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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风宴进行到末尾,校长让教导主任安排我的住宿以及接下来的教学内容,我抬眼看去,对方四五十岁左右的样子,正点头笑着,眼睛眯成两条细线一脸狡猾,紧接着我便注意到他那暗红色的衬衣,还有油光发亮的头发,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夏目漱石笔下的赤衣狂来。索性我也给他起个外号,就叫“油头怪”好了。
“倪老师来过这里吗?”油头怪打开职工宿舍的木门说道。
“来倒是没来过,但在电视上看过报道,这儿的桃园很有名啊。”我将行李箱放到墙角,然后打量这个不满十五平米的房间——灰白的墙上挂着几副风景画,是临摹的莫奈的《睡莲》,地是水泥的,床则是上下铺,唯一欣慰的是有阳台,面朝南,可以看见湖泊和桃花林。
“这是之前的美术老师的房间,想来也有六七年了没人住了,没办法嘛,地方太落后招不来艺术老师。”油头怪说着将阳台的门打开,阳光照进来,晒得人暖烘烘的。又跟我寒暄了好一会,他才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下午还有课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临走时反复叮嘱说接下来的课业就麻烦我了,我虽连连点头心里却想自己不过是一介美术老师,要麻烦也麻烦不到我头上,所以第二天我接到通知要做初一三班的班主任时几乎懵了。
“我没经验啊。”
“没关系的,倪老师你就放心吧,初一的孩子还算比较好控制的,初二初三那帮小崽子简直反了天,谈恋爱啊打架啊,一点后果观念都没有,我们也是考虑到你年轻才让你带初一的。”油头怪眯着眼看向同来开会的老师们,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我有些头大,敢情他们都商量好了。但没办法我必须得拒绝。
这时喝了半天茶的校长发话道“倪老师你不必想太多,那边的事情我也了解,说到底也不能怪你嘛。你既然来了桃源乡,安心做你的班主任就好了。”说完校长看着我笑了,很是慈祥。但我却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那句“那边的事情”我当然知道指什么。
上个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我在课堂上发了执教以来的第一次火,起因是班上的一位女生整个学期没有交绘画作业,其实说到底我也不必深究,毕竟高一的美术课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走走形式,但那天我大概是因为和父母闹了矛盾,后来又被教导主任指责上课太清闲,课堂纪律很差。我心情很糟糕。得知全班只有她一人没有完成作业时我立刻炸了毛,点名让她站起来质问为什么不交作业,女生低着头却发出了笑声,周围人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看来我这个老师完全被当做软柿子了啊,这样一想我几乎是口不择言般带着更加轻蔑的语气说道“别告诉我你胖的连画笔都拿不起来了。”
班级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哄笑声,女生依旧低着头,放在课桌上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而我已被眼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丝毫不打算去想自己这句话对她造成多大伤害。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有多龌蹉,毕竟无论何时人身攻击都是最卑劣的行为。
可怕的是第二天我接到了她出车祸的消息。
当时我坐在办公室里画速写,得知后笔尖停留在画了一半的鞋子上,无法再进行下去,窜出的念头像一只长满刺的手握着我的心,眼前浮现出那个女生低着头手紧紧攥在一起的样子。但我还是不动声色的跟随老师们一起去医院做了慰问。
一周后校长在例会上宣布了将我调职的决定。
“虽说我也觉得这件事倪老师不该承担责任,但人言可畏啊,据说那个女生平时就经常被嘲笑,你的话是不是导火索很难讲,毕竟学生还在昏迷,事情也没法弄清楚,学校方面还是希望你先到桃源乡中心学校任教三个月,春天结束后看能不能再把你调回来。”
是啊,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对别人有多大影响,尽管我拼命祈祷她的车祸与自己无关,但后来我站在斑马线上面对穿梭的车流时,有一瞬似乎看见了那个女生正攥着双手默默流泪。所以面对学校的决定我什么也没说就接受了。但我也暗下决心只要那个女生醒过来,等事情水落石出,我就立刻辞去老师的工作,毕竟比起为人师表我更喜欢画自己的画,况且我早就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做什么老师。
执教的这些年,我始终坚持哪怕不能桃李满天下,至少不要误人子弟这样的教学思想,而身边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明明什么经历也没有装出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不过是比学生年长几岁说起教来很是得心应手。至于那些学生更是狡猾,表面上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样子,转头便能和同伴打闹嬉笑,下次考试依旧不及格。在我看来,学校就是一个巨大的骗局,学生或者老师伪装成优秀的样子彼此欺骗,但不成器的依旧难以成器。
