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江小北
时间:2018
1
当小巷子里的羊肉火锅都换成了盱眙龙虾,江小北知道,春天到了。
南京的春天总是短暂而多变。连夜的降温和暴雨让鸡鸣寺的樱花落了一地,仿佛下了一场花瓣雨。时节过了春分不久,太阳的直射点从赤道向北回归线缓慢地爬升着。是日,天气刚刚转晴,气温回升,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秦淮河畔的垂柳抽出了嫩绿嫩绿的新芽,仿若刚刚泡开的碧螺春。河岸上车水马龙,河边有老叟垂钓。老头儿带着个蓝牙播放器,咿咿呀呀地放着小调,也不怕那些鱼儿被声音吓跑。夕阳从树荫的间隙斜洒过来,照的老头儿脸上一片斑驳。
江小北在河边踱着步子,她的内心并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平静。一路向北,穿过了集庆门桥,步行到了水西门大街。在这条街上,有着南京最负盛名的水西门鸭子店。南京人对鸭子是情有独钟的,一只鸭子都能吃出个意识形态战争,至于各类小吃,就更不必说,什么烤鸭、板鸭、鸭血粉丝、八宝葫芦鸭。鸭心鸭肝鸭肫鸭血鸭肠都能入菜,连鸭油都能做成特色的鸭油饼。在南京的美食家看来,没有一只鸭子能够活着游过长江。
太阳已经落下,路灯接二连三地亮起,小巷子里开始繁忙起来。路旁的小哥撸起袖子在炒着一盆十三香龙虾,不远处的光头大叔在烤着串,十三香伴着孜然飘进江小北的鼻子里。对面的鸭子店排成了长队,老阿姨们一边排队一边不厌其烦地聊着谁家儿子挣得多,谁家女儿长得美。
被美食的香味所诱惑,江小北本也想大吃一顿,不经意间摸了摸手机,看着千位数的余额,不由得叹了口气,走进了巷子深处的一家沙县小吃。
店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大胖子,姓吴,一口纯正的闽南口音。因为吃的次数多了,江小北也混了个脸熟。要说打折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作为老顾客,吴老板多少会在“沙县商务套餐”里给江小北多加上半块香干。
“老板,来份沙县商务套餐。”江小北说道。
“好嘞,十六块。”
等待的间隙,熟悉的马林巴琴铃声响起,江小北划开了iPhone6手机。
“小北,生日快乐。”
“爸,你不说我差点都忘了。”
“给自己买个蛋糕,爸给你发的红包你点一下。”
“爸,不用了,工作忙,一会还要开会,我挂了啊。”
江小北绝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只是她不想承认自己又老了一岁。更何况这半年以来的遭遇,让她一贫如洗,让她的人生坠入了谷底,哪还有心思过什么生日。这也许是江小北经历过的最凄惨的生日,以往,或是有父母做好的满桌饭菜,或是有男友陪伴的高级法餐,或是有同学同事簇拥左右,现如今,也只能点一份“沙县商务套餐”,连半个卤蛋都不敢加。失落时也许只有老父亲还惦记着自己的生日吧。电话那头沧桑而沙哑的声音,却比什么都好听。
江小北要了瓶黄酒,伴着白米饭与鸭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瓶酒下肚,江小北有些飘飘然。回想着这些年的遭遇,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江大美女,今天心情不错嘛。”大胖子吴老板不识时务地走过来。
“去去去。”
“小酒都喝上啦,是不是发财了啊。”吴胖子不依不饶。
“去你妹的胡建人,少跟老子逼逼。”
“哟,江大美女今天火气不小嘛。小李子,来,给江大美女加罐凉茶去去火。”吴老板把头转向江小北,眯缝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着说,“这罐凉茶算我的,白送。”
“有本事给老子来瓶酒!”江小北怒道。
“好,就来瓶黄酒,跟刚才一样的。”
江小北拧开瓶盖,咕嘟咕嘟三两下干掉了大半瓶酒。酸楚的胃液和略带酸味的黄酒混在一起,别是一番滋味。燥热从腹腔上升到胸腔,再从胸腔上升到颅腔,酒劲上头,江小北渐渐地有些激动,湿润的眼眶里,似乎有无色透明的液体流了出来。
