草废弃物资源在烟草种植和加工过程中产生,大约全国每年的烟草废弃物总量达到 320 万吨,其中云南总量约占全国总量三分之一,为 110 万吨。

受灾烟株、烟杆、烟花、级外烟、烟梗碎片及烟末成为烟草废弃物的主要组成成分,在 2013 年,仅云南省烤烟废物就达到 109 吨,如果外加上白助烟、香料烟生产所产生的废弃物,其总量定将远超该统计量。

▍2013 年全国、云南烟草种植面积、烟叶收购量及烟草废弃物数量统计表

烟草带来的健康危害和环境污染都会产生巨大的舆论压力，迫使政府投入精力开展控烟、禁烟活动。

奇怪的是，尽管对烟草的诸多危害心知肚明，云南却仍旧对烟草业网开一面，并没有跟上全国其他地方的脚步。云南政府在实行烟草行业增税或减少烟叶种植等控烟措施上并不积极，原因在于云南的经济发展对烟草行业依赖非常大。

中国的地方政府对待烟草行业一直采用“寓禁于征”的税收政策，一方面，“烟叶税”、“城建税”和“教育费附加”等地方税种支撑着地方财政。另一方面，地方政府还能从“增值税”、“企业所得税”、消费税”等中央地方共享税种或中央税种中分到一杯羹。

有数据统计，从 1994-2012 年间，云南烟草行业的税金总额都呈较快的增长趋势。“增值税”、“消费税”、“烟叶税”总额分别从 1994 年的 44.23 亿元、111.34 亿元、17.03 亿元，上升为 2012 年的 251.80 亿元、575.14 亿元、56.11 亿元，分别增长了近 5 倍；烟草行业贡献的地方财政总收入从 1994 年的 172.60 亿元上升到 2012 年的 883.05 亿元，是 1994 年的 5 倍。

同期云南的财政收入增长速度更快，由 1994 年的 258.77 亿元上升为 2012 年的 2624.20 亿元，是 1994 年的 10 倍。因此，云南财政收入对烟草行业的依赖度在下降，从 1994 年达到 66.70%的顶峰后，波动下降到 2012 年 33.65%的依赖度。

▍云南财政的烟草税依赖度（数据来源：《中国烟草年鉴》、《中国工业经济统计年鉴》《中国农村统计年鉴》、《中国统计年鉴》、《中国烟草年鉴》、《云南烟草年鉴》、《云南统计年鉴》、《云南省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虽然依赖度呈现下降趋势，但云南地方财政对烟草税的依赖度依然很大，除 2011 年外，其他年份均保持在 30%以上，这使得云南地方政府及烟草企业依然对烟草行业保持积极关注并投入大量资金。

云南七个烟草主要产区对云南的烟税贡献尤其之大。这七个产区分别是：昆明、昭通、曲靖、玉溪、红河、楚雄、大理。

通过对云南七个烟草主产区 1994‐2013 年烟草税数据的统计及测算，七个产区的烟草税总和组成了 90%以上的云南烟草税，特别在 2004‐2007 年云南的烟草税全部由七个主产区烟草税组成。

在主产区，烟草地位更加重要，以烟草大市——云南省玉溪市为例，该市烟草业产值长期占全市 GDP 的 50％以上。烟草业税收更占到全市财政总收入 80％以上。红塔集团产品出现波动后，玉溪市的财税收入竟出现了负增长。这不奇怪——玉溪是云南省烟草税的中坚力量，多年来的烟草税始终处于七个产区中的第一，其次为昆明、曲靖和红河。

▍云南主要烟草产区的烟草税比重（数据来源：1995-2013 年《中国烟草年鉴》、《云南统计年鉴》、《云南烟草年鉴》、《云南省国税局税收月快报》）

正是因为云南政府对烟草业存在“财税依赖”，在现行烟草业税收收入征收及分配体制下，云南政府从烟草业得到的巨额税收对其行为产生了扭曲，例如通过行政干预力导农民种烟。

如果说二十世纪早期云南倡导种烟对云南农民增收有所帮助的话，现在云南省的烟农反倒是“为省接盘”了。

种烟成本高风险大、成本利润率连年下滑，农民不愿意种植烟草。以全国第一烤烟生产基地——云南省曲靖市为例：相比其他适宜在烟叶主产区生长的农作物，烟叶的成本利润率处于劣势。

▍曲靖市 2007 年主要粮经作物生产成本收益表（资料来源：曲靖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曲靖市 2007 年主要农产品成本收益资料汇编》）

烤烟生产成本持续上涨，而其自身成本利润率连年下滑，烟农种烟近乎微利。

▍曲靖市 2004-2007 年每亩烤烟生产成本与收益比较表（资料来源：曲靖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曲靖市 2007 年主要农产品成本收益资料汇编》）

烤烟抗冰雹能力弱。一旦遭受冰雹灾害，往往损失一半甚至绝收，由于气候地形因素．烟叶主产区往往是冰雹灾害的频发区。据资料统计。2000-2005 年期间，曲靖市年均 160 万亩的烤烟种植面积中，平均每年有 32.2 万亩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雹灾。

曾有研究烟草业税收制度对烟草主产区地方政府行为的扭曲的文献报道：“一些地方政府不顾烟农种植意愿。采取强制种烟的手段。不少烟农反映：烟叶站让农民种烟，如果农民种植其他作物，就强行拔除。地方烟草专卖局也证实：种烟是政府计划控制管理，对种烟区域种烟面积都有规定。为保证种植数量，有时需要一定的强制措施。”这里的提到“地方政府”就是以云南作为例子来阐述。

在自然条件和政府诱导的双重加持下，云南在可预见的将来仍将是全国最欢迎烟民的省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