说到底这个世界还是得靠自律,那么老师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我弄不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了,既然自己要辞职的话,当不当班主任我也就无所谓了。
“对了,说起来陈阿吉在初一三班吧。”校长捧着茶杯看向油头怪。
“我正想说来着,他已经半个月没来上课了,他奶奶也是奇怪之前求着我们让阿吉上学,现在倒不管不问了。”
“怎么回事?”我问。校长只是喝茶,油头怪眯着眼笑的很奇怪,会议室的气氛变的微妙起来。看来大家都是了解的,但依旧没人出声,这种把我当做局外人的姿态,让我很不痛快。好在油头怪说话了。
“这样吧,下午你跟我去家访,有些事还是当面弄清楚比较好。”
2
“有人在家吗?”油头怪虽然问着却自顾自的推开了门,看起来已然轻车熟路。
我随着他进去首先觉察到的是一股干燥的霉味。因为屋子里很暗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恍惚间听到有人回应“徐主任是吧。”等眼睛适应了,老妇人已经招呼油头怪坐下了。我也跟上去,找了个木板凳坐定。在老妇人送茶上来之前的两分钟我快速打量这个昏暗的房子——圆桌上放着两只碗,墙上贴着几张过时的时装画报,地上是踩熟了的白菜叶,暗色窗帘隔绝了本来大好的春日阳光,只稍稍的渗出几缕打在窗户边儿上。
“阿吉呢?两周没来上课不像话吧。”油头怪接过茶说道。老妇人没作声将茶递给我,然后做到对面的马扎上。
“你也知道的,我现在说什么他也不听了。再说了……天气暖和了,他的日子也就难熬了……”老妇人看着地上的菜叶失神的说。
“课总归是要来上的啊,我今天还特地带他的新班主任过来了,喏,这是倪岚倪老师。”
“你好。”我点头笑着,对方只是扫了我一眼,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我想这老太太真怪。正想着里面房间有了动静,少年穿着深蓝色薄羽绒猫着背走过来。
“哟,阿吉啊,午饭吃了吗?”油头怪伸长脖子说。而对方只是径直向冰箱走去,拿了瓶水,转身就往房间折返,我想自己刚在他奶奶这儿吃了钉子,转头又遇到这么怪的学生,一家人再有个性至少也得尊重人吧。于是我追了上去拽住他想要他给个说法。但下一秒我就懵了。
——他的右胳膊空空荡荡。
少年皱着眉看向我,不是生气是慌张和窘迫。我立刻松开手,他随即钻进房间,紧接着是巨大的关门声。
“说起来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他爸骑摩托载着他在去省城的路上和货车撞到了一起,他爸直接给卷轮子里了没了,阿吉据说甩了好远,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个月才醒过来,命是保住了,右手却……后来他妈妈就离了家,阿吉只好跟他奶奶住,好好一个家说散了就散了。”回学校的路上油头怪对我说。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没做回应,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少年惊恐的神情,还有女生攥紧的双手。
3
虽说是做了班主任,我的工作量并没有增添多少,只是每天早晨要看一会儿早读,周二下午最后一节课开一次班会而已。至于我自己上的美术课气氛却出奇的好,也许是他们长年没接受过正规艺术教育的缘故,大家都很感兴趣,看到那帮孩子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索性后来还带着他们到桃花园写生,这样一来学生们就更喜欢我了。连油头怪都说“倪老师你现在可真是大红人啊。”我自然是得意,但心里却总在想阿吉什么时候回来。他本来也应该和大家一样拿着画笔坐在这里,眼睛里散发着光芒。
某个周五的早晨阿吉终于出现,依旧穿着薄羽绒头压的不能再低。他不是来上课——是来收拾东西回家的。
“既然来了就先不要走了,我作为你的班主任好歹要给你上节课吧。”我带着赎罪的心理恳求道。他也许是想反正最后一次了,就缩着脑袋坐了下来。我帮他把卡纸用胶布粘在课桌上,又给了他水粉笔和颜料。回到讲台招呼大家不要东张西望好好构思这次的绘画主题——“春”。班级里随即发出细碎的铅笔与纸的摩擦声。
我佯装看窗外的高山,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坐在最后的阿吉身上——他用左手并不熟练的在纸上胡乱挥着,表情近乎冷漠,而右边袖管低垂着随着健全的另一半身体微微摇晃,不注意的话还以为他将右手缩进衣袖里了。我突然间理解了他奶奶那句“天气暖和了,他的日子也就难熬了”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愿脱下薄羽绒
——直到现在,阿吉他都竭力地想伪装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想象到他如何从病床上清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没了右手,字写不好了,筷子也拿不好了,别人异样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一切都得重头开始,而即使这样他目之所及的未来大多都写着“此路不通”。
可他才十五岁啊……
“老师我可以回去了吗?”阿吉声音未脱稚气,却毫无感情可言。我连忙跑过去,看到了他的画,那一刻我几乎要感激起上帝的仁慈来。
4k的素描纸上是一副绚丽的画面,颜色夹杂着水渲染开来,又交融到一起,迷离的像是梦境一般。我清楚的明白,即使是胡乱画的,没有超乎寻常的色彩感受能力根本无法做到。
“你画……画的是……”我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好。
“花园。”
“花园?”