小李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他的千元智能手机放了首福建老歌,歌声伴着滋滋的无线电白噪声在小店里蔓延开来。
“一时失志毋免怨叹,一时落魄毋免胆寒。哪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嘛爱照起工来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这是叶启田老师的一首老歌,唱的是福建人不怕失败,敢于拼搏的精神。江小北小时候,经常会在地方电视台的点歌台里听到这首歌,之所以印象会如此深刻,是因为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江小北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任其奔流而出。她伏在桌子上抽泣着,泪水滴在盘子里,与盘子上的油花混在一起,像一粒粒闪闪发亮的珍珠,甚是好看。
吴老板茫然地看着江小北,顺势把没喝完的半瓶酒收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江,有什么难过的就哭出来吧。人生嘛,没什么过不去的事。”
“对不起,吴老板,给你添麻烦了。”江小北稳定了下情绪,用手机叫了辆出租车。
2
车子在水西门大街上飞驰,路过莫愁湖公园,路过五洋大市场,穿过茂密阴森的香樟树,等红灯的间隙,停在了一对大理石雕像面前。左手边是一个猥琐的老头歪着头拉着二胡,老头身旁有个更猥琐的小男孩歪着头在听;右手边是一个女人斜坐在地上,长裙席地,长发飘飘,怀里搂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此处正是南湖中心广场,原本在广场上只有一尊母亲搂女儿的雕像,后来,分管市政的领导怕这个雕像太孤单,找了个三流雕刻家雕了个猥琐二胡老头,领导们怕自己的审美不能被大众所理解,还在两个雕塑上加上了名字:“母女情”和“爷孙乐”。不知为啥,二胡老头的雕像总会时不时黑一块白一块,母亲搂女儿的雕像总是洁白如新。也许是当地居民,也许是酸雨,冥冥之中,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对抗着当年市政领导的审美。
出租车在河边停了下来,江小北走进了一个逼仄的老小区:南湖沿河四村。酒意阑珊的江小北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上的楼、怎么开的门、怎么脱的衣服、怎么上的床。她只记得,在一阵阵炸雷似的敲门声中醒来,敲门声中伴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断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江小北迷迷糊糊地开了门,然后迅速关上了。
“苏人杰,你等我穿好衣服。”
敲门声戛然而止,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等待之后,门再次被打开。苏人杰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冲进了房间。定睛一看,江小北眼眶湿红,头发蓬乱,从上到下套着一件印着小兔子图案的睡衣。苏人杰并没有寒暄什么,他从背后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抹茶水果蛋糕,放在餐桌上,然后悉心地点燃了二十七根蜡烛。
“江小北,生日快乐。”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我叫苏人杰,狄仁杰是我哥。区区小事,瞒得了元芳,还瞒得了我?”
“少贫嘴,都分手了,你还来干什么。”
苏人杰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又露出泼皮无赖的微笑,说道,“你不知道,狗改不了吃屎嘛。你看,你以前天天‘苏狗’‘苏狗’地叫我,今天我就遂了你的意,我就是狗。”
江小北的眼神变得怒不可遏,她知道损人不带脏字从来都是苏人杰的惯用伎俩。为了损江小北,不惜承认自己是狗,这个男人也是够了。
“苏人杰,你给我滚出去!”