“以前我妈妈种的,在门口,到春天开了很好看。”
“你能再画一副么?还是画花园。”我说着就给他贴起纸来。阿吉皱着眉表示不解,班上的学生也围过来。
“好美的画!”
“颜色好漂亮啊!”
“太棒了,原来阿吉画画这么厉害。”
也许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夸奖,阿吉涨红了脸。
二十分钟后他又完成了一副,比第一幅更加绚烂惊艳。
“阿吉你是天才!”我看着那两幅画说。而他并没有如我料想中那样为自己的天赋异禀感到开心和庆幸,只是拿起书包问我是否能回家。我看着他满头的汗,同意了。但也告诉他过几天还会去家访,阿吉没说话小心的用左侧身体钻出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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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阿吉在绘画方面挺厉害啊。”油头怪眯着眼看向我说,办公室里的老师也等着我回答。
“是啊,上帝真的给他开了一扇窗。”我盯着办公桌上阿吉的画说。
“对了,好像最近有个什么春季绘画比赛市里组织的,阵仗还挺大的,不如让阿吉参加一下。”一个女老师说。
“这个你就别想啦。”油头怪插话进来。
“怎么说?”
“他连门都不愿意出,怎么会去参加什么比赛?”油头怪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话题随即转到刚过完产假回校的某美女老师身上,我看着眼前的画想到少年昏暗的家,猫着的背,以及他不愿意脱下的薄羽绒。
但即使是这样在后面的家访里我依旧提到了这件事。
“他是有机会拿到名次的,一等奖据说有五万元奖金,当然让阿吉参加比赛不全然是为了这些,主要还是让他多接触社会,老是闷在家里也不太好吧。”
阿吉奶奶将洗好的青菜放进锅里,油与水的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用锅铲翻动着菜,过了好久才说“我现在也糊涂了。到底怎样做对他来说才算好?我搞不清楚了,当初我以为送他去上学是好事,但他每天回来都不开心,不说话也不哭,我找他们班主任,结果那老师要我带他去什么特殊学校。”老妇人的声音陡然转大,几乎是愤愤的说“阿吉又不是头脑坏了,去什么特殊学校?”
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孙子就在里屋于是压低声音看着我的眼睛“但我现在想通了,阿吉没必要和旁人一样,如果非得让他上学,学手艺,反而后来难过的是他……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也一把年纪了不指望他养老送终,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能不受伤害就好……哪怕他一辈子不出门……”
“只要不受伤害就好……”我默念着。无法把打了很久的腹稿——类似于“他总是要自力更生的。”“不能糟蹋这份天赋啊。”“总该接触社会的吧……”这种话我无法对着眼前这个老人说。
我想她一定也是经过漫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反正我总不能逼他。”“他一个人待着至少不会哭……”“嗯,随他吧。随他了……”她是站在他最后的亲人的角度得出了这些结论,所以,我这个外人——抱着来乡下消遣两月的心态然后辞职的老师,有什么资格破坏他既有的安稳呢?
如果眼前的平静是真实的话,我就该避免一切会让这些平静破灭的可能。尽管我知道,这平静背后是漫长而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明白了。”我拿起放在手边的外套,起身说到。
这时阿吉从里屋出来了,依旧穿着袖子很长的运动衫,他看了我一眼匆匆低下头缩着脑袋拿了一个苹果去厨房洗。
左手打开水龙头然后开始洗苹果的提把,接着是底部,又淋了些水,洗干净后用力的甩了甩,然后他大概是条件反射般想用右手关掉水龙头,轻轻的俯了下身子,右肩头在狭长的袖管里微微的动了一下,紧接着才顿住反应过来。
自己已经无法做到这件事了。
我站在客厅不自觉攥紧双手努力笑着问他“阿吉,你想学画画吗?”
少年又甩了甩手上的苹果,然后用拿着苹果的左手手背关了水。
他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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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阿吉家回来后我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有关他的任何事了,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更何况别人?况且我早就说过这是个自律的世界。
就这样我在桃源乡的任教生活往后推移着,学生们依旧很喜欢我,连校长都在例会上让其他老师学习我的教学方法,我表面上很开心心底已经计算起离校的日子来。
某个周六上午我因为有文件丢在办公室便去取,到了才发现油头怪竟也在。
“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有东西忘记带了。”我说着在自己的格子间翻找起来。“倒是你啊,怎么休息日还在这儿?”
“有个学生打架让警察局扣住了,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的中学生一点后果观念都没有,到时候要是留了案底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我现在正整理他的资料,看明天交过去能不能放他回来。”
也许是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在我潜意识里油头怪不像是会为了学生做这些事的人。但想到之前随他到阿吉家家访,他轻车熟路般的样子似乎去了很多次,大概为了阿吉的事情也操了不少心吧。
“徐主任,你后悔做老师吗?”我开玩笑道。
“说实话,我当了二十多年的老师还真没想过这事儿。好像就这么糊糊涂涂过来了。”
“是吗?”我轻笑着。油头怪揉了揉眼睛,电脑屏幕明亮的光打在他粗糙的脸上,他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也是前几年才明白,老师啊,并不是非要让学生展翅高飞,而是当他们要掉下悬崖的时候,我们能紧紧的抓住他的手,死也不放开……”
那时我站在自己的座位,眼神游离在窗外大好春色里,油头怪的话像是一支正中红心的飞镖,破碎了一直横贯于我眼前的屏障,我知道自己眼前的景色与他花了二十年所见到有很大的差别,但冷漠已久的心终于有了些许动容。甚至想,以我微弱的光芒也能照亮某人的一片天空。
而阿吉也许正等待着别人将他拉出泥沼。
“死也不能放开……”我拿着文件轻声念着,眼前浮现出的少年蜷缩着身子,伸出手,抬头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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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后院找到阿吉,那时他正拿着水壶木讷的站在阳光下,面前花盆里的水已经溢了出来。
“水太多了吧?”我从他背后喊道。阿吉迅速的转过头看到我后又转了回去,春风阵阵吹来,他空荡的右臂越发不可控制。我于是钻进屋招呼他进来。
阿吉低着头,左手紧贴在裤子上,极力迁就着另一边,走起来的样子特别滑稽,但多少具有点欺骗性,让人难以察觉他的残缺。他的小计谋是那样的拙劣又让人心酸。
“倪老师来干嘛?”阿吉坐在角落里的藤椅上问。
“你种的什么花怎么还没开?”我自顾自的说道。
“没……是……我妈妈以前种的,只是前年被大雪冻坏后,就发不出新芽了。”
“那你怎么还在浇水?”
“无聊而已……”他有些自嘲的笑道。
“你是觉得它还会发芽吧。”
“也许吧。”
“和我的心情一样啊。”
“啊?”阿吉皱着眉看过来。
“就像我觉得你能重获新机一样。”我笑的很肯定。
对面角落里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别把事情想的这么简单好吗?”他把声音压的很低似乎带着哭腔“为什么每个人都能那么轻易的说出这些话?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手术台有多冰冷,切割骨骼的锯子有多锋利,麻醉针的时效……这些老师你应该连想都没想过吧……”阿吉看着地面淡淡的说,我一时无法作出反应只是双手交叉狠狠的掐着自己手背,却觉察不到痛。
“‘振作起来啊’‘笑一笑吧’‘好好生活下去呀’……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好像我必须得马不停蹄的跟上前面的队伍似的……我能理解的,真的。但我还没有办法做到这些啊……”阿吉苦笑道。我咬着下唇,明白他的意思,说到底那件事发生到现在才三年而已,三年痊愈的只是他的手臂,而更深处的伤直到现在还流着血。
他还无法面对这迥然不同的日子,即使不打算放弃一切也做不到拍拍身上的灰,立刻跑起来。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接受和释然……这些事我同样很理解。但我更明白有太多的人就是这样迷失在所谓的“过渡期。”
“所以呢?就一直躲在家里?”我反问道。阿吉依旧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至少……你现在还清醒的活着啊。”我想到了那个出车祸的女生不自觉提高声音“你说你办不到?只要你想有什么办不到的?你知道吗?你越是伪装的很正常——穿着那些不合时宜的衣服,就越显的弱小可悲。没人愿意拆穿,但这样下去又能怎样?只会让你习惯黑暗的洞穴然后恐惧阳光而已啊!”