“江大小姐息怒。”
“滚,我要你现在滚。”江小北摆出了一副不可抗拒的姿态。
苏人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袋子里那瓶2011年的拉菲葡萄酒取了出来,一并放在了桌子上。他倒退着走出了房门,走之前,目光顺势扫描了一下房间。这个逼仄的一室一厅房间里,酒瓶和烟头散落了一地,没洗的衣服和各种资料在沙发上堆成了个小山。
“小北,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苏人杰话音刚落,就被一记重重的摔门关在了外面。
江小北又气又恨,三下两下拆开了那瓶拉菲,用筷子把软木塞捣进了瓶中,也不待醒酒,拿起瓶子,咕嘟咕嘟喝了起来。苦涩和甘甜伴着淡淡的葡萄幽香和酒精味,一股脑灌进了她的胃里。
倚靠着防盗门,江小北一屁股坐在了进门的地毯上,在此时此刻,酒精是毒药,也许是最好的解药。江小北任由蛋糕上的蜡烛燃烧殆尽,直至逐渐熄灭。二十七只蜡烛摆成了一个规则的心形,火苗如同江小北心中的那一团灼热,这些年的遭遇早已让它变得冰冻,就让这一切随风吧。
酒酣易眠,江小北迷迷糊糊靠着防盗门睡着了,也许,只有靠酒精的麻痹,她才能如此安然入睡。第二天醒来,江小北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又一次不知所措。清醒之余,她永远不会料到,隔着防盗门,另一个人与她背靠背地坐了一个晚上。对,这个人正是苏人杰。
南京早春的晚上,还是略有些刺骨。裹着一件单薄的西装,苏人杰一直在瑟瑟发抖。他整个晚上都没睡着,防盗门背后的那个人,始终让他牵肠挂肚,不管他在哪儿,哪怕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大不列颠群岛,心里惦记的,只有背后的这个姑娘。苏人杰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孩是哪里吸引了他,就像是一只点燃的红南京香烟,怎么戒都戒不掉。
待清晨的曙光透过楼道洒向地面,苏人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红南京香烟,熟练地抽出一只,点燃,待香烟入肺,贪婪地回味着这苦涩而难以割舍的味道。房门里传来了窸窣声,苏人杰敏捷地躲到了上楼的楼梯口,直到防盗门被打开,看到面色苍白的女孩背着包下了楼。苏人杰目送女孩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吧。当看到女孩拿出的玫瑰金iPhone6手机时,苏人杰的心里似乎多了几分安慰。
3
江小北从来不相信眼泪,她只相信实力。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担子要自己扛。从上大学起,她再也没花过家里一分钱。工作到第二年,不光还完了助学贷款,还每个月准时向家里汇钱。大学毕业就破格进了华为南研所,繁重的工作压力下,江小北选择了一种最无奈的方式来减压:抽烟。
这是她隐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每当躲在女厕所的小空间里吞云吐雾,她总是下意识地多次检查门有没有锁好。她坚决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工作出色的名校毕业生居然是个一天一包半的老烟鬼。
江小北最喜欢的烟,是十一块钱一包的红南京。人生中第一次抽烟,是跟苏人杰学的。大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在绿地洲际酒店的行政套间里,江小北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晚,在缠绵过后,苏人杰光着屁股坐在了床头,幽幽地点燃了一只红南京香烟。伴着夜色,这个男人立体而刚毅脸庞,如同一幅版画,深深地刻在了江小北的心里。坐落在南京第一高楼的紫峰大厦,在这家洲际酒店里,可以俯瞰整个南京城。放眼望去,果真是东揽钟山紫气,北拥扬子银涛。望城下的车水马龙,看远处的桨声灯影,似乎是阅尽了人间繁华。江小北幸福得像一只小猫,她用爪子撩拨着苏人杰的身体,从小腹到前胸,从前胸到锁骨,顺着脖子,滑到了他的嘴角。
江小北趁他不注意,取下了叼着的香烟,放在自己的嘴里,猛吸了一口,却冷不丁被苏人杰一把摁在了床上。苏人杰一口凑上去,精确地吻住了江小北的嘴,像吸尘器一样,把她嘴里的烟气一股脑儿吸了出来。
“小北,我不许你抽烟。烟是男人抽的,担子也是男人扛的,我要你做我的小女人,一辈子。”
苏人杰的这番话让江小北刻骨而铭心。红南京,是初恋的味道。就像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第一口的香烟入肺绝不会完美,但它意味着一个人开始伤害自己,开始奋不顾身,只为了心中的那个他。一次次的香烟入肺,直至味觉麻木,江小北一直在贪婪地回味着这一种感觉,直到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男人啊,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说好的天长地久,转眼间就跟妖艳贱货勾搭上了。怪谁呢,毕竟早已分了手,毕竟分手还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就这样吧,毕竟还有更烦心的事在等着自己,还能怎么办,破罐子破摔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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