阿吉的身影有一瞬间的颤动,然后他终于开口,带着无所谓的语气“没关系啊,反正所有人都放弃了我,我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幸福啊……”
我知道他并不是赌气,他说的全是心里话,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难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努力笑着“一个人如果连追求幸福的权利都放弃了,也就意味着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吧……”
光转移到阿吉的身上,他低着头,睫毛带着光晕在颧骨上投出浅浅的影子。俨然是饱满而又鲜活的十六岁少年模样。
这样的年纪怎么可以轻言放弃?
“你有资格呀!”我不着痕迹地说道。
阿吉终于抬起头看过来。
“就算只剩一条手臂,也有资格幸福啊!”
四下只剩寂静,少年轻轻撇过头,片刻之后几乎是抑制不住般,眼泪溢了出来。阿吉用仅剩的左手捂着脸小声而又竭力地哭着,好像把这些年来忍耐的泪全流完了。
我想也许他一直都在渴望从别人那里确认自己并非异类,确认自己也有获得爱与美好的资格,只是他害怕受伤,于是在被放弃之前先放弃了自己,伪装的比谁都冷漠。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错。
在我原先的料想里,如果阿吉愿意向我袒露脆弱的一面也就意味着,他的盔甲消失了,他要开始拥抱这个世界了。
可是……
“对……对不起。”阿吉带着哭腔从嗓子里挤出这些话“我还不行……对不起……”
我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少年,脑海里再次浮现那个女生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呼吸机的样子。无奈,自责,害怕,悔恨……各种情绪夹杂到一起,最后变成了愤怒。
“我说了那么多为什么你还是无动于衷?为什么还是自欺欺人了?你有才华为什么不去珍惜?你到底要老师怎么做?怎么做?”我越说越激动,而角落里的阿吉只是埋着头哭泣,他奶奶从屋里冲出来,把我推向一边瞪着眼睛愤愤的说“我们家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你别再来了!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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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偶然在某本科学杂志上看见的文章里说,我们所生活的地球此刻接受的到阳光是太阳八分钟前所发出来的,而对太阳来说那些核反应燃烧后的光已经是死去的光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走在街头,看到公车站牌附近的宣传海报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篇关于太阳光的文章。海报上的人眉眼间仍有当时少年的影子,但俨然是个成熟的大人了。他这次的出现是为了在我居住的城市办一场画展。如同那时我所预料,他真的成为了一名画家。
我站在海报前想起当初在桃源乡最后的那段生活,平静,自然,按部就班。一个明媚的早晨我接到了之前学校的电话,说是那个出车祸的女生醒了,后来的调查了得知,当时她是因为自行车车链突然断了,来不及躲避迎面过来的面包车而造成了之后的事情。学校说如果我愿意立刻就可以调职回去,可我终究拒绝了。第二天的例会上我向校长提交了辞职报告。大家面面相觑显然难以置信,之后油头怪向我打听问是不是因为阿吉的事情才想到辞职,我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只是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老师,因为我没有在悬崖边抓住过任何人的手,非要说的话我是为阿吉坚持过,但最后我还是没办法说服他……”话说了一半没有再进行下去,油头怪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我们作为老师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多年后我在想,如果那时我说服了阿吉,我是否能成为一位好老师。不过那也是后话了。
离开桃源乡的那天一如我刚来时那样,浩浩荡荡的一众人马将我一直送到村口,路过阿吉家门口时我不自觉慢下脚步,他家大门依旧紧闭,看不出异样。某位女老师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笑吟吟的聊起最近大热的电视剧,我回过神和大家一起继续往前走。
直到最后我仍旧没有看见阿吉。
辞职过后我回了老家,一边帮忙经营家里的饭馆,没事时就拿着画板外出写生,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几年后认识了现在的先生,再之后就和他一起在城里买了房,开了一家咖啡店,一路向着贤妻良母这个人生目标迈进。而再见到阿吉已经是很久后的事了。
我在一本画报上看见阿吉这个名字,脑海里仍是那个穿着深蓝色薄羽绒的少年,而画报上的他,头发养长了,也有了胡子,一副艺术家的样子,而之后我再次看见他便是在街头的海报里,他要来我所居住的城市办画展了,我打量完眼前已很陌生的面孔,一行小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阿吉的手书,上面写道“我人生里最感谢的人,是我的第一位美术老师,她叫倪岚,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对她说一句,谢谢,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发现自己的才能。”
那一瞬,我的眼前射来了一束光,不知是何时的,只有一瞬的明亮。
奇怪的是,我的内心竟然没有一丝触动,那束光,正如我不能照亮那时的他一样,下一秒,“噗咔”一声就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